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天虎现在很是头疼,如果此刻赶回张掖郡城,那追捕吐浑鬼兵的工作就要暂停,但如果不回去,这些士兵都是他从张掖折冲府征调出来的,若耽误了军情,他可担不起这个责任,遂焦虑的望向曹琼:“曹都蔚,这可如何是好啊!?”
曹琼似笑非笑的瞥了韩天虎一眼,把口中的枣核吐在了地上:“这几天,你一直都称呼我为曹先生,这可是第一次改口叫我曹都蔚哦!”
“曹都蔚,你就不要取笑我了,前几日我两还比较生分,如有照顾不周之处,还请多多担待,只是当下情况紧急,接下来到底该如何行事,还请曹都蔚教我。”韩天虎突然一脸歉意,虚心的向曹琼请教道。
曹琼嘿嘿一笑,也不跟韩天虎计较,一板一眼的分析起了当前形势:“逃跑的那位,恐怕一时半会是找不到了,不过我倒记得他的相貌,现在看来,也只能回去发布全郡通缉令了。而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返回康吉香铺,去处理那些鬼兵尸体,顺带把掌柜的给抓起来,说不定能有大用!”
“那折冲府这边?”
“不用理会,从此处赶回郡城,快马半刻便至,等那些百里开外的士兵归营,少说也得一个时辰,这个时间差,对我们来说足够了!”曹琼拍了拍韩天虎的肩膀,然后郑重其事的说道:“下令吧!”
韩天虎望着曹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转身大喝一声:“集合!”士兵们迅速向这边集结过来,等人员聚齐后,韩天虎带着众人又从地道返回了康吉香铺。
康吉香铺内本就留有士兵,他们早已将鬼兵的尸体全部聚拢,而现在又多了一具新的尸体,那便是康吉香铺的掌柜。原来,在曹琼等人去追击咖都蓝后,原本躲在角落里不敢吱声的掌柜,突觉楼上没了动静,便握着兵刃战战兢兢的上楼来查看情况,谁知他一看到满地的鬼兵尸体,整个人就像发疯了一样,咆哮着冲向留守士兵,而且刀刀直取要害,留守士兵出于自卫,出手自然重了些,康吉香铺的掌柜也就当场毙命了。
“看来现在的工作只剩善后了。”曹琼看着掌柜的尸体,无奈的摇了摇头。
“搜!给我搜!我就不信,这儿一点线索都没有!”韩天虎看着满地的尸体,情绪已经接近崩溃,大家精心部署了数日,岂能就此空手而归。
“韩副尉,还是想想怎么把这些尸体运回甘州府衙吧,这里就是鬼兵的临时聚集地,不会有什么线索的。”曹琼拍了拍韩天虎的肩膀,率先下楼去了。
韩天虎依旧不甘心,但一个又一个没有任何发现的汇报,还是把他拉回了现实,过不多时,韩天虎便放弃了这个没有任何意义的搜查,简单给留守士兵交代了几句,便带领着剩余的士兵去追曹琼了。
黑水互市与张掖郡城相距五里,骑马半刻便至,但曹琼他们并没有马,如果步行,最快也需两刻,现在虽时间尚早,但曹琼可不想步行回家。好在黑水互市外,处处都是贩马的马商,曹琼似乎和他们很熟,很快便借来了两匹上好的删丹骏马,他和韩天虎要骑马赶回甘州府衙复命,而士兵们则需步行返回张掖折冲府。
张掖郡城的东南百里处,是著名的删丹大草原,也是历代皇家马场所在地,这里水草丰美,气候宜人,盛产汗血宝马,是历朝历代军马的主要来源地,汉武骠骑大将军霍去病大败匈奴后,匈奴人更是留下了那首著名的歌谣: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胭脂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曹琼和韩天虎所骑的这两匹快马,便是典型的删丹骏马,高大威猛,脚力非凡,二人骑在上面犹如风驰电掣,两侧景物在眼前转瞬即过。看着不断向后飞逝的田野,曹琼突觉一阵感伤,遂从身上摸出一只白玉羌笛,自顾自的吹了起来。这只白玉羌笛看上去很是精致,但明显从中间折断过,一块醒目的金箔把它从中连接。这应该不是曹琼第一次骑在马上演奏羌笛,因为韩天虎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诧异,就这样,两匹快马踏着滚滚烟尘在官道上极速前进,一首苍凉的羌笛乐曲,也随风飘荡在空中,引起不少路人驻足。
