这一日,闲来无事,崔明久一个人开着车来到岳树仁的工地上。
卜容懿正在工棚外烧水,大老远地就看见崔总经理来了,赶紧找来一个马扎,擦了又擦上面的尘土,请崔明久坐下,扯着嗓子喊岳树仁,告诉他崔总来了。
工地条件差,卜容懿不知道如何招待是好,显得手足无措。
卜容懿将一只茶杯用开水又烫了一遍,又用热水刷了一遍,这才放在崔明久面前,将茶壶中的残茶叶倒掉,换上新茶新水。
岳树仁正在二楼上拆卸架木,听见卜容懿喊他,跟身边的人打了招呼,赶紧下楼接待崔明久。
崔明久能来他的工地,岳树仁觉得脸上有光,高兴地说:“崔总今天不忙,过来转转?”
崔明久说:“我哪天都不忙,在家打麻将打累了,出来透透气。”
岳树仁不会打麻将,不解地问:“打麻将也累人?一桌子麻将也没一块红砖重吧?”
崔明久也笑了,说:“远路无轻担,麻将虽小,从早摸到晚,也会累得你腰酸背疼,再说还费脑筋呢。你可别小看打麻将,上半场打的是脑力,下半场打的是体力。哪天给你也教会了,三缺一的时候你好顶上。”
岳树仁摇了摇头,说:“我可学不会,动钱的事我就不玩,家里女老的从小就不让我沾这些东西。”
“你都多大了,还把老的挂在嘴上,”崔明久很不以为然,“都是当爹的人了,女老的还能管着你?”
岳树仁说:“人一百岁也得要个娘,有些事不用人管,得靠自觉。”
崔明久欣赏岳树仁干工作真是一流的,但是说话有时不顺耳朵。
刚才这话说的就不中听,除了工作,还有娱乐,人又不是干活的机器!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好在崔明久摸他的脾气,也就不跟岳树仁一般见识了。
崔明久自我解嘲地说:“我没有正事干,早晨围着车轮子转,中午围着盘子转,下午围着麻将转,晚上围着裙子转。一天到晚转得晕头转向。”
岳树仁羡慕地说:“你那不叫没正事,那叫应酬。你转不起来,我们也干不起来,你有肉吃了,我们才有汤喝。”
这几句话说到崔明久的心里,美滋滋的。他感慨道:“别说吃肉了,我也快连汤也喝不上啦。”
岳树仁说:“老虎永远是吃肉的,你就是人里面的老虎。”
崔明久笑了,问:“我是老虎,金原锥、金原地是什么呢?”
岳树仁不屑地说:“他们挣钱不走正道,不择手段,算不得好汉,算狼狈为奸吧。”
崔明久点点头,说:“是什么不重要,当务之急是怎么对付他们,再不想对策,真抢走咱兄弟们的饭碗了。”
崔明久表面看似闲庭信步,其实他是深谋远虑,脑袋瓜一刻也没闲着。
他已经把琅镇五六个岳树仁这样有少许实力的包工头聚拢到自己麾下,壮大琅台建筑公司的实力,抗衡金原锥的鑫圭磊公司的挑战。
大树底下好乘凉,岳树仁们既可以用琅镇建筑公司的名义承接工程,也可以在公司里干人工费。这些小包工头巴不得抱住崔明久的大腿,有活干就有饭吃,还有了大哥在上面罩着,金前郎再玩阴的就得掂量掂量,崔明久可不是吃素的。
在县、镇两级的大力推荐下,经过泰国太征前集团实地考察对比,最终决定将种鸡孵化项目落户琅镇琅村,占地20亩。
深深吸引了外商的有利条件是:优越的地理位置、便捷的交通条件、稳定的村情和纯朴的民风。
金五珠当着外商的面,胸脯拍得山响,保证按时完成清地任务,外商也深深地被60多岁的老村长所感染,承诺征地款马上到账。
种鸡孵化项目的确定是琅村的最高机密,它的四至边界只有金五珠和田浩仁知情,绝对不能事先告诉第三个人。
金五珠虽然拍胸脯表态,那是对外的姿态,面对村民可不能像上次修路那样,自己一拍脑门就决策了。时过境迁,事后村民私底下的议论就是一种民意,必须明察秋毫,老办法解决不了新问题。
晚饭时分,闲杂人员陆续离开办公室。
田浩仁见老村长还坐在里面的办公室吞云吐雾,就知道村长又在考虑大事呢。田浩仁也不回家,随手摸过一张报纸来,擎在老花镜面前作挡箭牌,闭着眼暗自揣摩着村长的心思,时刻准备着村长的召唤。
“老田,走了没有?过来一趟。”金五珠浑厚的声音钻进田浩仁的耳朵。
“没呢!”田浩仁赶紧答应,“来了。”
田浩仁放下报纸,走进金五珠的办公室,顺手打开灯。
屋子里突然打开的灯光刺得金五珠的眼睛不适应,他挤了一下眼,左手抚在前额上,挡着灯光。
用夹着烟卷的右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说道:“坐吧,一两句话说不完。”
田浩仁侧着身坐下来。
金五珠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红塔山,一甩手扔了过去,好似主人给狗扔一块骨头。
田浩仁急忙摊开两只手掌迎接烟卷,就像泰迪张开嘴巴去接抛来的食物。
田浩仁接过烟卷并没有放在嘴里,而是别在耳朵上,说:“抽了一下午,嘴里发苦,回家再抽吧。”
金五珠问:“外面没人了?”
