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所有士兵出谷,时间已是午后。
宇文述和杨义臣二人,一直压在队伍的最末端,还不及二人走出谷口,便有通传带来了圣人口谕,要他二人即刻整兵,快速查实此次过谷的伤亡人数,并于半个时辰后,到观风行殿参加朝会。
二人接完圣谕后,并不着急,依旧不紧不慢的跟在队伍中,缓缓往营地的方向走去,因为统计士兵的伤亡数字,并不是什么难事。
按照惯例,各部扎营之后,这项工作会自动在各营之间展开,而他们回去,只需汇总即可,整个过程估计都用不了一刻。
和风徐徐,万里晴空,阳光把大地的颜色照的异常鲜艳,湛蓝的天空下一片葱翠,青色的祁连山看上去巍峨而又雄伟,山顶上的皑皑白雪,与山脚下白云一般的帐篷相映成趣,如诗如画。
这些雪白的帐篷紧紧相连,在祁连山脚下的草原上一字排开,长约十里,就仿佛这里刚刚下过一场暴雪一样。当最后一名士兵被这片白色吞噬,便代表着穿越大斗拔谷的大规模行军到此圆满结束,这场本该昨天日落前就结束的行军,现在被整整耽误了一夜,而且是极其恐怖的一夜。
宇文述跟着最后一拨士兵,缓缓行走在营地之间,他的中军大帐就在营地中部的南侧,与杨广的观风行殿遥遥相对,等他进入中军大帐后,立即安排属下统计士兵的伤亡数据,除了最后回来的那一个方阵,其他的数据早已出来,所以并没有耽误太多时间,便就一切就绪。
未正一到,鼓声四起。杨广召集的朝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一个个文官武将纷纷向观风行殿这边涌来,大家经过一阵洗漱打扮,立时显得精神了许多,但各个依旧满脸疲态。
这座装饰豪华的巨型宫殿,在这片雪白的营地间显得格外显眼,大家依照官职大小,在观风行殿前分列站好,等候着圣人的宣召。
不一会儿,虞世基推门而出,对着众人大声喊道:“大业五年,六月甲辰日,例行朝会,现在开始,众官员入殿!”
虞世基说完后,没有多余话语,直接转身步入殿中,众官员在裴矩和宇文述的带领下,也缓缓登上台阶,脱下布履,赤脚步入了殿中。
殿内空间极其宽敞,众官员站定后,才只占去了不到三分之一。而这个大厅的旁边,还有几间别室,那里便是杨广的工作和起居之所。
大家的正对面,有一个九级台阶的小小高台,杨广正在上面正襟危坐,眼放精芒,而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疲态,反而显得精神饱满,下面的官员们无不在心中暗暗惊叹,他们的这位皇帝,精力之旺盛绝非常人所能比也。
众人刚刚行过叩拜大礼,杨广便迫不及待的开口了:“裴矩,你来说说南城官市的事!”
裴矩上前一步,双手一叉,然后一躬身道:“启禀圣人,微臣原定于六月初七日在南城官市举行开市大典,以待圣人莅临后,在此处召开万国盛会,不曾想,开市大典当日,南城官市遭土浑鬼兵蓄意破坏,致开市大典未能如期举行,并毁坏商铺若干,不过微臣已经组织工匠全力修复,预计后日便可恢复原貌,届时望圣人亲临南城官市,主持召开开市大典……”
“不要光捡好听的说,到底死了多少人?都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全部说给大家听听!”杨广对事情的前因后果已经大致了解,他只是想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事态的严重性,故厉声打断了裴矩这不痛不痒的陈述。
“土浑鬼兵的此次袭击,共造成三十一名士兵化为焦炭,十八位平民踩踏致死,受伤者更是不计其数,张掖郡守蔡墨亦在此列,至少需要休息月余才能下床,不过我要特别强调的是,若不是镇夷司办案得力,提前发出预警,后果将不堪设想,先不说平民和士兵会死伤多少,甚至连西域诸国的王公使臣都不能幸免,纷纷葬身火海。”
裴矩刚一说完,众臣们便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伤及再多平民,那也是自家事情,如果这些西域诸国的王公使臣因此遇难,那么大隋将成为万国的仇敌,必将招来连年刀兵和巨额赔偿,不管哪一项,对朝廷来说都是巨大的灾难。
杨广淡淡的扫视了一眼底下议论纷纷的众臣,突然厉声喝道:“宇文述!”
“臣在!”宇文述赶紧上前一步,叉手作揖。
“你来说说昨晚的情况!”
“我部于昨日穿越大斗拔谷期间,共计死亡士兵一万六千七百五十三人,受伤士兵高达五万三千九百六十七人,大多均为冻伤!”宇文述吸取了刚刚裴矩汇报时的教训,尽量挑重点,说的简洁明了。
众臣听完这些数字,无不倒吸一口凉气,从隋朝开国至今,都还没有哪场战役损失有如此惨重,而这次,他们居然连敌人的面都没有见到。
杨广也不管那些在底下交头接耳的众臣,而是转向虞世基说道:“你也说说吧!”