曹琼,粟特人,来自康国,因其父母早亡,自幼便是孤儿,他和大多粟特人一样,刚过十岁便踏上了连接东西方贸易的丝绸之路,成为康国某商队里的一名普通伙计。二十二年前,也就是开皇六年,曹琼所属商队在去往大兴城的路上,遭到了吐谷浑军队的袭击,就在他们即将全军覆没时,隋朝军队救了他们,但整个商队最终只活下了曹琼一人。
在遥远的异国他乡,曹琼瞬时变得孤独无助,所以只得选择参军,自此,他成为了一名普通的隋朝士兵,先后跟随隋朝大军并西梁、平南陈、战岭南、伐突厥,十多年来战功赫赫,竟然一步步干到了都尉之职。
在隋朝强大的军事和经济双重震慑下,周边小国纷纷向隋朝纳贡称臣,整个中原一片盛世景象,隋朝庞大的军队也就没了用武之地,在文帝杨坚的府兵制和戎边政策影响下,曹琼也被戎边到了河西之地,在张掖郡城做了一名关都尉,从五品,主要负责张掖郡城的安防工作。
没有战事时,士兵们都是一名本分的农民,所得的粮食一部分充军,一部分归为己有,而有战事时,士兵们则摇身一变,又会成为一名职业军人,这就是府兵制的基本理念。曹琼在关都尉的位子上一干就是六年,因为其极强的人格魅力,他在张掖郡城的威望极高,不论是与他共事的袍泽兄弟,还是张掖郡城的当地百姓,亦或是远道而来的胡商巨贾,全都对曹琼恭敬有加,最终在一个胡商的撮合下,曹琼和一名来自康国的乐手喜结连理,结束了三十多年的漂泊生涯,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家。
这位康国乐手名叫米彩儿,几年前跟随康国商队来此谋生,她多才多艺能歌善舞,然最擅长的乐器便是羌笛,因为她人美歌甜,生意本就不错,但自从嫁了曹琼,追随者更是门庭若市,车马盈门,来自各大商贾的邀约自然是不计其数,小两口的日子过的红红火火。
但不幸还是发生了,大业三年初秋的一个傍晚,米彩儿应邀前去康子恒府邸进行康国伎表演,康子恒是康国巨贾康老和的次子,他占着康老和的势力在河西四郡飞扬跋扈,民怨沸腾,但曹琼与康老和关系不错,这在曹琼看来不过是一次普通的表演,以解康子恒的思乡之情,谁知表演结束后,康子恒对米彩儿见色起意,遂安排下人把米彩儿骗到偏房,在强奸未遂后,将其杀害。
初秋下雪,对于高寒的河西之地来说,也实属罕见,但那晚却下起了鹅毛大雪。当曹琼抱着米彩儿的尸体,从康子恒府邸出来时,他早已浑身是血,左脸上的一条刀口深约一寸,皮肉外翻,自额头直至鼻尖,在雪光的映射下显得凶神恶煞,鲜血从脸颊缓缓淌下,还没来得及滴到地上,便已在衣襟上冻成了长长的血锥。
早已侯在门外的武侯,没人敢去阻拦,亦或是根本不想阻拦,大家都跟在曹琼身后默默前行,反倒更像是在为米彩儿默哀送终。曹琼来到黑水岸边,徒手为米彩儿挖好墓穴,武侯们也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口棺木,曹琼并没有拒绝,只是静静地为爱人整理着一切,随着太阳缓缓升起,曹琼也完成了所有工作,只望着朝阳呵呵傻笑。
“动手吧!”曹琼终于说话了。
“曹都蔚,好样的,我们敬佩你……”好几个武侯开始嚷嚷起来,但曹琼打断了他们:“兄弟们,公事公办!”
