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五年,六月初七。
南城官市,北门正街,城口,卯初。
踏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裴矩的马车缓缓驶进了城,除了随行的几十名戎装骑士,后面还跟着郡守蔡墨的马车。
对裴矩来说,今天是极其重要的日子,自己经营河西三年,先后纳降西突厥,收复铁勒部,击溃吐谷浑,为的就是要振兴东西商路,而现在的河西周边,已经基本趋于和平,那么接下来,就是裴矩大展身手的好时候了。历经三个多月的建设,南城官市终于要在今日开市,这对裴矩来说,等于又迈出了跨越性的一步。
以前的东西商路,主要依靠民间自发组织的自由贸易,由于商贾们的利益无法得到保证,故东西商路萧条不堪,后来有了西域商会的介入,情况确实有所好转,但他并没有真正的解放商路。而南城官市的启动,证明强大的隋朝,将直接参与到这一场贸易盛宴之中,为它注入更加强大的活力,直接将商路延伸至更加遥远的大兴、洛阳、云中和江都等地,从而振兴整条东西商路,释放它无法估量的强大能量。
裴矩一行刚刚入城,便就停住了脚步,因为在正街左侧,康老和正带领着西域商会的主要商贾,恭迎裴矩到来。
裴矩给西域商会的三日之限,今日已到,很显然,康老和这是要请裴矩视察自己的工作,以好先入为主,免得日后裴矩再来翻他旧账,而裴矩一眼便看穿了康老和的良苦用心,遂叫停车队,眉开眼笑的下了马车。
两人貌合神离的寒暄了一阵,裴矩不愿浪费时间,直接开门见山道:“我只能给你半个时辰。”
“只要裴侍郎肯赏光,哪怕只有一刻,老朽也知足了。”康老和的想法很简单,自己已经发出邀请,那看与不看,都是你裴矩的事了,和他西域商会再无半点关系。
裴矩何尝不知道康老和的心思,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再不容他有半点闪失,虽然他与康老和斗争了已有三年之久,但今日不是逞强的时候,如若在西域诸国面前闹出笑柄,那丢的可是朝廷的脸面,他必须要以大局为重,暂时把恩怨放到一边,而现在,他是真的想去看看这些店铺,因为这些店铺也是朝廷的脸面,他必须做到心中有数。
康老和引着裴矩,缓缓走在南城官市的正街上,郡守蔡墨则跟在后面,与其他的西域商贾们相谈甚欢,而跟随裴矩的戎装骑士们纷纷下马,分列在众人两侧,不断为大家的行进清出场地,而这个排场不大,但贵气十足的队列,无不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在康老和的指引下,众人走进了一家位于正街东侧的西域工艺品店,这家店的面积很大,里面十分宽敞,塞进了裴矩众人,仍不显得拥挤,横竖交错的柜台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这些造型各异的东西,大多都是玻璃制品,只不过各个造型精妙,看上去十分精巧,惹人怜爱。
早在春秋时期,中原便已掌握了制造玻璃的工艺,它远比制造瓷器要简单的多,但由于技术原因,玻璃中的杂质很难清除,成品总是泛着一种绿黝黝的光泽,且中原人喜欢饮茶,玻璃制品极易烫手,故人们更加偏爱那些,表面可以绘制出各种漂亮图案的瓷器,故技师们便放弃了颜色单一的玻璃,转而去钻研具有更高工艺的瓷器,也正因此,玻璃制品便淡出了中原人的视线,但他在这里,有了另一种用途,那便是装饰房屋用的琉璃。而这几年,随着西域葡萄酒在中原的普及,玻璃制品渐渐开始被中原人所垂爱,市场也就越做越大,但裴矩拿捏不准,康老和为何要带自己来参观这个玻璃工艺品店,这可是中原王朝几百年前就玩剩下的东西。
康老和似乎看出了裴矩的疑惑,故也不多言,直接向掌柜的方向一招手,掌柜立刻会意,端着一个方盘就迎了过来,方盘上放着三个大小不一的玻璃制品。
裴矩随手抓起一个最小的玻璃制品,翻来覆去的看了起来,只见这是一个造型怪异的玩意,上下均有一个锥形,两个锥形对称布置,并将锥形最细的部位巧妙连接在一起,而这个玻璃器皿里,又装着一些灰色粉末,只要将这个锥形竖起,这些粉末就会自动从上面的锥形中,漏到下面的那个锥形之中,由于它的玻璃呈一种淡淡的绿色,故裴矩看不清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
康老和得意的一笑,慢慢为裴矩讲解了起来:“这东西叫做沙漏,专门用来计时用的,这个大的,一漏就是一个时辰,这个中等大小的,一漏就是半个时辰,而你手里的这个,一漏便是一刻,这就好比你们中原的水漏、日晷一样,没什么稀奇,但它通体密闭,不受任何温度和湿度变化的影响,所以用它计时,更加精确!”
精确!别人不一定能够理解他的意义,但裴矩却非常清楚,因为这代表了一种更加先进的技术力量的崛起,这对于大众来说,可能感触不大,但对于那些工部和礼部的吏员们,却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裴矩不露声色的将手中的沙漏放回方盘,然后嗤之以鼻道:“雕虫小技!”
