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常理说,振华拖拉机厂停产歇业,和岳树仁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但他心里就是莫名的难过、失落,仿佛自己是大海中的一叶小舟,迷雾茫茫,看不到闪烁的灯塔。
又如侠客仗剑,出没江湖却丢失了罗盘。
如今,灯塔又亮了,他可以去豪情踏浪,罗盘的指针又开始转动,天圆地方,仰可参日月星辰,俯可察山川河流。
岳树仁对卜计划的崇拜,只是默默地藏在心里,是他心中的英雄,既没有去找他签名合影,也没有特意拜访求教。
所以,卜计划并不知道身边还有一个年轻人崇拜他,他只是通过儿子卜德星和女儿卜容懿间接地了解一点岳树仁。
岳树仁是个晚辈,又没有业务往来,甚至不知道他是好友高希利的外甥,目前他还没有进入当地名人卜计划的视野。
卜计划的视野比前几个月开阔了,这几个月颠沛流离的生活,使他心惊胆颤,惶惶不可终日,东躲XC如丧家之犬。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大难不死,必有厚福。如何趋利避害,既能保平安,又要发大财呢?他在逃亡的路上苦苦思索,寻找着答案。
真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因为,你会遇到高人指路。
卜计划拖拉着老婆孩子,没有心情去游历名山大川,他以拜访客户为名,实地考察他们的生存现状,同时将拖欠货款的能收尽收,多要一块是一块,这次收不上来,就可能再也没机会要了。
只有钱装口袋里,才是自己的。
什么往来账一万两万,十万八万,那是墙上画的饼,好看不充饥,撑破眼珠子饿死肚皮子。
什么国企、民企,没钱都对不起。
消费者、经销商、厂家和银行,你欠我、我欠他,不还全抓瞎。
卜计划暗自感慨:宁愿感情上谈十次“三角恋爱”,也不要在经济上遇到一次“三角债”。
如果以后还有机会开厂子,打死也不敢欠账了。
赊时候呲牙笑,要账的时候咧嘴哭。
能有如此感悟,归功于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跑来转去,大家的处境大同小异,都是些难兄难弟,也有的客户和他一样是铁将军把门——关门大吉。
即使在家,早已是惊弓之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同仁们互相倒着苦水,卜计划眼前一阵阵发黑,心里悔恨不已,肠子都悔青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做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有多好,白天一身汗,两倒三顿饭,老婆汉子热炕头,没有富贵但有自由。现在一家人有两个钱了,三餐富足四季换新装,有田不用自己种也五谷丰登。
怎么好日子没过上几天,忽然之间就要失去自由了呢?要是挣钱却捞不着花,那还挣钱干什么?如果挣钱是为了失去自由,那最好还是留下自由吧,那怕再回到蹲街头、啃窝头的年代。
现在想想,那年代也没什么不好的,想去哪就去哪,想不去哪就不去。心里想睡谁了,做着白日梦就睡了。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卜计划又宽慰了许多,俗话说的好,富贵险中求,这几年想跟谁睡,你情我愿的背后,是钱支撑着。
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会找一个荒唐的理由给自己一个完美的解释,用来麻痹自己。狗是改不了吃屎的,可能到了见阎王爷那天,卜计划都不会忘记自己的下半截。
对于人类来说,黑暗不是全部,因为我们住在地球上,地球是追着太阳转的,太阳会发光发热的。人们只要忍受一会,再坚持一下,黎明就来了。
黑夜里,我们有月光相伴,那也是太阳的光芒,只是反射代替了直射。
即使没有月光,肯定还有星光,那满天星斗却是成千上万个太阳,只是离我们比较遥远。
再遥远的光都会有温度,都会点亮我们心中的火把。只要心中有希望,相信光明永远比夜长。
看看人类的历史吧,不论男人,还是女人,从呱呱坠地到奄奄一息,始终在不停地奔跑,永远在路上,人们在弃暗投明,一直都在追逐着万丈光芒。
卜计划是一个凡夫俗子,他意识不到这些深奥的道理。正当他困在屋子里,漆黑一团,不知所措时,门却开了一条缝,一束强光射进来,他顺着光束走出了困境。
身处老家的高希利给他打来长途电话,通话时间很短,不到一分钟就被高希利挂断了。
卜计划没有搞明白来龙去脉,大概意思是镇上让他回去,可以回去了。
这小子急着落挂断电话,是心疼电话费,这个一辈子没出息的叫花子,这么大的事一分钟能搞定吗?
