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晚饭用的不香,是不和口味,还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抬头,是毕之迎着昏暗的烛火站在殿外门口。
“进来坐吧。”我将身边的坐席推给他。
“怎么了?”他又问。
“今天秦王提了一嘴,说是想要我搬进宫中。”
毕之眼眸微微露出一丝异样,随后一闪而过:“你答应了?”
“当然没有。”
“那阿姐还一筹莫展的模样。”他倒像松了一口气一般。
“其实,我觉得他也挺可怜的。”
“是么。”毕之冷哼一声:“房儿这一计未成,难道改施法了,竟让阿姐生出如此感叹。”
“是啊,我的恩房又该怎么办呀。”
刚才还在愁别人,转过头还是要先愁自己。
毕之没有说什么,却皱紧眉头,陷入沉思。
第二日,天才微微亮,恰儿阿苍和勇子一起进了殿。
“这是怎么了?”我披上外衣,从寝阁里走出来。
“宫里来人了。”恰儿衣衫也未穿齐,神色也有些不对:“说。”
我转眼看向身侧一脸宁重的勇子:“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房儿出什么事了?”
“家主,宫里遣人来报,说幼公主中毒了,如今生死未卜。”
“中毒?房儿。”血液在一瞬间倒流。
当我赶到芷阳宫的时候,秦王、王后还有夏夫人都已经聚在一起,暖榻上的小人儿脸色苍白,四肢微微有些痉挛,她乌黑的眼睛里不断流出泪水裹挟着丝丝血痕,嘴里不断吐出白沫,混着已经含糊不清的低吟。
“房儿,房儿。”我抱起孩子,握住冰凉的小手,她却毫无反应。眼睛仍旧愣愣的流着眼泪,哭声撕心裂肺。
“玉姐。”
“房儿,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医者呢,医者呢,救救她,救救她救救我的恩房。”
“医者已经看过了,所幸下毒者剂量用的并不多,幼公主没有生命之险。”
“她还那么小,怎么可能没事!让医者好好看看,好好看看呀。”
“房儿真的没有大碍!只是虚惊一场。”秦王安抚着我的情绪:“你先把她放下,她刚喂下葯,经不得如此掂着。”
我依言,将房儿重新放回榻上,心情却依旧无从安定,转身环视殿中所有人:“怎么会中毒呢?怎么就中毒了呢!她那么小,根本不会自己进食,不可能是自己误食,是有人要害我的女儿!”
我最终停留在秦王面前,向他哀诉:“是有人要害我的女儿,不会错的。”
“玉姐放心,寡人会彻查此事,定会护房儿周全。”
“幼公主一直养在芷阳宫,从不与外人接触,况且她还那么小,不可能与人为敌,怎么会有人想要害公主呢。”
我循着声音回身,撞上一双清澈的眼睛,那女子衣着不凡,长相甜美,声音尤似百灵鸟一般明亮:“王兄,绫儿倒觉得,下毒之人若不是芷阳宫里的人,便是冲着芷阳宫来的!”
“王上。”夏眉儿听了这话,显然有些着急,连忙上前解释:“房儿生下三日,韩夫人便交由臣妾扶养,臣妾待公主视如己出,绝无害她之心。”
她转而三两步走到我面前:“秦夫人,请你相信本君,本君仅仅生养一儿,不像王后一般有公主饶膝,突然多了这样一个娇美可人的公主,本君疼爱还来不及,又怎会生出毒心。”
我推开走过来的夏眉儿的手,当此关头,实在无法判断眼前的人是敌是友,更无从理会她的暗示:“夏夫人替臣妾抚养女儿,臣妾感激不尽,可臣妾的女儿毕竟是在夫人宫里出了事,夫人又如何解释。”
“秦夫人你。”她顿时气得结舌,将俏脸憋的通红,好一会儿,才解释道:“秦夫人素来聪慧,试想,本君若想毒害幼公主,又怎会在自己宫里下手,白白惹来风波。”
她重新面承秦王:“王上,臣妾以为这是有人栽赃嫁祸!想治臣妾谋害公主之罪。”
我转脸望向一直不曾开口的邾娴!我快步走到她的面前,扯着干燥的喉咙出声:“是不是你?”
“秦夫人此话何意。”娴之精致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是你要害我的恩房。”
“秦夫人!我看你是疯了,这里是王宫,说话可是要负责的,岂能容你随意攀咬。”邾娴厉声相逼,暂时镇住了我的情绪!
