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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吴绝传 卷十七(二)

夫差二十二年。

春色虽好,吴中却是一片惨淡。自去年冬天越国的军队将吴国都城围住,吴城内外便断了联系。双方交战两次,各有胜负,但吴不能退越,越不能进吴,便僵持了下来。吴城周围,本来水泽纵横,人民众多,战事一来,人都散了开,除了越师,四下里便再无旁人。

韩重甫回吴地,便遇到一场战事。但听鼓声阵阵,呐喊冲天,双方都有上百的战车,互相厮杀。韩重远远避了,直到天黑,战事才歇,也不知孰胜孰负。但城外一片狼藉,不见人烟,回到他在阊门外的居所,只见灰尘满地,妻子杳亡。壬的居处也同遭弃置。水泽漠漠,人声寂寂,而吴城又被越师团团围着,想自己出使年余,不但无所建树,回来之后,连娇妻幼子也一并丢弃,一时天地茫茫,悲从中来。

战事已歇,左右无人,韩重便索性睡了下来。他旅途困顿,本来倦极,但心中有事,一时想着紫玉,一时想着征战,翻来覆去,总也难以入睡,到天色微明,才迷糊睡去;睡也睡不安稳,恶梦连连,恍惚中似见紫玉惊惶悲呼,心中一痛,顿时惊醒。天光已大亮,照进房中,煞是刺眼。犹在半醒半昧之间,忽听房外似有人声,心中一跳:莫不是紫玉回来了?一跃而起,夺出房去。但听人声杂杂,顿时一惊,人已在院中,却见十数个兵士,围甲佩剑,为首一人,素袍高冠,年纪不甚大,与韩重打了照面,韩重暗暗惊讶:“这人怎的好似见过?”

那人见到韩重,哈哈一笑,面上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抢先行礼,道:“我说是何人能在吴城之外教习中原礼仪,原来是子木先生。”韩重也还礼,仍想不出哪里见过。那人又笑道:“我曾与先生同舟渡江,前往中原,先生忘记了么?”韩重这才想起,原来这人乃是计倪。他在齐国陈氏门下,曾见过计倪,当时计倪为越密订齐约,为他所阻,此时重见,不免心下暗惊:“他必是随越师而来。莫非越师就在附近?”

果听计倪说道:“太子听闻这吴城之外,有人教习中原礼仪,嘱我先来问询。来了几次,都不见人,今日总算寻着先生了。”韩重不免暗皱了眉头:“他们寻我作甚?”计倪又四顾问道:“前次在舟中还见过先生夫人。太子嘱我请此间高士前去越营,不妨请先生与夫人同行。”心中却想:“太子曾言,这韩子木与吴王小女私在一起,必是当日那女子无疑了。今日若将吴王小女一起带了去,倒比寻到这韩子木强上百倍。”见韩重腰间并未佩剑,自己身后尚有十数甲兵,登时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韩重见他笑得古怪,心中甚不舒服,暗道:“莫说紫玉不在这里,便是在,也定不能让你带走。呀,幸好紫玉不在这里。”只摇头说道:“我久游才归,内子不知影踪,想是经了战事,逃命去了。我尚不知去何处寻她。”计倪见他果然衣裳多皱,人也颇显憔悴,便信了几分,却仍做了个手势,身后三五个甲兵便冲进房里。韩重眉头一皱,也不说话,心知今日过不了此关,反正他不能进城,去见兴夷,倒可探之战事如何,况且房中无人,便随他们去了。片刻,那几个甲兵又从房中出来,对计倪摇摇头,计倪便向韩重微微一揖,就领着韩重向外走去。那院子外面停了一辆车。春色正浓,这院子虽无人看顾,仍有香花簇簇,计倪边走边笑道:“能在此结庐而居,真是快事,先生好福气。”走到车边,让韩重先登车,自己却向院中望了几眼,方扶辕而进。