康老和也不生气,依旧笑眯眯的摸向了掌柜手中的方盘,但裴矩注意到,他摸去的那个地方根本空无一物,但转即,裴矩便明白了,因为康老和此时的手中,多了一块一寸见方的玻璃片,这块玻璃片清澈明亮,毫无杂质,竟如同透明一般。
“怎么样?裴侍郎,可曾见过如此透明的玻璃?”康老和的整个身体,都透着一股得意。
裴矩惊的无话可说,就连旁边和众人谈笑风生的蔡墨,也赶紧靠了过来,虽说炼制玻璃的工艺,在难度上远不及瓷器,但把杂质去除到如此干净的玻璃,二人还是第一次看见,遂接过这块玻璃,翻来覆去的观察着。
“当然,这只是一块样品,现在还没有大规模生产它的能力,但我相信,只要假以时日,这种完全透明的玻璃制品,肯定会红遍世界。”康老和讲的眉飞色舞,裴矩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块玻璃。
康老和斜眼看了一眼裴矩,然后话锋一转道:“听说裴侍郎要举办一场盛大的万国博览会,搜集世界各地的奇珍异宝进行展览,不知我这块玻璃,能否拔得头魁!”
裴矩听到此处,总算明白了康老和的用意,他这是在通过另外一种方式向自己宣战,现在康老和已经亮出了底牌,接下来就等着裴矩接招,如果隋朝在万国博览会中拿不出一件惊世之作,从而被这些西域小国抢了风头,那圣人定会颜面尽失,而谁又能真心的臣服隋朝呢?但裴矩并没有把这些表现在脸上,而是呵呵一乐道:“万国盛会,绝不设限,希望诸位多献珍宝。”
其他商贾们纷纷点头允诺,裴矩又和众人寒暄了一阵,便一起离开了这家西域工艺品店。康老和又引着裴矩先后参观了一家香料店、银器店和地毯店,这些店铺无一例外,全都在正街之上,各个品类齐全,装饰奢华,一看便知是商家典范。
裴矩心里非常清楚,康老和只引自己看一些正街大店,证明商区内的一些临街小铺,肯定还不尽完美,不过裴矩也不去计较,三天时间能够达到如此水平,证明西域商会的执行力还是很强的,有这些正街大店撑着场面,那些临街小铺们只需稍加时日,便能活力无穷。而他与康老和的分歧,只是在商路的经营权上,又不是什么血海深仇,故没必要时时都跟个仇人似的,况且现在最关键的,还是今天的开市大典。
众人在康老和的引导下,又一起来到了万国翰脱的门前,万国翰脱是西域商会的命脉所在,它在持续不断的为西域商会输血和造血,这也是裴矩最为头疼的地方,有了这个巨无霸,他的夺权之路又会艰难许多,但半个时辰很快就要到了,裴矩也不打算做些什么,准备跟随康老和进去逛逛,立刻就走。
就在众人准备进入万国翰脱时,突然从官市北门驶入了一匹单骑快马,并极速向万国翰脱这边驶来,众人闻声纷纷驻足观看,因为南城官市内明令禁止骑马,而有此特权的,只有一种人,那便是握有紧急军情的驿使。
快马须臾便至,还不及行到众人跟前,驿使便已高声喊道:“裴侍郎可在此处?”
领头守卫一把拽住马缰绳,往裴矩的方向一指,驿使立刻会意,双手端着一根铜管就向裴矩迎了上去,然后单膝跪地道:“裴侍郎,宫中急件!”
裴矩长袖一抖,迅速接过铜管,驿使立刻退去。
这是一根崭新的铜管,估计这是第一次使用,铜管四周有一个淡淡的龙形阳刻,一看便知是宫中事物。铜管开封处则糊着一块泥封,泥封看上去毫无规则,但却把封口包的严严实实,泥封上盖着一个阳刻封印,上书“懋世”二字,裴矩一看,便知此信出自虞世基之手,且封印上不盖官印,证明这是一封私人信件。
裴矩立即告别众人,带着蔡墨,回到了南城官市的临时办公地点,还不及落座,便立即敲开封泥,将里面的一块白帛取了出来。
“弘大兄,见信如面!圣人原定于六月初十日穿越大斗拔谷,进入河西之地,无奈路上行进顺利,部队于初七早间便能抵达谷口,吾等敬劝圣人休整两日,按原定计划过谷,但圣人执意急行,于六月初八日寅时开始过谷,且等过谷后,才会只会与你,吾等同为臣子,只愿圣人安康,故提前通报与你,望早做迎驾准备......”
蔡墨见裴矩的脸色越来越沉重,故立在一旁不敢说话,待裴矩看完信,便就试探性的问道:“裴侍郎,到底发生何事了?”
裴矩也不作答,直接将信件递给蔡墨,蔡墨看完后,愣怔了片刻,然后忧心忡忡的说道:“从此处到永固城,少说也得一个时辰,等开市大典结束后,赶去也还来得及,只是这时间吧,也有点太紧了。”
“开市大典你来负责,我现在就赶去永固!”裴矩愁眉舒展,说的很是坚决。
“圣人明日才会过谷,这时间还来的及......”
“你以为迎驾圣恭,就是站在那里,等着圣人从谷里出来吗?迎驾排场如何安排?圣人行营如何安顿?谷中危险是否已经扫除?等等等等,一系列的事情,都等着我们去做,虽说这些事都早有安排,但圣人提前了整整两日,还有多少事情没有做完,还有多少事情没有落实到位,我们对此一无所知,我必须亲自前去,能补救多少就算多少吧!”裴矩愤怒的打断了蔡墨,蔡墨听着裴矩的训示连连点头,不敢再做多言。
“待开市大典一结束,你立即带着郡内官员速速赶来,不得有误!”裴矩边说边往外走,蔡墨立刻会意,赶紧跑前跑后的帮裴矩安排出行随从,以及一些日常办公用具。
一刻后,三十多名戎装士兵,护送着一辆看似普通的马车,缓缓驶出了南城官市的东门,然后一路向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