的确!邾娴何等人物,若是她想做,那么这个局设的也太过拙劣!而且,如果真的是她,现在的恩房恐怕早就已经无声无息的死去。
“爱女遭受折磨,一时无法冷静细思有的,王后何必如此疾言厉色。”秦国走到我身侧与娴之相对。
“是,臣妾只是担不起如此污名,所以一时之间着急辩解。只是此事实在蹊跷,为何守卫森严的芷阳宫会出现这等罕见剧毒?而且夏夫人等人安然无恙,只有口不能言,耳不听语的幼公主深受其害。”
邾娴的目光紧紧锁定秦王,一刻不曾转目。
“王上……真的不是臣妾。”夏眉儿想了片刻,才再次上前辩解。
到底是谁!
秦王紧紧盯着娴之的目光微微眯了眯,扬手制止夏眉儿再次说下去:“夏姬素来淡薄自处,与世无争,寡人相信她不会做出此事。”
“王兄说夏夫人与世无争,既然如此,此事又是冲着谁来的呢。”
“是冲我的来的?”我突然惊觉,仿佛一下子被人点醒,转身望向那个陌生女子:“你是说这个局是冲我的来的。”
“秦夫人素来有才貌双全的美称,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犯起糊涂?”那女子歪着头,反正我。
“什么意思?”
“赢绫。”秦王这一声不高不低,却足以让人不敢多言。
那女子无趣的挑了挑眉,转身而去。
“是谁?到底是谁?”我见事情依旧如同迷雾一般,无处开解,而恩房的哭声更是撕心裂肺,一刻不停,不由心慌更甚,彻底失去判断力,随手抓住身侧的侍从,厉声相逼:“是你?是不是你。”
“秦夫人,奴婢冤枉。”
“还是你?是你下的毒!”我转而抓住别人。
“奴婢不敢。”
“那是你?”我奔走在殿内人群,只觉得天地旋转,人影重合,头痛欲裂我的孩子!我和小师父唯一的孩子到底是谁!
“不是奴婢,不是奴婢呀。”
“是谁,是你!是你要害我的女儿。”
“秦夫人奴婢不敢。”
“玉姐!”
“不要拉我!”我摆脱秦王的手掌,环视飘渺的大殿:“你们对我有何恨,有何怨,冲我一个人来,冲我来!恩房还是个孩子,她只是孩子你们不要伤害她。”
“玉姐!你冷静点。”
我也不知道自己推开了谁,踉跄着冲到榻上,抱起稍有好转的房儿:“我不能让我的女儿再留在这个鬼地方,我要带她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玉姐。”秦王一把环住了想要冲出去的我:“玉姐你冷静点!”
“放开我,我们不要当什么公主,我们不要争抢什么,我们不要,我们只要平平安安的生活,我们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只有死亡和阴谋的地方。”
怀中的孩子不断尖声啼哭,我一字一字血诉,唇齿相碰,腥甜的滋味瞬间滚在嘴边。
“玉姐!”
“来人!卫军!将芷阳宫给寡人封起来!任何曾出入芷阳宫之人,全部给寡人细查!”
强有力的吼声穿透耳膜,顿时将混乱的大殿制于平静。
一群黑压压的穿盔带甲的侍卫顿时冲了进来:“喏。”
“至于王后与夏姬,暂且禁足宫中,不得擅自与任何人接触!”
“喏。”
“王上。”夏眉儿还想再说什么。
“滚!滚!都给寡人滚。”
“喏。”
良久,直到大殿只剩我们,他才缓缓松开箍住我的手,声音里似乎全是沧桑:“都是寡人不好,是寡人没有保护好房儿,你放心,从今日开始,寡人会将她安置在寡人的章台宫,由寡人亲自照料,绝不会再出现这种事情。”
“王上就让臣妾带着房儿回去好不好,这里真的不适合她!求王上饶她一命。”
“玉姐,你冷静点,听寡人说,恩房已经是寡人昭告天下的公主,是不可能随意离开王宫的,就算如今寡人允诺,可依她现在情形,是需要宫中最好的医者诊治的,寡人以为,还是暂且不要折腾的好,你就再相信寡人一次,寡人不会让她有事!寡人发誓。”
“可她现在需要的是我这个母亲,她真的需要我,只有我不会伤害她。”
“要不这样吧!寡人在章华宫腾挪出一个偏殿,玉姐就暂且留在宫中照顾房儿,可好?”
我摇摇头:“我要带她走,我不要她留在这里。”
“玉姐。”他再次拦住我:“你到底有没有听懂寡人说的?恩房现在非常危险,你不能再折腾了,否则你真的会害了她!”