韩重心中一动,待他坐好,便问道:“大人可曾想过,此战之后,将要如何?”计倪不妨他有此一问,倒愣了一下,方笑道:“如今吴城危在旦夕,先生不去忧虑吴国的命途,倒来问我后事么?”韩重也笑道:“有战,则必有结。越国胜也好,败也好,大人总要想日后之事。”计倪便默然不语,只是想道:“大王为报吴仇,卧薪尝胆十年,如今倾尽国力一击,若是败了,越国必亡,我未必能侥幸逃得性命;若是胜了,则吴亡越霸,我便寻个去处,远游江湖,不是甚好?”忽想起阿袁,不觉微微一笑,“是了,我还同她有个南林之约。”韩重观他神色,心中想道:“如今吴越形势未明,这人已生离心。但不知越国大夫,有多少人如他这般?”两人都不说话,车子辘辘而行,不久就到越营。

越师驻扎在城外数里。兴夷见到韩重,也颇惊讶,将他上上下下打量,许久不发一言。韩重见他小时样貌依稀还在,只黝黑粗壮,但面色阴沉,颇令人生疑。两人对视良久,方互相行礼。兴夷就道:“我听闻有人在吴城之外教授中原礼仪,早该想到是你。”又见韩重衣裳蒙尘,问道:“你远游才归么?”韩重便道:“我自二十年秋天,便在中原了。”兴夷“哦”了一声,想了一想,便冷笑道:“前两月那晋国执政赵襄子遣了人来,你可知道?”韩重便颔首。兴夷撇了撇嘴,道:“那楚隆要去见吴王,先来向我越国借道。”又是冷冷一笑,“中国诸国,已不敢联吴却越,你去中原,又有何用?”韩重知道那楚隆一来,越国自然知晓齐晋观望的态度,也不多说,只微微叹道:“吴越荆楚,自来被称作蛮夷,但此处之繁荣,实在早不输于中原。然而我此次回来,人民流离,田舍破败,真令人伤心。”

兴夷闻言,面无表情,只自顾自往席间坐下,坐下以后,才招手叫韩重来,待韩重坐定,方道:“其实你本非吴人,也是那吴王蛮横,强拘你在宫中。今日不如你就留在我这里,看我越国如何报二十年前的仇。”韩重就笑道:“你怎知此次围城,定能破吴?”兴夷忽的就纵声大笑,道:“这十数年,父王卧薪尝胆,以卑态事吴,以锐意治越,而吴王只知北上中原,连年征伐,国内虚空。你道今日吴越,还是当年那般强弱之分么?”见韩重不语,又道:“我不妨说与你听,我数月围城,与吴多次遭遇,虽互有胜败,但吴师可破,已非妄谈。”韩重就道:“吴国船尖甲利,战阵又强,纵然可破,也未必能被越国所破。何况如今吴城被围,他誓死要战,岂是说破就可破的?”兴夷就大笑道:“可笑你犹自不知世情。他船利,我也不差。他本有铁剑,但铸剑场几年前就被我一把火烧了,今日剩得几柄,能济什么用?况且我如今围着他的城池,纵不能破,总有一日,他无粮无水,要被我困死在城里。”韩重听他火烧铸剑场,已是心里一惊,再思他所言,竟是大有道理,不觉心头一冷。兴夷观他神色,甚是得意,又笑道:“你当年曾见我随父母在吴宫为奴,可曾想过,我能有今日?”韩重叹道:“当年见你在姑熊夷杀死太子,便该猜到今日。”兴夷被他提起旧事,友死时光景,顿在眼前,心头立生烦闷,粗声道:“吴国气数已尽,休怪不得我。”韩重就道:“但吴越两国,同伴五湖,并识桑麻,风俗相近,语言也通,如今互相杀戮,岂不可惜?”兴夷便想起琼玉也曾对他说过类似的话,心中突然就生了根刺,一下下戳着,更是烦闷,怒道:“当年天以越授吴,吴王不取;如今天以吴授越,我可不能蹈吴王复辙。”韩重便默然不语,想到当初伍子胥屡劝夫差杀了勾践之事,暗中叹道:“大王今日,必然悔不当初吧?”

