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三竿,还不见岳忠儒的人影。
从中午离家到现在足足七八个小时了,高胜男已经由生气转为担心了。
这种状况是以前从未出现过的。
他能去哪?知夫莫如妻,高胜男知道岳忠儒喜欢跟自己耍个小孩子脾气,使个小性子,但夫妻没有隔夜仇,炕梢吵架炕头和。
今天这是怎么了?中午没吃,晚饭没吃,晚上睡觉也不回来?
他不会有什么事吧?
中午招待娘家客儿的时候,也没说他什么呀,东间实在是坐不开,总不能让自家人坐着,让贵客站着吃酒席,传出去不让人笑掉大牙?让他去陪着女客就掉价,没面子了?
再说了,女客就不是客了?
是你儿子结婚,又不是高希利儿子结婚,高希利能陪女客你就不能陪?
真是不懂礼、不虑事,三岁不扎牙,到老是驴驹子!
高胜男一个人和衣躺在炕上,一白天炒菜做饭,炕热屋里暖,人身上不冷,再说她也没心思铺被褥,枕着枕头,一会脸朝东一会翻身向西,一会儿生气,一会又担心,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半夜。
高胜男开始害怕起来,倒不是为自己一个人呆着害怕,在东北,岳忠儒出远门给人家做家俱,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的,她一个人带着孩子都不怕。
她是担心岳忠儒的人身安危。天这么晚了,上哪找他去啊?
树仁是新婚之夜,怎么忍心去打扰他?树义瞎积极,下午就回公司了,也指望不上。岳树芝高三课程紧,下午就返校了。
西屋那两个睡的像小猪似的,明天还都上课。
高胜男冷不丁打了个寒噤,浑身一阵发冷,索性从炕上爬起来,扯过一床被子披在身上,依靠着炕尾的厨柜,两眼直勾勾地发愣。
好长的夜晚啊!
秋乏春困,马不停蹄地忙了几个月的岳树仁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卜容懿早早地起来梳洗打扮,自己收拾停当了,走到炕头叫岳树仁起床。
岳树仁也不睁眼,慵懒地伸手抓住她的手脖子顺势向怀里拉,卜容懿只能顺从地坐到炕上。
岳树仁像又闻到腥味的馋猫,双手搂着卜容懿的杨柳细腰,又开始起腻。
卜容懿用力挣扎,却逃不脱岳树仁像老虎钳般的手臂。
卜容懿俯首帖耳,柔若无骨地说道:“天都大亮了,咱俩早点过去问好,过去晚了让爹妈笑话,想睡回来再睡。”
岳树仁又腻歪一会儿,这才缓缓地松开一对老虎钳子,掀开松软的被子,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
岳树仁和卜容懿相跟着走到老宅。院门大开着,高胜男正在打扫院子。
“妈,扫院子啊?来,给我吧。”卜容懿进门先叫妈,紧走两步过来抢高胜男手里的扫帚。
高胜男笑脸迎着儿媳妇,赶紧答应:“诶,不用你来,哪有过门就干活的理儿,我赶忙就扫完了。”
高胜男执意不肯给儿媳妇扫帚,岳树仁走过去接过了母亲手中的扫帚,开始王婆画眉——左一道右一道地敷衍着院子。
卜容懿问道:“妈,我爹呢,起来了吧?”
哪壶不开提哪壶,高胜男打了个磕绊,谎话顺嘴溜出来:
“他啊,早起来了,下地去了吧,也没说一声就走了。”
“我爹真勤快。我想着早点过来问好,都怪树仁赖在炕上不起来,没赶上。”
高胜男巴不得儿媳妇能进屋,自己好跟树仁说个悄悄话,她对儿媳妇说道:“容懿,你进屋歇着,三日之内什么活也不用你干,新媳妇要享三天清福。”
卜容懿嘴里答应着,手里是放下盆端起碗,开始准备早饭。为了给婆婆留下个好印象,处理好婆媳关系,卜容懿等不了三日: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
院子里,高胜男神神秘秘地告诉树仁:岳忠儒下午出门后,一直到现在没回家,不知道哪去了。
岳树仁一手拄着扫帚,一手摸着脑门,游移不定地看着母亲,责备母亲吧,不忍心,安慰吧,又不知说什么好,木木地站在原地半天没言语。
岳树仁没心思在院子里画眉,他将扫帚一把摔到墙角里,压低了声音对母亲说:“你先不要跟容懿说这事,我先出去找找。”
高胜男焦急地说道:“我傻呀,我跟她说!你去哪找啊?”
