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时间是线形的,黄九指觉得,那不太对,应该是圆。不断转动的圆,像是太极。人总在偿还过往,然后新生,然后再覆辙,又求告弥补、生死之间,代际更替,像是无数次错误的重复,不管是个人,还是集体。狭义的人在一生中轮转;广义的人们在历史中循蹈。
所以黄九指用朱砂在地面上画了一个圈,然后用墨斗线在圈里围出一个方。天圆地方,如今已是谬论。
到底是先出现了这两个符号、人们才附会了天地形意。
还是某个辽远的时代,天真的是寰圆、地真的是大方?
——在立坛画纹的间隙,黄九指整顺炁息,入玉枕,过夹脊,最后抵沉尾闾。他再吐纳一口,停止了自己的浮想,抬起缺指的右掌,扯过大黑蓬松的尾巴,擦净掌内沾上的红粉墨迹,然后站起。
老楼一片愁云惨雾、阴风乱响。魔炁已凝成湿寒的煞汽,将域中的一切侵噬朽毁。黄九指咬破舌尖,朝老金招手。
——方才下车后,来到楼前,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叠寸许的符咒小纸鸢,线香的竹签作股、辨炁的符纸成面,留了鸢头处两点空白。陈迎欢很喜欢,要了一只过去,看了一阵,说,这么小的风筝,能飞起来吗?
黄九指咬破右掌的肉突,以血点睛。身后的陈迎欢有样学样,举起了手,凑到嘴边踌躇一阵,又没舍得下口,最后拉住老金,“金叔叔——借你大拇指用哈——”
在老金吃痛的哼哼声中,黄九指笑了笑,左手大拇指、中指、小拇指交扣掌心,立其余二指,成上清印,然后右手中、食夹住纸鸢,指印点肩,炁出天宗,过小海,入阳谷,然后聚入掌心,灌注纸鸢,抖腕一甩。
一声清鸣,纸鸢迎风一展,在空中漫出汐浪样的幽蓝光华,从光华中,一味赤睛白羽的隼鸟化形而出、振翼高飞。陈迎欢在后方,有样学样地甩腕,手中的纸鸢一滑,直直地栽到地上。
“想学啊,以后我教你”,黄九指侧身说完,收回视线,望向高天。赤睛皓隼举扇翅羽,冲入雾中。
——唳鸣长起。寒潮冲涌。赤炁在雾中聚合成丝,游走如蛇,缠缚住隼身。数声哀鸣后,隼鸟扑挣了数下,被炁雾抓落,跌向暗中,变回湿破的纸鸢,滚落地上。
老金用两个创口贴,一左一右地正贴挡着手指。老李用手拍了拍他,“黄大师叫你”。老金望见黄九指伸手取下了腰上的法钟,从口袋里,把那张画好的明黄符箓取出,递上。黄九指接过符箓,放到眼前,咬破舌尖——
滋。
抱着大黑的陈迎欢喊着“黄叔叔,你脸好白嗷”,老金候在黄九指身侧,早有准备地伸手探扶。老李见到大师肩背一缩、垂头喘气,下意识地上前,“黄大师——”,落手之处,一片寂凉。
呜——呵——
黄九指闭眼,长吸,如鲸吞导引,一点烘暖的元炁终于在三关内重聚。他挺起发颤的脊背,挥手示意众人后退,抬掌揩去唇角血,开声。
不能等了。硬来吧。
朱玄二色的方圆法坛内,刻着苍古纹路的符箓居中竖放,符纸之上、盖有从太平间内取下的许英发丝一根。陈迎欢望着那张符,纸面上刻画着异古的三角与横直二线,组成了一个尖芒形,像是剑尖。黄九指站在法坛外三尺处,双手合掌,掌中捧扣法钟。
黄九指举掌过顶,法钟正对两眼间上黄庭“玄天”处,晃掌,摇钟,口诵真言。
——“方士黄爱军,正告天地二炁、八方鬼神。”
叮。金钟轻点,声作如磬。一阵音纹如霖雨,漫天洒落,沁润万物。
黄九指收臂于胸,法钟正对两胸间黄金殿“膻宫”处,二晃掌,再颂念。
——“此灵,为婴堕,逢煞化生,借鼎成魔。”
叮。金钟二响,真火召生。法坛之内的符箓上,那根取自许英的发丝凭空而燃。
黄九指垂臂向下,法钟正对两胯间下黄庭“海底”处,三晃掌,又颂念。
“——此劫,为忏孽,诸女子扼流珠胎、心生罪念,印合命数、应难身死。”
——叮。金钟三响,神器唤临。
——一蓬晶蓝幽火,自符纸而起,向上盘卷,在法坛正中,聚拢,淌动,勾画出一道剑形。
此时天地雷动,炁脉怒号,朱玄二色的坛中,煌瀚金芒冲天而起、破云直上。老李老金在不远处,看得呆了。陈迎欢搓着大黑狗头的手也慢慢停下,眼中映出那柄浮空法剑与万丈炁罡。
黄九指举金钟过顶,手握剑印。前踏,刺臂,摇钟,翻掌。
“——此判,请诛。”