两人都静默片刻,兴夷就道:“罢了,你旅途劳顿,我令人给你备个营帐休息。”韩重忙道:“我身上还有事,不能久留。”兴夷皱眉道:“此时此地,你还想着救吴不成?”韩重轻轻一叹,道:“但我妻子俱飘零在外,我不寻得她们,坐卧都不得安稳。”兴夷忽地想到,“啊”一声,问:“你不是和紫玉一起?”韩重也不瞒他,点头道:“我从中原回来,战火已起,她不知去向。”兴夷就想:“那紫玉居然肯嫁了与他,他倒是好福气。”又想到琼玉,心里陡然一痛,暗道:“那紫玉自小便骄蛮任性,琼玉就温顺可人,老天却令琼玉早死。这韩重也不过是个士人,我好歹也是越国太子,尚不如他能与妻子相守。”心头一酸,暗中咬牙道:“我便是要拘了他,看他二人如何相聚?”韩重见他久不说话,甚是焦急,道:“我于你无用,你又何苦留我?”兴夷就笑道:“这吴越之地,有几人熟谙中原礼仪?待我灭了吴国,你自然大有用途。”韩重大急,还要再说,忽听战鼓陡鸣,兴夷也是一惊,霍地起立,就有人报进帐中,道是吴师又来。兴夷忙吩咐布阵,又对韩重笑道:“你不如随我出战,瞧我如何败那吴师。”韩重莫可奈何,只得跟着他。

阊门之外,平地甚多,吴国战车百辆,与越相对。韩重与兴夷乘同一辆战车,停在后方,压住阵脚。吴师排了个圆阵,越师对以方阵,鼓声一响,阵首便向前冲,那吴国的圆阵却忽的散开,成一合围之势,越阵变化不及,前端被吴阵合住,竟陷在其中。吴方鼓声大震,滚滚袭来,战事才开,越国阵仗就损。韩重看得暗暗欢喜,想道:“这吴国的阵势,必是弥庸帮太子练出来的。吴国有如此战势,岂怕他越人围城?”侧目去看兴夷,见他面色铁青,眉头深锁,忽见他将旗子一挥,越国鼓声急变,那受损的方阵又迅速排成完整阵型。韩重也不由心惊,暗道:“这越国战势,也颇不弱,未必就输了给吴。”场上战鼓凛凛,杀声震天,渐渐车仰人翻,血气纷飞。韩重看得胆寒,眼见尸骨叠现,几乎要掩面避去,但到底关心战势,强自忍着。吴国的战车慢慢向前推进,越国败势已显。

兴夷兀自沉住心神,一手扶辕,一手执旗。忽斜刺里冲来一辆战车,韩重一惊,兴夷已是喝道:“你不听将令,来自作甚?”韩重这才看清,那车上却是计倪,一身甲衣,满脸汗水。计倪叫道:“太子,吴正势强,我若不退,必须援兵。范大夫就驻在左近,望太子下令,速遣他来。”韩重就想:“他越国既然围住了吴城,环城之外,必然各处皆有驻扎,只怕稍后就有援兵来到,则么胜负又难说了。”兴夷已是大喝道:“要否援兵,我自有主张。你擅自做主,休怪我阵前无情。”忽闻鼓声迅疾如雷,远处吴阵又变,猛向前冲。计倪急叫“太子”,兴夷忽的将腰中长剑拔出,抵着计倪喉咙道:“你再胡言乱语,坏我军心,莫怪我阵前杀个大夫。”计倪神色顿变,不敢再说。兴夷方收了剑,计倪忙催车离开,忽听兴夷喝了声“且住”,只得停住,回过身来,兴夷长叹一声,道:“去请范大夫发兵。”韩重一惊,计倪一喜,面色犹土,忙忙的催车去了。