岳树仁顿了顿,犹豫不决地说道:“他身上从不带钱,我想他也没地方可去,一般不会在别人家过夜,会不会在果园看护房,那儿住着一个老光棍。”
一语提醒梦中人,高胜男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着急忙慌地说道:“对,对,你去那看看,老金头去年冬天才放出来,没地方住,只有你爹可怜他。”
日未出海,天已放亮。
村里的大街上少有人走,各家各户的烟囱却忙乎起来,不停地冒着炊烟。
岳树仁偶尔跟路人点头打着招呼,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心里琢磨着,如果没在果园,还会去哪呢?
老两口不就为了一句话嘛,至于这样吗?
岳树仁远远地望见果园的看护房上方飘荡着丝丝缕缕的炊烟,仿佛看到了缥缈的希望,心里踏实了许多,最起码老金头是在的。
看护房没有院墙,岳树仁三步并作两,直接推门进屋,老金头佝偻着腰,像个老冬瓜一样正坐在马扎上往灶台里添柴火。
岳树仁礼貌地跟老金头打招呼,两人第一次见面,谁也不认识谁,还是临来的时候,是母亲告诉树仁应该称呼他“爷爷”。
一个村住着,不同姓氏之间也要论辈份,乱不得,这都是一辈辈留传下来的规矩。
同姓不通婚,不同的姓氏之间偶尔因婚嫁在辈份上小乱一下,随男不随女,不影响大局稳定。
至于夫妻之间,私底下叫一句姑姑也不吃亏,喊一声大侄儿也占不了多少便宜,既无乱伦之嫌,反倒增添了几分生活的情趣。
老态龙钟的“金爷爷”缓慢地扭着脖子,抬头警惕地端详岳树仁,一脸疑惑:哪块云彩没托住,从天上掉下这么大个孙子来?
岳树仁好半天不见“金爷爷”吭声,又不好硬往里间闯,只好耐着性子跟他说明来意,自己是来找爹的。
“金爷爷”弓着背,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太小,不仔细都看不出来,生怕用力太大将弓背折断了,抬手用冒着烟的火棍指指里间。
当门和里间通着,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被谁卸走了,要不是单薄的门框支撑着土坯墙壁,早也就不见了,看来偷门的人不是良心发现,而是担心卸门框会墙倒屋塌砸到自己。
看来不管干好事,还是干坏事,都是需要智商的,要给自己留后路。
里间很昏暗,岳树仁仿佛掉到地窖里,眼睛被刺得生疼,但炕上躺着一个大活人,还是看得见的——正是岳忠儒。
只见他脑袋露在外面,反着暗光的油渍渍的被子黑亮黑亮的,早已失去了最初的光彩。
他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大口地吮吸着烟味、酒味、霉味、臭味混合的空气,然后翕动着,呼出更加浓烈的酒气,可能是躺着的姿势比较顺溜,并没有憋气打鼾。
见到了喘气的爹,岳树仁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眼睛也适应了“地窖”的昏暗。
整间屋子没有十平米,一铺土炕占去了一大半,后窗本来就很小,为了御寒堵死了,前窗不大,糊着塑料布,四壁土墙,烟熏火燎的,发黑泛黄。
被褥的色调与墙壁保持着高度一致,应该是从它们诞生至今没有洗过澡的,但它们并不嫌弃岳忠儒干净,像上下两张黑色的油粘纸贴心贴肺地抚慰着他。
只是被子太短了,不能全面地照顾岳忠儒,膝盖以下暴露在外面。
岳树仁的眼睛适应了“地窖”的光线,但鼻子却太娇气,被屋里的腥臊烂臭顶得真反胃,直到将他顶出来。
临走,他也没有叫醒父亲,明显带着酒呢,酒不醒人不醒,人睡醒了,酒也就醒了。
他递给“金爷爷”一根烟,点上,嘱咐他帮忙照顾一下,睡醒了让他回家,这话虽然多余,但他还是忍不住说了。
得知岳忠儒和果园和“金爷爷”在一起鬼混,高胜男暴跳如雷,但又不能肆无忌惮地发作,躲在西间跳着脚骂街:“你说你爹还是个人种吗?我看他是王二小放牛——存心不往好草赶了。家里这么大的事不朝面,跑到果园屋子和那个老杂碎鬼混。”
岳树仁不停地安抚母亲:“消消气吧,别气坏了身子。你这么大声,让邻舍百家听见。”
高胜男咬着牙根说道:“我才不怕邻舍百家呢,我是怕东屋你媳妇听见了笑话,你奶奶活着的时候就说过你爹,从小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两天不骂提衿甩褂。
你说他到老不学好,和一个劳改犯在一起,窝里吃窝里拉,扔下家里这一大摊子不管不问。你说中午这个客怎么请?他不出面,问他去哪啦,咱怎么答对?”