田浩仁说:“没了,都走了。”
金五珠说:“你去把外面的门关上,把地亩帐拿过来,我和你商量商量太征前的事。”
田浩仁说:“好。”转身出去,旋即回来,手里拿着地亩册子。
他早有准备,将涉及征地的6个户都列在纸上,详细到土地的等级、每一户各占多少亩,标注得一清二楚,一目了然。
他事先做了功课,但并不马上拿出来邀功请赏。
他认为没必要,这些事早做晚做都得做,就是自己份内的营生,早做完了自己主动,否则一问三不知,挨了狗屁呲,脸上也臊得慌。
金五珠远远地凝视着手里的6户名单,沉思不语。
金五珠虽然老眼昏花,但他从来不在办公室戴老花镜,账房先生才戴镜子,掌柜的不能戴,没谱。
需要村长看的东西,田浩仁手写的时候都写成大号的,今天也不例外。
金五珠也不看田浩仁,问:“上次修路的时候,这6户在不在里面?”
田浩仁打了个愣神,脑子一下子短路了。被村长问住了,田浩仁觉得脸上挂不住,尴尬地说:“时间有点长了,我现在查查底子。”转身出去,过了一会儿又进来,说道:“只有岳忠儒1户,其他5户没有。”
“岳忠儒,回迁户,”金五珠像是在自言自语,“三脚踢不出一个屁,不会有什么响动。”
不知道为什么,田浩仁这时莫名地有些紧张,不知道接下来金五珠会问他什么问题。
金五珠慢慢地抬起头,看着田浩仁,问:“这次太征前占地,你在底下听到了什么风声?”
田浩仁不小心碰到金五珠的眼光,急忙低下头,眼睛看着鼻子,回说:“没听到什么风声。”
金五珠从鼻子里长长地喷出一股烟气,低沉地说道:“耳目喉舌,就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无风不起浪,我们俩一辈子都坐在一条船上啊。”
田浩仁用手抹了抹脸,正好碰掉了耳朵上的烟卷,捡起来叼在嘴上,点着了,吸着,吐着长长的思绪。
“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田浩仁望着墙壁说,“听着兔子叫还能不种豆子?该办的事还得办。”
金五珠问:“你听兔子都叫了些什么?”
田浩仁说:“看到别的村里的征地户能领到钱,眼红呗。”
金五珠问:“谁叫得最凶?”
田浩仁故作思考状,顿了顿,说:“都差不多,聚在一起了就瞎起哄,只要一分开就瘪了茄子。”
田浩仁当然知道谁叫得最凶,但他是不会对金五珠说的。
金五珠在椅子上晃晃屁股,提了提精神,义正辞严地说道:“土地是村集体的,只是承包给他而已,承包期到了还得归还村集体,征的是村集体的地,能给他调换新地就不错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人心不足蛇吞象。”
田浩仁不住地点头,表示同意。
金五珠说:“这次征地面积小,涉及的户数也少,只有6户。但不能不重视,不能大风大浪过来了,却在小河沟里翻了船。不必在村里大张旗地张扬。明天,我谈完一户你再叫另一户,别让他们见面,不能让他们拧成一股绳,要分而治之,各个击破。”
两个人关灯锁门回家,临分手的时候,金五珠对身边的田浩仁说:
“明天下通知的时候,根据你掌握的具体情况,先易后难的顺序,一个一个地通知他们,硬骨头留到最后啃,先吃完软柿子,后面的硬柿子也就捂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