兴夷复自凝神观战。韩重却想:“呀,若是那范蠡带了人来,只怕吴师难以支撑。”忽见兴夷腰间长剑,蓦地想到:“他是越国太子,我若是此时杀了他,不但此战可赢,吴城之围,只怕也解了。”如此一想,顿时心如擂鼓,“他凝神若此,我偷他腰间之剑,必能得手。”忽地又起羞愧之心,“韩重啊韩重,你怎可做这等小人行径?”转念一想,“但这天赐良机,我若不为,吴越之间,尚不知要征战到何时。”想来想去,做不出决定,不由暗暗焦急,“韩重啊韩重,你几时变得如此犹豫?”忽听远方似有厮杀声传来,兴夷也霍地回头,叫道:“莫不是范大夫要来了?”韩重一急,将牙一咬,倏地就探出一臂,兴夷不备,瞬间失了腰中之剑,眼前寒光突闪,心头一凉,暗道:“早该杀了他才是。”自忖必死,却见剑尖停在自己面门之前。韩重到底不忍:“我毕竟与他有故。”方自犹豫,兴夷猛向后退,腰抵车轼,抬脚去踢,陡然一痛,立时仆倒,却原来腿上着了一剑。韩重就想:“罢,罢,我已伤了他,这一战,越国必不能为了。”兴夷护卫就在附近,他二人这两下虽是瞬息之间,此时也已有人看到,顿时喝声一片。韩重将兴夷踢下战车,一个人驾了车便走。身后但闻鼓声累累,越国战败收兵。

韩重身边,皆是后退的兵车,韩重顿时被冲撞得难以前行,他又身无长甲,手中只有一柄剑,一面驾车,一面要护住自己,左支右绌,难以为继,忽听一声鼓响,竟有一队吴兵分开乱军,杀了过来,将他接住。韩重大喜,跟着他们直冲回去。对面一辆战车,正中立着一人,不是壬是谁?韩重喜之欲狂,壬也大笑道:“我隐约看着是你,果然是你。你怎会在越师之中?”韩重忙道:“这且慢说。那越国太子兴夷已遣了援兵,只怕就要杀来了。”壬就笑道:“你是说那左近的范蠡么?我早料到他必如此,此次出城对阵,我来攻兴夷,徐将军去攻范蠡,范蠡如何还能到此。”韩重恍然大悟,“原来方才那声音,也是战伐之声,并非有援兵来到。”就听壬又道:“兴夷遣来调援兵的人,也陷入我阵中,死于乱剑之下了。”韩重顿时打了个突,想道:“那不是计倪么,怎的转眼就死了?”只听壬又说:“越师虽败,犹有元气,况他处还有兵师,我虽胜此战,不可大意,你快随我回程。”韩重知道厉害,将适才的念头都抛下,催车跟着壬回去了。

*************

夫差二十三年。

吴大城被围,已整整两年,韩重也困于其中一年有多。初时吴越互战尚有胜负往来,但吴人空守城池,越师紧围不退,吴城之中渐渐储备耗尽。近二月,越人在吴城周围的水中皆投以毒虫,这一下城中再无可充之资。人民凋零,士气不复。

十一月,冬日苦寒,粮水几绝,韩重步向城门,触目尽是败草残烟,人声难闻,往昔城中繁华早不复见。忽想起小时与紫玉相伴乘舟的情形,不免轻轻一笑,但见河上凛凛生尘,这笑便僵在嘴边。韩重已从壬那里得知紫玉母子于战事初期便已避祸他处,但自吴城被围,壬也与紫玉断了消息,他困守城中年余,日日期待可出城重寻紫玉,但如今城中危急,却又恨不得继续困守下去。行至蛇门,守门的兵士都软软的靠在一边,见到韩重,也不说话,任由他登上城门。蛇门面南,正对越国方向,韩重远眺泽河,只茫茫一片,不见人烟,暗暗伤感,又想起小时紫玉带着自己登齐门北望中原之事,心中一阵难过,不免转头北向,却看到地和壬站在城门的另一头,才要出言相唤,忽见地拔出腰间之剑,抵在壬的喉间。韩重大吃一惊,疾跑过去,只听得壬轻轻一笑。

