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棠沉睡的十五年里,京城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先说元极宫,噩耗连连。
万寿宴前夕,北冥王出海捕蛟龙,作为献给文宗皇帝的生辰礼物。不料,遇上风暴,船毁人亡。
千秋宴前夕,怀瑾王登山寻灵芝,作为献给纯贤皇后的生辰礼物。怎知,坠落悬崖,死无全尸。
剩下的三皇子,行弱冠礼后,被封为羲王,却被曝出有龙阳之癖,教众臣唏嘘不已。
唯独玉兰公主,出落得风华绝代,还中过女探花,支撑着大周王朝的最后一点曙光。
紫极殿,乃元极宫的内朝正殿,处理日常议事。
紫极殿东边,有温室殿,原本用作冬季取暖的寝殿,如今则是深受丧子的打击而卧病在床的文宗皇帝的长年静养之地。
“兰儿若是皇子,朕早就封你为太子了。”文宗皇帝吃完玉兰公主端来的药膳后,叹道。
大周王朝再怎么提倡二圣制,这个世界的主宰者依旧是男人。毕竟,皇后的执政权,是皇帝所赐予的。
而且,说来可笑,由于传统的重男轻女观念的根深蒂固,许多女人,将入朝为官或者下海从商的权利,视为嫁入王侯的优势,趋之若鹜。以致于,女官与王侯私通的乱象,屡禁不止。
因此,大周王朝从未出现过女太子,更不允许女帝的存在。
“父皇,三哥任太府寺卿时,打理国库,井井有条。”玉兰公主轻笑道。
“提那个不孝子作甚!”文宗皇帝别过脸去,颇气恼,嘴角却悄悄地弯起。
羲和上仙不愧是修习金系法术的佼佼者,将他守财奴的德性发挥得淋漓尽致。连下凡历劫,喝了九次孟婆汤,也不改其爱财、抠门的本性。
所以,普天之下,没有比羲王更适合出任太府寺卿的人选。况且,不孝子也是宝贝,文宗皇帝可欣赏宝贝不孝子在执掌财政方面的才干。
“父皇真是偏心。”玉兰公主调笑道。
“你个小醋坛子,连三郎的醋也吃。”文宗皇帝点了点玉兰公主的额头,笑道。
“若是父皇身子早日康复,兰儿就不吃三哥的醋。”玉兰公主浅笑道。
“这些年,辛苦皇后了。”文宗皇帝若有所思,提起纯贤皇后,眸光温柔,连带着憔悴的面容上,染了血色。
玉兰公主听后,垂下眼睑,替文宗皇帝掖了掖被角,沉默不语。
“兰儿,可是三郎又出了什么事?”文宗皇帝捉住玉兰公主那异常冰凉的手,殷切问道。
“没有,母后在,一切如意。”玉兰公主努力压制住眼底的厌恶之色,嘴角浮起苍白的笑容。
玉兰公主服侍文宗皇帝睡下后,便回了自己的寝殿,即玉兰殿。
玉兰殿,遍种玉兰树,格调清雅。
曾经,欢声笑语一片,现在,孤孤冷冷清清。玉兰公主屏退宫人,坐在镜台前,取下金钗玉环,披散着乌黑秀发,泪眼朦胧。
自从文宗皇帝大病之后,纯贤皇后便独揽朝政大权,在太府寺设立了少卿一职,架空羲王的权力。
纯贤皇后若只是贪慕权位,玉兰公主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可是,在丹凤殿,与面首交欢,恰好被前来请安的玉兰公主撞破。一向看重忠诚品质的玉兰公主就忍无可忍,辞去司农寺卿,自请温室殿侍奉文宗皇帝。
“玉兰上仙不会真把自己当作玉兰公主吧?”殿内忽然响起低沉的男声,犹如茫茫黑夜里的袅袅琴音,煞是动听。
“太白上仙的暗香疏影,愈发地炉火纯青了。”玉兰上仙瞟了一眼那投映在墙壁上的影子,冷冷地道。
暗香疏影,属于冰系法术,正是太白上仙的独创。简单来说,便是将影子从身体中剥离出来,代替自己做别的事情。
“让玉兰上仙见笑了,本仙正醉在太白殿,只能动用影子。”太白上仙淡淡地笑道。
“太白上仙,深夜到访,有何贵干?”玉兰上仙冷声道。
“两个消息,玉兰上仙先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太白上仙问道。
“坏消息。”玉兰上仙皱眉道。
“坏消息是,相思殿被老友封以零系结界,输入下凡历劫前的全部神力,本仙进不去。”太白上仙缓缓而道。
“无碍,留渊上神目前只是凡人。”玉兰上仙揉了揉眉心,轻声道。
“玉兰上仙大概不知晓,老友当年为了寻求女帝红棠的残魂,走过忘川。”太白上仙冷笑道。
语罢,玉兰上仙那揉着眉心的手轻微地颤抖一下。
走过忘川的话,也就是同玉兰上仙一样,即使喝下孟婆汤,也不会遗忘过去。当然,玉兰上仙是吃了太白上仙赠送的长恨白果,才抵消住孟婆汤的药效。
“好消息就是,海棠公主误食魔果,又服用过量的清心丸,彻底丧失了妖力。”太白上仙勾起十分愉悦的笑意。
“太白上仙为什么帮助本仙?” 玉兰上仙得知这个好消息,受到太白上仙的感染,一扫阴霾之气,思忖片刻,笑道。