曹琼一举将康子恒击杀,并致五名狼卫重伤,而轻伤者更是不计其数,这些狼卫都是康国商队往来于丝绸之路上的商兵,有自己培养起来的,也有从突厥各部花重金雇佣的,各个身手不凡,曹琼不想伤及无辜,所以手下便多了些分寸,才致自己毁容重伤。
按照大业律法,曹琼已然犯了重罪,但曹琼多年来积攒下的人脉,致求情者无数,甚至连康老和都递交了求情表章,这一下,让案情瞬时发生了反转。一则,康子恒是河西各郡众人皆知的恶霸,曹琼此举也算是间接为民除害;二则,康子恒及受伤狼卫均不属隋籍,故他们的合法权益并不受大业律法保护,曹琼的案件顶多算做外交事件,可大可小,而现在连当事人都出面求情,甘州府衙岂能不卖这个人情。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曹琼最终被杖击一百,革官罢职,永世为农。
一晃眼,一年多过去了。
就在半月前,皇帝杨广的亲征大军,在西平城附近痛击吐谷浑,最终在覆袁山一带的一个峡谷内大获全胜,数十万吐谷浑士兵归降隋朝,而吐谷浑的伏允可汗则带着残部向西逃遁而去,最终投奔了党项人,自此吐谷浑的领土尽归隋朝所有。
很快,一个消息在河西之地不胫而走,吐谷浑残部已组成数支鬼兵,准备在隋朝各地大肆破坏,以示对吐谷浑兵败的报复,其中一支已经潜入张掖郡,他们的首要目标便是黄门侍郎裴矩以及南城官市。
因为裴矩在经略河西期间,成功游说铁勒部对吐谷浑实施偷袭,最终在隋朝大军和铁勒部的双重夹击下,致使吐谷浑元气大伤,现在杨广御驾亲征,打败的不过是受到那次重创的残兵,所以吐谷浑从上到下都对裴矩恨之入骨,视他为首要打击报复的目标。
七天前,蓼泉守捉营在其辖区内抓到了一名细作,第一时间便被扭送至甘州府衙,关副尉韩天虎审讯一日,没有任何进展,而形势却越发危急,郡丞刘蹇之便向裴矩举荐了正在务农的曹琼,当年曹琼的案子闹得满城风雨,裴矩作为黄门侍郎,隶属中书省,是杨广的五相之一,自然没少从中周旋,对于曹琼他自是相当了解,而现在形势危急,这不仅关乎到大隋子民的生死,更是涉及到自己的安危,虽曹琼早已被罢官为民,但特别时间自有特别手段,用人要不拘一格,就这样,曹琼便被郡丞刘蹇之请了回去。
关副尉韩天虎,一年前刚刚从敦煌折冲府调任至张掖郡,特意来补曹琼留下的职缺,但其能力远不及曹琼,故甘州府衙只给其安排了副尉之职。韩天虎早对自己的这位前任有所耳闻,但现在曹琼早已不是都尉,而是一名不起眼的农人,故韩天虎根本不把曹琼放在眼里,直到曹琼带着情报从审讯室出来时,他才开始对这个“特殊”之人刮目相看,尊称他一声“曹先生”。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曹琼面无表情的盯着韩天虎。
“先说好消息。”
“他确实是一个鬼差,专门负责为鬼王传递信息,这一次,他负责和张掖郡城内的鬼兵接头,我已经有了他们的接头暗号。”
“那坏消息呢?”韩天虎搓了搓手掌,似乎对这个好消息很满意。
“他死了。”
“死了?!”韩天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刚他从里面出来时,那个人还精力旺盛,不停对他破口大骂,这才短短半个时辰,他居然就死了,这不能不让韩天虎吃惊,然而曹琼的回答,更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是我给了他荣耀,是我杀了他。”
曹琼完全无视韩天虎茫然的反应,接着冷冷说道:“我们现在不知道他们的计划是什么,不知道他们的鬼王是谁,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人,除了这个。”曹琼拿出一块破纸片,在韩天虎面前扬了扬。
这是一块被毁坏的只剩下三分之一的信件,而且信件的内容大多已被浸湿,字迹变得模糊不清,从信件上仅有的内容分析,只能得到康吉香铺和南城官市两条线索,至于他们想要干什么,没有人知道。
韩天虎努力了整整一天,没有得到任何结果,而曹琼在不到半个时辰内,便弄到了如此多的线索,韩天虎最终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疑惑:“他为什么会告诉你这些?”