坛中剑器光华大亮,灼放如日,冉冉升起,鸣啸回荡。
铮——
剑器如龙,掠空呼啸。自法坛内,携溢着无穷晶光,朝着雾气飞入。百米炁雾直破两开,在真火中瞬间扫灭。如海的蓝华涌荡在校园之内,蓬冲而出,若星辰坐地,仿月光席卷,照亮了半个山镇——
半成的婴堕魔胎,仰天厉啸,被剑器一切为二。湛蓝的光剑划剖而过,劈入魔胎身后的土基,割压出一条长八丈、纵两丈的沟痕,最后缓缓在空中消散。
老金老李搀着黄九指,陈迎欢跟在后面,一队人顺着地面的剑火焦痕,走到了基坑处。老金一眼发现晕倒在泥水中的黄磊,唤着老李一起去救人。陈迎欢和黄九指仰望着天上,魔胎触腕溶解,仿佛烟气消散在半空,居中那块凄红肉盘,蓦然暗颓,缓缓地向着地面坠降。
——些许亮光从胎中升起,照透褪色的肉壁,让它像是一枚肉红发亮的卵。
天地之间,有些愔细的啼哭声响起来。老金与老李把黄磊扶到泥方上靠躺,也各自叹一口气,坐了下来。他们也能看到那枚光卵,看着它往地面落下。乳亮的光晕像是一层绒毛,却又星星点点。
仿佛梅雨的夜灯。抑或一抷酸楚的泪。
喀嚓。
肉壁与地面相碰的脆声过后,卵落,光生。洁柔的乳光中,一群赤身裸体的孩子咿呀叫唤,在光芒中蹒跚。许英、唐淑英、梁娅,坐在光芒中央,或侧或背,抱着自己的孩子,轻轻的摇晃、轻轻地笑。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老金和老李莫名觉得难过,他们在光中沉默。
陈迎欢、黄九指、大黑,在光芒里看到了更多——
他们看到许英和黄磊吵架,看到年轻的姑娘推开了房间门,踩到阶梯上,失足滑倒。他们看到梁娅一个人坐上手术床,医生带好手套、拿起虎头钳、拧亮头上的无影灯。他们看到尚还年轻的唐淑英局促地坐在屋子里,几个戴着袖标臂章的女人进来,拉起她往外走;她哭啊喊啊,手指甲都在门板上抓断了,还是被拉向了远方——
这是什么?陈迎欢这样想。一面青青的墙上,涂着红红的底色,写着白白的大字——“只生一个好”。另外的墙上,涂着同样的红色,写着白色的粗字——“坚决打赢反超生战争”。如同化身青蝉时的视界,眼前的万象潮水般一收,一片土坡逐渐从黑暗中显化。土坡里,叠满了瓦罐、布袋、木盒,一摞一摞,一层一层。旁边穿着军绿衣服的人把手一举。
盖土。
铁锹扬起啊,砂石就落下。罐盒被埋葬啊,坡旁的女人们都哭了。
“咿咿呀呀。咿咿呀呀。”
陈迎欢鼻子一热,想要哭了。他问,这是什么。
黄九指双手合十,比出“净三业”的印决,低头,一叹,回答了小迎欢。
——这,就是业。
小迎欢转动头颅,他发觉自己原来站在两栋小学老宿舍楼的背后,身前的土坡、背正对的楼体,已经在现实里被拆掉了,正是兴修的工地。两栋老楼的墙面上,画有一大幅穿着花衣服、站在阳光下的男孩女孩,下面的字他逐渐不认识了。那些墙上的孩子,笑得好像很开心。
那地下的呢?他看着眼前的土坡,不知道要做什么。于是学着黄九指的样子,两手一合。
——朵朵青莲,质澈如晶,在业境中比次而放,簇绽而生。
黄九指沉声,低念。
“——唵萨嚩怛他/蘖多饷悉铎/萨嚩萨怛嚩/南萨嚩悉驮药三钵睍担怛他/蘖多室者/地底/瑟姹/担”
“——次当结跏端身坐。净除三业令清净。法本性清净故。令我此身净无垢。”
青白二色,融汇成河,净光普降,业境度生。
老金和老李,看到光芒中,一个个母亲,抱着一个个孩子走出,逐渐虚化、升华。
最里处的许英,抱着一方襁褓,朝着众人点头致礼。
——孩子的脸贴在母亲的怀中,嫩稚皙亮的身体,像是发光的玉石。母亲合拢怀抱,侧垂着长发,容光像是月河般慈怜。
孩子睁着眼、伸出掌,仿佛要握住他的世界。母亲欢喜地笑着,把自己的手掌像是盖上被子样朝怀中轻放。
——大大的手掌,温柔地,握住了小小的手掌。
——于是,一个世界就完整了。
那是人们最原初的美好。也是每个婴灵最伟大的愿望。本该是一种自然天道,如今却成为幻梦蜃光。
时代是一个圆,狭义的人在一生中轮转,广义的人们在历史中循蹈。
黄九指放下手掌,望着光芒深处,说不出的悲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