“从无天缘之说,天劫倒是有。魔王轩辕紫皇以前也是上神。”太白上仙苦笑道。
“太白上仙是打算利用本仙,破坏留渊上神与海棠公主的婚事。”玉兰上仙并不恼,反而笑语盈盈。
那块冰冰冷冷的上古美玉,早已将那颗迷恋了他三千年的芳心,摧毁得七零八落。不过,她得不到的,也绝对不准别的下贱货色染指。
“合作愉快。”太白上仙眸光里闪过转瞬即逝的嘲讽之意,笑道。
“本仙乏了,太白上仙请回吧。”玉兰上仙端出贵为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的掌上明珠的高架子,板起娇容。
“忘记提醒玉兰上仙,北冥王和怀瑾王,极有可能是纯贤皇后所杀。” 太白上仙临走前,见不惯玉兰上仙这般高高在上的姿态,补上一句。
话音刚落,玉兰殿内,砰然之声不绝于耳,地上皆是散落的金钗玉环。
原以为,她投胎在帝王家,父皇母后恩爱,三个哥哥和睦,便是偷来的幸福。到头来,依然是笑话。
果然,她不该奢求笑的。一直保持着冷若冰霜的面容,才是她的宿命。
再说相国府,也是愁云惨淡。
十年前,北冥王和怀瑾王相继薨逝,恰逢纯贤皇后有意撤销这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相国高位,建立三省六部制,便给贺相国安上辅佐不力的罪名,罢免官位,查封相府。
贺相国和相国夫人双双病逝后,相国千金贺望舒,带着乳母郑嬷嬷,沦落风尘,屈身在平康里最大的青楼,即明月坊。
入夜后,华灯初上,明月坊内,歌舞升平。
“李言,明月坊不欢迎穷秀才。” 明月坊的老鸨胡氏打着金团扇,抖了抖画得又粗又浓的眉毛,恼道。
“一千两,包下月神姑娘今晚的琵琶曲。”穿着褐色麻衣的李言,不敢抬起那张丑陋不堪的容貌, 掏出皱巴巴的银票。
胡氏满不在意地接过银票,当确定了是货真价实的一千两银子后,连忙笑脸相迎,躬着发了福的肥腰,殷勤地道着“李秀才”,亲自将李言送到月神姑娘的门前。
这月神二字,便是贺望舒的艺名,凭借着一曲《天仙子》,名动京城。
“李公子又来了。先进来坐坐,舒姐儿刚用完晚膳。”郑嬷嬷甚是和善,将李言迎进门。
这时,伺候月神姑娘的丫鬟银翘,端着一盆净手的水,打从珠帘出来,见到拘谨地站着的李言,调笑道:“李公子又存够了一千两。”
李言点点头,刚抬起眼,察觉银翘忍不住捂着眼睛,只能低下脑袋。
这一千两,需攒上两年之久,皆是血汗。鸡鸣之时,李言便下山,去老友无恨和尚介绍的香云楼打杂,洗碗擦桌扫地,一个人闷声干上十个人的活,从不抱怨,直至凌晨关店,才返回云隐寺休息。
“坐下。”月神姑娘冷声道。
尔后,郑嬷嬷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烧牛肉面,搁在李言的面前。
“吃完,不许剩。” 月神姑娘冷着脸。
李言听后,立即坐下,动了筷子,狼吞虎咽。
“多谢月神姑娘。”李言快速吃完红烧牛肉面,作揖道。
“想听什么曲?”月神姑娘冷冷地道。
“《天仙子》。”李言腼腆地笑道。
“李公子真真痴情,十年来只听《天仙子》。”郑嬷嬷笑道。
李言再次羞涩地笑了笑,不禁大着胆子瞅了月神姑娘一眼,恰好与月神姑娘的视线交汇,立刻怂怂地埋下头颅,绞起的双手贴着扑通扑通跳的心脏。
十年前,相国府上初见,便倾心到至今。
“我想弹《长相思》。”月神姑娘道,语气肯定,丝毫没有征求李言的同意。
《长相思》有三曲,月神姑娘只弹奏了第一曲。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曲罢,月神姑娘轻声道:“以后莫来了,我要入宫。”
“舒儿,不要入宫!”李言情急之下,握住月神姑娘的手。
“李公子多虑了,那个为今年的千秋宴弹奏琵琶曲的花魁恰好病了,舒姐儿只是暂时入宫填补空缺。”郑嬷嬷抿着嘴唇,道。
“那月神姑娘为什么让我以后莫来了。”李言松开手,低声道。
“乡试在即,舒姐儿希望李公子静心读书,高中举人。”郑嬷嬷已从珠帘内取来一只木盒,打开盒盖,装着五千两银票,正是李言这十年来进入明月坊的数目。
“舒儿,等我。”李言捧着木盒,热泪盈眶。
原来,多年的痴心,也是有回应的。
等李言如获至宝般抱着木盒,一路傻笑地离开明月坊,郑嬷嬷便关上正对着大街的窗户,摇摇头。
“舒姐儿,李公子是个难得的有情郎。”郑嬷嬷劝道。
“嬷嬷难道忘记了父亲和母亲的冤死么?”月神姑娘冷冷地道。
没齿难忘!一句辅佐不力,就令相国府家破人亡。天家到底是无情,还是掩饰真相,或者两者皆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