“因为我是曹琼,因为我曾经帮过他!”曹琼说出了一个让韩天虎无所适从,而又有些许欣慰的理由。
相关情况上报后,裴矩命曹琼全权负责调查此案,韩天虎则必须全力配合,纵然韩天虎有万般不服,但是军令如山,他必须照做。然而过去的这几天,韩天虎一直形影不离的跟着曹琼,曹琼非常明白他的用意,韩天虎是怕自己做错了事让他背锅,但曹琼并不言明,只是每天无所事事的在互市上溜达,品尝着各种美食,如:搓鱼、臊面、蒸饼、卷子鸡、手抓羊肉、芝麻胡饼等等,只要碰上美食,曹琼一定要坐下来美美的吃上一碗,哪怕他才刚刚吃过,曹琼甚至还找到了这个季节不会有的榆钱饭,每当韩天虎不耐烦时,曹琼总会笑呵呵的说道:“喝了一年的稀粥,现在好不容易又吃上了皇粮,就容我放纵两天。”
当然,曹琼并不是真的无所事事,期间他也进过几个铺子,有译售佛经的书铺,有售卖乐器的曲屋,有摆满珍珠玛瑙的玉石店,当然还有那个康吉香铺,不过每次行动,他都让韩天虎在门外侯着,不允许他打扰自己做事,除了有一次,曹琼拿着一根修理过的白玉羌笛向他显摆外,韩天虎完全搞不懂他在干什么,每当韩天虎不耐烦时,曹琼总是说道:“我们的行动,越少人知道越好。”
直到昨日,曹琼突然让韩天虎从张掖折冲府挑选了三十多名精干士兵,在今日互市没有开市前,便在康吉香铺周边埋伏了起来,他们商定,只要收到曹琼的信号,便一起破门而入,控制屋内所有人,且一定要留活口。
其实这些天,曹琼虽然表面上看去吊儿郎当,但实际上他从无丝毫懈怠,他先通过曾经的关系网,从那片残信仅有的文字信息入手,找高人伪造了一份笔迹完全相同的虚假信件,然后又通过内部门路,搞到了一份南城官市的施工详图,当然这图是经过改动的,最后他只身犯险,数次出入康吉香铺,以全部鬼兵到齐,才会传达鬼王的最新指示为由,希望把所有鬼兵一网打尽。其实,曹琼对自己的计划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他也不曾想到,咖都蓝真的聚集齐了所有鬼兵,不过现在看来,完全是咖都蓝立功心切,渴望鬼王能将刺杀杨广的任务交给他,所以才着了曹琼的道。
今日,自曹琼步入康吉香铺始,韩天虎便目不转睛的观察着一切,突然,厢房的窗户纸破了一个小洞,那是十多名鬼兵一起围住曹琼,曹琼在故意后退的过程中趁机弄破的,这也是曹琼和韩天虎早就商量好的进攻暗号,只可惜,最终还是让咖都蓝逃脱了。
突然,一阵刺耳的号角声打断了曹琼的思绪,他赶紧收起羌笛,驱马赶到了韩天虎身边,不远处一支金光灿灿而又气势磅礴的队伍,正在滚滚烟尘中开进张掖郡城。
只见最前面,两面书写着“隋”的巨大旌旗率先进了城,两面旌旗后是一个三十多人的仪仗队列,整个队列的动作整齐划一,就连战马迈出的步伐也出奇的一致。仪仗队列后面,则跟着一个金盔金甲的将军,就连他的战马也披满金甲,只见他昂首挺胸,气质非凡,时不时的向围观路人招手致意。在这个将军身后,又跟着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从撩起帐幔的窗户中,隐约可以看到车中坐有一人,但容貌无法看清,不过只看这排场,便知其官阶不低。马车后面,是一个百人卫兵团,各个都是金盔金甲,在阳光的照射下煜煜生辉,稍有点常识的人都会知道,只有宫廷内侍龙武军,才会有这身装扮。
“圣人到了!?”韩天虎看着这列装备豪华的队伍,满是诧异。
“想啥呢!圣人可是带着四十万大军!”
“那这会是谁?”
“等下不就知道了。”
曹琼率先策马,远远跟着龙武军进了城,韩天虎也赶紧追了上来,不停的夸赞着前面气势威严的队列,毕竟穿上金盔金甲,那可是每一个军人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