岳树仁劝慰道:“他也没说不回来,只是当时他还睡着呢,我没有叫醒他,睡醒了他就回家了。”
高胜男不以为然地说道:“哼!你爹什么人我不知道,他一撅屁股我就知道拉什么屎,顺毛驴子怎么摸弄都行,一旦呛着毛,小性子上来弄鬼掉猴的,天王老子都不怕。”
岳树仁想息事宁人,但又没有好办法,无奈地说道:“唉,你能让就让让他,别和他一般见识,先把眼前的事应付过去再说。”
面对万古不磨的岳忠儒,还有什么好办法?高胜男只得委曲求全。
今天请客意义非凡,主要是请族里的人,但也不是姓岳的都请,只请平日有来往、走的近、德高望重的人。
这里面有讲究,该请的没去请,人家会在家里骂:吃人饭不拉人屎,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以后这个门就堵住了。
不该请的,你去请人家,人家是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左右为难,吃到肚子里不好消化。
这是琅琊当地的习俗,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
要是在东北,又是完全不同的场面。
在东北,一家结婚,全村男女老少全部出动,只要是没有深仇大恨的,中午没有开火做饭的,上几块礼钱,吃流水席,不分老幼尊卑,凑够一桌就上菜,吃饱快走倒地方,后面还一大堆人等着呢,从中午开席一直吃到黑。
高胜男掰着指头数算:大爷、二爷、三叔……岳树仁拿着笔记着,母亲说一个人名,他便认真地写下来。
这时的高胜男就像一个组织部长,看着一串名字,并没有马上拍板,审视良久,又做了微调,划去了一个,又让岳树仁添上一个,这才定了稿,安排岳树仁按照名单一个门一个门地去邀请。
俗话说,老子英雄儿好汉,婆婆当家媳妇看。
卜容懿虽然过门才一天,但看到婆婆忙里忙外地团团转,却看不到老公公的身影,丈夫又和婆婆神神秘秘的,心里便产生了疑问,但好奇又不好问。
卜容懿不声不响地扎上围裙、挽起袖口、套上套袖,系上红头巾,蹲在灶台上摘韭菜。
高胜男哪里能让二日的儿媳妇下厨,连拉带拽把卜容懿让到炕上坐下。
卜容懿哪能坐得住,趁着婆婆不注意,又下炕穿鞋,继续手脚不住闲。高胜男嘴里嗔怪了几句,也就不再坚持,心里面却是热乎乎的。
又过了个把钟头,岳树宝老婆杨花花四平八稳地走进院子,寒暄一番后开始帮厨。
岳树仁拜完门子后,又去了一趟果园,但岳忠儒不买账,没给儿子一个好脸,岳树仁很沮丧地回家告诉了母亲。
高胜男眼见有了帮手,安排岳树仁在家侍候茶水,接待客人,自己抽身向果园子紧走慢跑,亲自出马去找岳忠儒。
一个人在路上,高胜男也不用藏着掖着,对着空气破口大骂岳忠儒,自己倒了八辈子霉,嫁给这么个混世魔王,别人没出难题,他却看开了笑话。
骂了一遍不解气,她又变着花样再骂了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