他心里一边骂着高希利,一边急切地拨通了高希利的固定电话。
这回高希利在电话里不急不躁地和卜计划拉呱开了,和拉家常一样,慢条斯理的,只要是不花他高希利的电话费,语速再慢点也行,拉呱一晚上都行。只是,大哥大手提电话的通话质量实在不敢恭维。
挂断电话后,卜计划两眼发呆,神情木讷,双手攥着大哥大按着心口窝上,既像是在给人作揖,又像是在神灵祷告,整个人像个木乃伊僵直地竖在地上,吓得卜容懿、卜德星和老婆子紧紧抓住他,大气不敢喘,生怕吓丢了他的魂儿。
过了好半天,他才缓慢地张开嘴,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他张开双臂,搂住老婆孩子,声音轻柔地说道:“回家吧,我们可以回家了。”
声音很小,只有他们四个人能听见,生怕声音大了会让别人偷听了去。
老婆子搂抱着他,开始呜呜地小声哭着,声调越来越高,直到大放悲声。
卜容懿从后面环抱着母亲的水桶腰,头靠在她的后背上,无声地啜泣着。
卜德星听到父亲的宣告,高兴得像美国黑人奴隶听到解放宣言似的,连着蹦了几个高。
但是连日拉肚子,把个小伙子变成了一个小老汉儿,蹦也没多大劲蹦,只是脚后根离了离地而已。
卜计划回到家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闭门谢客,独思己过。
人要吃一堑长一智,不能吃一百个豆不嫌腥。
振华拖拉机厂在琅琊还算个厂子,但拿到全国来说,算是哪根葱啊,太小得可怜了。这样的小厂,盲目发展、重复布点、重复建设,在整个国家的大棋盘上,是将士相吗?
别自我感觉良好了;是车马炮?过高地估计自己就叫不知天高地厚;充其量就是个小兵兵、小卒子。
厂子太小,人微言轻,不成气候,然而数量又太大,自然就成为“气候经济”。
政策松松绑,企业长一长,政策紧紧手,规模缩一缩。
小老板就变成了候鸟,哪地方热乎往哪跑,哪行赚钱就往哪扎堆,没个定性,不招人待见。
哪像鸡、鸭、鹅、狗,听约束、服管教啊。
现在,卜计划真正明白过味来,候鸟真不是好鸟。
除了能带来禽流感再没什么好处,飞得再高终究要落回地面,他体会不到飞翔的快乐。
他愿意做一只土里刨食的鸡,偶尔高兴的时候,原地扇动一下翅膀,证明祖先曾经会飞过。
思想上想通了,则一通百通。
振华拖拉机厂主动提出归顺挂靠乡镇,每年缴纳营业额的2%作为管理费,其余的资产处置则外甥打灯笼——照旧(照舅),仍然由卜计划自主决定。此举乃琅镇首创,企业既有了靠山,根正苗红,镇上也增加了收入,双赢!
镇上将这一做法作为典型进行大力宣传推广,大家纷纷效仿,趋之若鹜。
这毕竟是件严肃重大的事情,不能采到篮子的都是菜,镇上对大家的热情给予了充分肯定。
同时,不露声色地设置了门槛,必须要有一定的规模,摆摊卖菜或者走街串巷的游商小贩暂时作为后备力量,条件成熟再说,以后还有机会。
登记注册的,皆大欢喜,弹冠相庆,有了红帽子,荣耀一辈子;没有跨进门槛里的,意见很大,牢骚很盛。
镇上的破烂王唐山彩自视甚高,理直气壮地要求登记注册。
经办人苦口婆心,好言相劝,承诺一定将其列为下一批的重点后备干部加以培养。
唐山彩愤愤然离去,出了门便破口大骂:“狗眼看人低,看不起收破烂的,你知道哪块云彩下雨啊。”
走到振华拖拉机厂门口的时候,看见工人正在挂着一块铜质牌匾“琅镇优秀集体企业”。
这是镇上颁发的第一块牌匾,具有重大象征意义,重新开业的时候,镇上亲自为牌匾揭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