我愣愣的望着这个一脸急切的人,好像现在只能无条件信任的人。
“来人,将韩上卿曾经用过的落华阁收拾出来!”他没有等我应下,便以喊来侍从吩咐着:“快点!尽快!快去!快!”
“喏。”侍从也顾不得起身时跌落的衣官帽,捡起来飞奔而去。
直至深夜,小恩房由嚎啕大哭已经转为细索的哭泣嘶哑的喉咙里不时呜咽。我心疼到无以复加,却没有办法替她承受分毫。只能这般寸步不离的守着,不再给任何人接近她,伤害她的机会。
望着备受折磨的小小身躯,突然觉得,我这个母亲,做的太不合格。
突然,一双布老茧的手搭在我的肩头,我抬起头,对上秦王柔和的目光,刚要起身施礼,却被他强行按在原处:“方才入门,明明已经见到玉姐守在灯下,寡人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直到可以亲手碰触到你,寡人才知道,这是真的,不是梦。”
我收回目光,不敢看他恳切的眼:“王上操劳到深夜,想必也以疲惫,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寡人不累。”他说着收回手,坐到我身旁,叹息一声:“恩房似乎好些了。”
我点点头,看向小小的人儿,由着泪珠滚落。
那双手轻轻在我的脸颊划过,抹掉泪痕:“如此就不要再哭了,眼睛都哭的又红又肿,真的好难看。”
秦王轻轻的笑了笑,古铜色的皮肤衬得牙齿雪白。
我再次点点头,尴尬的移了移身子,这才不得不挪出些许精力应对他:“白日里,臣妾担忧孩儿,王前失态,请王上恕罪。”
“你还知道自己失态。”他粗糙的大手抚过我散乱的头发:“乌发未挽,外袍未系,这样的玉姐,寡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只着一件外袍,腰间干干净净,未曾装扮玉带。系带大开着,露出白色的贴身中衣。头上更别说钗饰,就是起床后什么样子便是什么样子。
我略有不自在的咳了声,竟不知自己今日是这番德行:“当时,实在无法在意这些,王前失仪,请王上恕罪。”
他轻扶施礼的我,又道:“寡人答应你,一定不会让这种事情再发生。”
我点点头,看着怀中还在哭闹不止的恩房,心中酸痛。
小师父,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我们的女儿,可我一人,真的抗的好辛苦。我到底要怎么办,才能带她离开这里?
一连三日,我日日夜夜守在恩房榻前,几乎不曾合眼,她清醒的时候总是哇哇大哭,哭累了就换成细细的轻吟,直到实在累到不行,这才睡上一小觉。我在一旁看的明白,说不出有多心疼,更只恨不能替她承受。
挺过了最为艰难的三日,房儿这才睡的安稳些,今日还勉强进了些许吃食,似乎是慢慢好了起来。
“姐姐这样日以继夜,不眠不休,身体实在扛不住,还是听寡人的话,去偏殿休息一会为好。”
“不,不用了。自打我生下她,就将她托付于他人之手,未尽过一日为母的责任,是我愧对于她,亏欠于她。如今有机会可以亲自为她做点什么,我只觉得开心,不敢言苦言累。只希望她快点好起来,我便别无所求。”
“好,寡人陪玉姐一起守着恩房,玉姐若是累了,就靠在寡人肩头睡。”
转眼又是两日,房儿的身体渐渐恢复,眼睛也明亮起来,拨弄着小手吚吚哑哑学语,有时逗弄一下,还会开怀大笑,露出两颗纯白的小牙儿。我见孩子渐渐好转,悬着的心总算落地,而多日的不眠不休早已让我精疲力尽,我实在撑不下去,不由伏案浅眠。
“阿姐当真决定留在宫中。”
朦胧中听见毕之的声音,遂艰难的睁开睡眼,眼前的人一身宫宦装扮,顶着一张有些陌生的脸,唯有那双如星光般的眼睛依旧:“毕之?”我顿时吓的完全清醒:“真的是你?你怎么敢到这里来!”
“我在府上整整等了你六日,不见你回!你是真的打算留在这里么?”他的声音压的很低,有些凄凉,有些绝望。
我四下张望了一圈,见周围空荡荡的,这才放心与他说话:“你怎么能来这种地方,万一被秦王发现了怎么办。”
“秦王此时在朝宫议事,没那么快回来!倒是你啊,阿姐,你到底在想什么?”他一把擒住我的双肩,急切的寻找答案。
“我也不知道。房儿现在这个样子,我真的没办法抛下她。”
“你是真的要留在这里?”