虞世基立刻会意,冲杨广作了一个揖后,面向众臣朗声说道:“本次圣人西巡,除带来三十万大军外,还有文武百官、妃嫔内侍、百戏艺人和高僧仕子等,共计一万三千五百余人,经昨夜一役,共计死亡六千三百二十八人,至于受伤者,众人几乎无一幸免,而这些死亡的人员中,四品以下官员三十二人,四品以上官员五人,圣人嫔妃三人,就连乐平公主,现在都已昏迷不醒。”
众臣听到这里,无不痛哭流涕,悲声四起,大量的朝廷官员死亡,已经骇人听闻,而现在,连杨广的姐姐乐平公主都在弥留之际,无不让人黯然伤神。
“报~”一个内侍模样的人,突然连滚带爬的从外面冲了进来,还不及来到杨广近前,便已哀嚎着呼喊道:“乐平公主,驾崩了!”
众臣们纷纷瘫倒在地,捶胸顿足,大殿内一时哀嚎声四起,这个乐平公主虽说是杨广的姐姐,可人家也是周宣帝的皇后,所以此时,并不是一个隋朝公主去世那么简单,而是前朝皇后驾崩,只是大家不便在杨广面前提及此事,只能用哀嚎的方式来表达悲伤。
“嘭~”杨广突然拍案而起,脸上的肌肉不停跳动着,“哭!哭!一个个就知道哭!哭能解决问题吗!”
众臣们立时停止哀嚎,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迅速回到了各自的位置,紧接着整衣弹冠,站的毕恭毕敬。
杨广见众臣都已就位,遂长叹一口气,接着说道:“据说那些土浑鬼兵,加起来才不足百人,竟然害我大隋损失如此惨重,我大隋颜面何在!众卿颜面何存!从现在起,对外不许提及土浑鬼兵,只道是我军不幸,遭遇雪崩,如有违者,格杀勿论!”
“遵命!”众臣立时高声应道。
“但是,这些土浑鬼兵真的有这般能力吗?我认为,他们没有!我们最大的危险,并不在外部,而是在这朝堂之中,我们其中定有一些异心者,一心想要我杨广殒命,一心想要我大隋江山崩塌,千万别让我知道他是谁,否则我将它千刀万剐,诛他九族!”
“臣不敢!”众臣们各个回答的诚惶诚恐。
杨广慢慢将众臣扫视一圈后,突然开口喊到:“裴矩!”
“臣在!”
“南城官市已经发生了不祥之事,不再作为万国盛会的首选场地,十日后,万国盛会仍将如期举行,责令你在三日内提出具体实施方案,包括确定具体的会场地点,这次万国盛会的举办,主要以扬我大隋国威为主要宗旨,一扫这几日众人心中的阴霾!”
杨广还不及裴矩回应,便又转向宇文述,厉声喊道:“宇文述!”
“臣在!”宇文述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即叉手作揖。
“责令你立即接手河西防务,不容再有任何闪失!同时由你负责勘察土浑鬼兵事件,并协同镇夷司办案,务必将这些吐谷浑的余孽碎尸万段,将他们下一步的计划杀死在摇篮之中,如果再有疏漏,我要你脑袋!”
“臣肝脑涂地,定保圣人安危!”宇文述直接跪拜了下去,但杨广并没有搭理他,而是直接唤起了虞世基,宇文述只得知趣的起身,缓缓退回了原位。
“臣在!”虞世基赶紧躬身听命。
“三日后,乐平公主下葬,责令你全权负责此事,着礼部为乐平公主堪舆一块风水宝地,并整顿仪仗,百官扶棺跪拜,让她风风光光的离开,永远留守在这块伤心之地!”
“臣领旨!”
还不及虞世基作揖完毕,杨广便就长袖一甩,准备离去,还不及走出三步,只见他浑身一抖,突然一个趔趄,整个身体立时向前倒去,众臣都是一声惊呼。
虞世基眼疾手快,赶紧出手扶住了杨广,杨广刚一站稳身形,便就将虞世基的手迅速推开。
虞世基为了缓解杨广的尴尬,故意问了一个不需再问的问题:“圣上,乐平公主是按什么身份下葬。”
乐平公主虽是北周皇后,但北周已被隋朝取代,最多她也就算个前朝遗孀,自是按照隋朝公主的身份举行下葬仪式,但虞世基却得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按皇后之礼入葬!”
杨广说完后,头也不回的走了,随即传来一声重重的摔门声,众臣皆惊,不明就里,唯有虞世基明白杨广的苦衷,因为他刚刚去搀扶杨广时,能明显感觉到,杨广浑身都在微微颤抖,但他的脸上,却永远充满坚毅、眼中亦时时精光四射。
也许,这就是领导者的孤独吧,当着大家的面,他可以是所有人的靠山,但转回头,个中心酸苦辣也只能由他一个人默默承受。
打发走众臣后,虞世基默默守在了那扇被杨广重重摔上的木门外,心中五味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