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一个月以后,在村民大礼堂里,村长给大家开会,特意提起了方丹羽爸爸的事情,村长说,那一日,他和爸爸一起去了派出所,他亲自向警察同志确认,举报电话不是我家打的,当时我六年级,早已可以分辨妥善,村长当着全村的村民去调节我们两家的误会时,同时把方丹羽爸爸私贩蚕茧的事搬上了台面,这件事同样不光彩。
大部分的村名都相信了村长的解释,那是他们亲自选举出来的最信任的村长的话,唯独方丹羽的妈妈和方丹羽爸爸的兄弟们仍旧不依不饶,他们对村长的处理方式很不满意,需要找地方撒气,就指责村长收了我爸爸的好处,替我们掩盖真相,还说我爸爸怕被发现,去别人家打的电话,只有方丹羽的爸爸一直沉默着,我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因为他是他们家族唯一没有当面指责我爸爸的人。
这件事连累村长遭受了不该有的非议,爸爸彻底生气了,他很内疚,从对方丹羽爸爸的内疚转移到对村长的内疚,爸爸从内疚到生气的转变令我措手不及,开始处处拿我和方丹羽作比较。
友谊的风帆其实经受不住狂风瀚浪的。
后来,即便我与方丹羽又说上了话,但我感觉,我们再也恢复不到以前了,因为在我们年幼的心里已经留下了永远抹不去的伤痕。
我感谢时间的魔力,可以淡化一切不愉快。
我们两家也会渐渐恢复来往,但这种来往,仅限于日常问候,再无法共赏明月了,时间再有魔力,也无法把破碎的镜面恢复如初。
至今,我仍旧会偷偷在心里责怪姑姑,因为她,让曾经亲如兄弟的我的爸爸和方丹羽的爸爸产生了裂帛。
我不知道爸爸如何看待他和方丹羽爸爸一起长大的友谊,但这件事对我而言仿佛我的天塌了一半,这半边的天是方丹羽与我之间单纯的友谊被无情湮灭了。
而我另外的半边天,是因为我的父母善良,别人不知道,可我知道,其实就够了。
六年级,真是糟糕的一年。
在我还没从方丹羽爸爸的阴影中走出来时,我的曾祖父过世了。
我的曾祖父不是爷爷的爸爸,是爷爷的亲叔叔,他是哑巴,但不是生来就是哑巴。
七岁那一年,曾祖父去地里割草喂羊,同村的一位年长的哥哥恶作剧,趁他割草时在他的竹篓下面藏了公家的玉米,那个年代实行“工分制”,每户人家分到的粮食都是需要通过劳动力获取的,大家都没饭吃,社会痛斥这种偷窃粮食的行为,即便曾祖父只有七岁,他还是被抓起来了,贫困让人丧失本性,生命就像蝼蚁不受重视,后来,曾祖父的爸爸用全家半个月的粮食交换,把曾祖父赎了出来,出来时,他耳朵聋了,人也哑了。
因为是哑巴,又只字不识,曾祖父未曾结婚生子,一直与我们生活在一起。
曾祖父对谁都“哇哇哇”乱指责,唯独见到我,总是笑眯眯的。
他会在我写作业时拿起我的铅笔模仿我写字的笔画,然后开心地把写好的字递给我,每当握笔的时候,布满皱褶的脸上总会露出孩童般的喜悦。
这一定是他的遗憾,他一定渴望学习,他一定有太多的渴望、太多的遗憾,因为他是哑巴,他无法表达心中的这些想法,而他最大的遗憾、最大的渴望,一定是,若他,不是聋哑人!
曾祖父写了许多字,写得最好的三个字是“陈小雨”,他拿起弯弯扭扭的我的名字笑着递给我,这是他送我的礼物,也是除了一至十,金木土,唯一有辨识度的三个字。
那时的我,还意识不到人生之中会有许多美好的珍贵会随着时间的河流慢慢消逝。
我一直很后悔,为什么当初,我没有把“陈小雨”这三个字珍藏起来呢。
雨天,他一只手指着我一只手指着雨,他告诉我,我的名字就是下雨的意思。
他知道,我出生的那一天,天空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父母就为我取名叫“小雨”。
唉,我父母对待伴随我一生的称呼真是太随便了。
我的名字让曾祖父产生了连带反射。
每当下雨的时候,总能看到曾祖父拿着我的小雨伞站在窗户外张望,见到我时朝我挥着粗糙的手臂。
他的手臂真是黝黑黝黑的,因为他不分四季都在田里干农活,他把干农活当作他的使命,我仿佛能读懂他的心情,他想要帮家里分担农活来报答爷爷的赡养之情,唯有通过劳作他才能找到自己在这个家里存在的意义,也能心安理得去食用家里用汗水换来的每一口粮食,唯独下雨时,他才会匆匆忙忙赶回家,再匆匆忙忙把我的小雨伞送到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