地看到韩重,仍将剑抵着壬,转首向韩重喝到:“你来得正好。我来问你,他究竟是谁?”地这几年劳苦,连声音也沙哑了一些。韩重暗道:“太子怎的此时疑他?”忙道:“弥庸这些年在太子身边,太子还看不清他的为人么?何须问他的出身。”地就冷笑道:“你们两个欺我不明么?他是先太子王孙,是也不是?”韩重一时不备,说不出话,壬却笑道:“我正是你的从兄,你想杀我,便杀了吧。”地就道:“你若只是我的从兄,我何须杀你?但你必知道王父是如何做了吴国大王,我又岂能不防?”他二人的王父,就是阖闾。阖闾的父亲也曾做过吴王,但死后王位却传给了阖闾的叔父僚,阖闾便找专诸以鱼肠剑刺死吴王僚,又找要离刺死了僚的儿子庆忌,方才坐稳王位。壬的父亲终累是阖闾大子,本来是太子,却早死,阖闾才将王位传给次子夫差。地以前事喻今,乃是怕壬回来抢这王位。

壬闻言不免大笑道:“我若稀罕这大王的位子,这几年早有无数机会向你下手。”地却道:“我一早便疑你的身份,留你也是等你来袭,岂会容你得手?”壬就不免一怔,暗道:“他却怎会知道我的身份?”地岂不知他的心思,道:“当年你从宫中出走,连父王也不知你在何处。但你和孙将军后来却差点被父王擒到,是也不是?”壬和韩重便都想起当年之事,当时壬也不知消息是如何走漏,这许多年过去,猛听得地提起,不免有些骇然。地却霍地收了剑,韩重便一步窜过去,立在他二人之间。地冷冷一笑,对着韩重道:“那****和紫玉在房中说什么要出城去访人,被兴夷听到了,你可知道?”韩重便回想当日之事,却早模糊不清,只得摇头。地又道:“那兴夷去和大哥说,大哥却不甚在意。我素知大哥仁厚,这却未必是小事,告诉父王,父王便遣人去,被你们堪堪逃脱。事后父王才说,那必是孙将军与王孙壬。”壬这才明白,自己拿了孙武的兵书来见地,地自然会疑,不觉叹道:“早知如此,竟是不回来的好。”

地就看着他问:“我倒奇怪,你该知道,若是身份暴露,必死无疑。却为何要来找我?”壬与韩重相视一眼,道:“孙将军用兵如神,我将他的兵法整理出来,总想寻个有用的地方,可怜天下混乱,竟无寻处,想来想去,还是回到吴国。吴越有事,吴便用得到。”地低声道:“你当初找到我,可曾想过会有今日?”壬就闭目不语,越以倾国之兵,将吴国围了两年,确非他所曾料。地就猛地一拳,捶在墙上,喝道:“如今我已无可用之兵,那勾践小人又在我护城河中下了毒,要城中断粮断水,你们倒说说,还有何可为?”韩重大声道:“不过一死而已,何所惧哉。”地双目暴长,炯炯地看着他,微微一笑,忽垂下双眼,滴泪道:“但我吴国数百年,难道要断在今日么?”壬与韩重相视一下,都不说话。城门高耸,风声喝喝传来,韩重忽见地竟然鬓角微白,心里暗惊。

蓦地里鼓声大作,地又是一拳捶到墙上,喝道:“那勾践小子又来攻城了么。待我与他杀个尽兴。”三人忙忙地下了城门,各自领兵去了。这吴国的都城,确如地所言,已经将疲兵散,城中断粮断水也有多日,已抵不住越国大举来攻。壬与韩重一路,地走一路,很快就被越师切断。壬所领这队,战车也只有几十辆,摆不成阵型,兵师也无续战之勇,被越师撞得七零八落,耳边尽是哀鸣哭号,人也都四下里逃散,却哪里逃得开,更被越师团团杀住。壬本还镇守在后,此时战鼓已如不闻,也只得自驾战车,拼命突杀。韩重也驾了辆战车,全力冲杀,远远看见越师的主帅车上,隐隐立着兴夷,便想:“我那日果然未曾伤了他性命。”心下一宽,愤恨陡起,催车正急,忽见壬竟被一支长枪当胸穿过,大骇而呼,陡地背心一痛,不知被什么击中,栽下车来,眼前漆黑一片,心里只掠过一个念头:“竟再不能见紫玉了么?”便失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方缓缓睁开眼来。韩重轻轻一动,痛便从四肢百骸全袭过来,不觉轻轻哼了一声,顿觉四周静悄悄地没有声息,睁眼奋力望去,夜沉如海,黑漆漆地不知身在何处。心下不觉又慌又急:“战事如何了?难不成城已破了?大王呢?太子呢?弥庸呢?”忽想起昏迷之前看到壬的死状,胸中顿如重锤击过,狠命地爬起来,才晓得身子冰冷僵硬。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脚下尸横兵断,寒浸浸的空气中充满了腥味。