我看着房儿熟睡的小脸:“暂时只能这个样子!我别无他法。”
“这次我真的败给嬴政了!我早该知道,母子亲情最好算计。”
“你说什么?”他嘀咕的声音太小,我根本听不清。
他的眼睛在我脸上划过一圈,随后别开脸:“没什么!我是说阿姐看起来很疲惫!这几日应该也没好好休息。”
“还好,秦王事事周到,没用我怎样费心,我也只是心里着急,所以才休息不好。”
毕之蹲下身,扶住我双肩的手加大力度:“阿姐,你听我说,无论如何,你都不能相信嬴政。他为人心狠手辣,做事不择手段,表面虽不着痕迹,暗地里却总是兴风作浪。你不可以被他的假象迷惑。而且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否则这样的事情还会再发生的。”
“我也想离开,可是事已至此,我真的想不出别的办法!我只有守在房儿的身边,我才能安心!”
此时,我脑中再次闪过恩房中毒时的样子,心脏不由扎着一般疼……愕然,脑中神奇的带过巫少中毒时的画面,我下意识的抓住毕之胳膊:“还有!我隐隐约约觉得,巫少死的时候,与房儿中过同样的毒。”
“巫少中毒?他不是被姚奉杀死的么?”
“是,巫少是中了姚奉一剑,才导致直接死亡,可是在那之前,巫少的眼睛里混着眼泪流出过血,与房儿中毒的症状很相似!当时我只以为是他情绪太过激动所致,不曾在意,现在想来,的确疑点重重。”
“木槿中毒之事,王后那边迟迟得不到答案,如今连巫少都是为人所害,事情越来越不简单,要不还是写信给秦之炎吧,让他试试看。”
“也只有如此了!另外,你秘密对巫少开棺验尸,取些骨血一起带给之炎。”
“开棺验尸?取出骨血?”
“对,我要验证自己的想法!如果巫少劫狱之前就中毒了,那么极有可能是与木槿一起中毒的,也就是说,巫少即便不劫狱,也难逃一死。”
“好。”毕之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光芒:“我今晚就带人去。”
“一定要注意安全。”
“该注意安全的是你,没有我在身边,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遇事也不要着急,一定三思而行,还有你身体这样弱,要好好休养,不能劳累还有。”
我突然鼻子就酸了一下,眼前一片朦胧,这样的景象何其熟悉、何其真切,仿佛小师父声声叮嘱就在耳边毕之顿时停了下来:“阿姐我说错了什么吗?你不要哭。”
“不是你的原因,是我的原因,我只是记起小师父也常常这样唠叨你们这一点真的很像。”
“阿姐若是放心不下,我们就尽快离开这里,去寻公子。”
“没有放心不下,黑寡妇不会杀第二任丈夫的,我相信她。”
“可我放心不下你这个样子好好的夫君,干嘛让给别人!明明阿姐和公子才是最相配的人。”
“这大概就是命了吧,认命了。”
“你们在干什么?”随着一声恼火的质问,我与毕之齐齐转过头,却见秦王黑着脸,像一尊雕像一般立在殿堂门前。
毕之立刻抽回扶住我双臂的手,跪地,施寻常宦人见王之礼。
我立即明白他的意思,连忙起身施礼:“是王后派人来探望恩房病情。”
“探病需要拉拉扯扯?”
“奥,臣妾觉得眼睛里不舒服,正逢左右不见人,便让他帮忙看看,是臣妾越礼了。”
说话之间,他已经走到我身边,微微皱眉:“的确是有些红。”说着手指碰上我的脸颊:“大概是这两日哭的太多,伤了眼睛。”
“怕就是了。”我不着痕迹的躲开。
“还是传医者过来仔细瞧瞧吧。”
“不必了,经着宫人吹了吹,现在觉得好多了。”
秦王目光轻轻扫了一眼伏在地上的毕之:“回去禀报王后,房儿已经安好,不必再遣人来了。”
“喏。”毕之遵了命。
“等等。”秦王突然改变主意。
我心中一沉,手掌已经不自觉的握紧,而就要走出大殿的毕之只能重新转回身。
“顺便请医者过来。”
我这才深深的呼出一口气。
“玉姐近日劳累,难免身体有差,还是请医者看过,寡人才能放心。”
我尴尬一笑:“既然如此,便由王上做主。”
“喏。”毕之这才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