不知走了多久,天已朦朦亮起来,韩重才发现自己已在姑胥山下。周围寂静无人,山中却隐隐传来烟味。韩重精神一振,暗道:“莫不是大王在这里?”转念一想:“这姑胥山是大王的离宫,越人也早知晓,怎会让他躲在这里?”再一想:“我已是死里逃生,便是遇到越师又怕什么?况且到了山上,还可眺望吴城,探知情形。”如此一想,便勉力登山。韩重身子虽痛,此时已至必死之境,早将一切抛去。山并不高,未过多久,就给他上去。越近离宫,越可听到人声,只是隐隐戚戚,不甚清楚。才要登姑苏台,忽见那台前跪了一人,伏地而泣,背影恍如紫玉一般。韩重顿时大叫出声,胸口立时痛煞,也顾不得,拔脚跑去。跑近跟前,那女子才回过身来,可不就是紫玉?两人扑将在一起,紫玉嘤嘤而泣,韩重也滴下泪来。此时此地,也不知说些什么,只是相对而泣。

良久,方听紫玉呜咽道:“地哥哥和壬哥哥都战死了。”韩重默然无语,只轻轻拍着她的背,微一抬头,才见着夫差就坐在对面,看着他们,鬚髮垂垂,眉目纠结。韩重便想:“才数日不见,大王亦已憔悴如斯。”抱着紫玉,暗暗一叹。

夫差缓缓说道:“那勾践说,让寡人住在甬东,天一亮就要来接。但寡人已老,如何还能与他为奴?”紫玉闻言,脱开韩重的怀抱,扑在夫差膝上,只是唤着“父王”。夫差轻轻抚她髮髻,柔声道:“当年父王要你嫁去鲁国,迫得你跳下百花湖,后悔甚矣。却不料死前还能见你一面,于愿足矣。”紫玉便呜咽着道:“是我任性,惹父王伤心。”她哭声甚重,话语便十分模糊,夫差却听得清楚,竟轻声笑道:“呵,果然是当了娘的人,不再耍孩子脾气了么?”慢慢将紫玉从身上扶起,替她拭了泪,道:“齐儿他们,还要你照顾。”紫玉便拼命点头。韩重就想:“原来王孙们还在。”心中方有一丝安慰。夫差看看天色,又道:“天已亮了,勾践就要遣人过来,寡人也要走了。”放开紫玉,从怀中摸出一片锦帕,仰面盖在脸上,道:“当年伍子胥屡劝寡人杀了勾践,寡人不听,方有今日。寡人于地下,也无颜见他。”揭去锦帕,缓缓站起身来。紫玉顿时伏地痛哭,不能自已。韩重忙将她抱过,自己也忍不住流出泪来。夫差如若不闻,转身登上姑苏台。韩重与紫玉便跪在台下,紫玉将头埋在韩重怀中,不忍去看。韩重望着台上夫差的身影,想到二十年前,他还只是一介小童,在路上冲撞了夫差的车行,被人带到夫差车前,夫差扶轼而立,劲眉英目,威风凛凛,心中陡然一痛,将头别开,耳边隐隐闻得夫差轰地倒下,只将双臂紧紧抱着紫玉,陪她流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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