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左手举着手电,右手一直插着兜。兜里放着他的伙计,五四。他用手指抚摸着枪把上的五角星,满手都是涔涔的汗。
1999年老金破了一桩拐卖大案,本该受奖晋升;但后来,他因为侦办中的过错被分派到了南埔镇做股长。抓捕那一天,他在开州赵家田庄的老楼里,和罪犯厮搏,一个过肩甩,砸穿了木楼的地板,摔进了地底的暗窖。天光从明瓦垂落屋厅,再洒入破碎的地板,照亮了这个意料之外的秘密场地。
罪犯是和他体量相仿的黒瘦中年人,短悍凶矫,从光区的湿壤中爬起,抬头,露出镶着一只狗眼珠的脸。喷着血沫、喘着粗气。
对方手里抓着一把尖头的屠宰解肉刀,刃面明晃晃地寒闪。老金摸出枪,猫腰扶墙,想在黑暗中站起来。他的手却像按进了油脂、肥皂,陷进了一滩蓬腻的软膏。剧烈的恶臭戳进老金的鼻孔,他扭头,看清了身边的“墙”是什么。
——一摞溶烂的尸体,码成垛。他的手按破了皮质,一滩黑黄的脓汁,正往下流。
罪犯抖了抖鼻子,拧过头找到了他。抓着刀跳起来。
砰。
老金下意识地开了一枪,在灰重的硝尘里,抽出了自己的手。
呱唧。
那种清晰、异样的触感,让他全身像是被电流穿过,每一个毛孔都在震抖。
他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
罪犯是独眼,万开地区九十年代拐卖案件的核心中间人。不下一百个孩子,经他的手,卖到了沿海、北边。县局、市局领导三令五申,要活的,要口供,要把被拐走的孩子一个一个找回来。因为老金的一枪,整个专案组几乎前功尽弃。
老金开枪很准,他一直觉得自己脑子不太够用,所以把全部的血汗努力,都点在了技能。下意识的一枪,打穿了独眼的心脏。他在医院睡了两天,然后带着他的五四,转岗到了南浦做派出所股长。
现在他揣着枪,巡守在仲夏濡闷的夜中,不经意地,又想起那片地窖里的尸骨。
横祸。他耷着眼皮,黄绿的街灯树影在额前滑动,脑子里无端地想起这个词。无论是梁娅,还是唐老师,以及日间的许姑娘,她们都是无辜的遭难者。
社会关系简单,生活轨迹清楚,人际交往明显,履历家室清白。尸身的惨烈图景从眼前滑过,老金有些动摇,但很快又自我坚定了,手掌下意识地在口袋里握住了抢把。这是恶劣的案件,作案的手段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对手恐怕也不能用常规来度量。但他认为,他不是一个太聪明的警察,他的任务就是射出那颗子弹。
为无辜者死难者,射出那颗子弹。
马上,老金又感到懊丧。他的莽撞带来了远调,也给同事们留下了一个烂摊子。他把握枪的手拿出来,摸向裤袋,掏烟,喊着老李。许久没有回应。他有些诧异,停下脚步,转过身子,朝着四周扫视,然后发现三楼北面儿、那间原属于梁娅的屋子亮起了灯。李华春晃晃悠悠地攀在窗台上,正要整个人站上去——
“老李!”
老金快速地摸出了枪,指向那扇窗口,额头上大汗滚下。而窗口上,老李已经踩上了窄仄的窗框,桔光压肩,面目驳糊。仿佛有一股冥冥之力牵附扯纵,老李平日驼弯含屈的身子,此时绷得笔直;他抬起一条腿,悬在窗外的风中,单脚立窗、背僵肢硬,像是一把被操握的圆规。
“老李!退回去!老李!”
老金的嚎声早已惊动在四周警戒的警察,人们聚集到老楼的楼下。仰头一望,都说不出话。老金端着枪,汗水糊了眼眶,把旁边的下属用脚一踢。“上去啊!——救人啊!——”
正当楼下的警察们嗯哦着,往楼内冲跑。窗上的老李,下颌一垂,腰胯一沉,整个人从半空中踏步坠下。
“老李!”——“镇长!”——“华春!”——
窗外的空地上,忽然生出一阵烈风。
那阵烈风夹携着一道若有似无的咆哮,掠过楼下众人的身旁。老金感觉那不是气流,更像是一团无色浩暴的火从身上燎过。周身剧烫,血气沸荡,孔窍骤裂,汗泄如决。他强忍着一瞬间冒出的如浆大汗,顺着烈风的轨迹,抬头。
轰隆——
老金眼中,恍惚见到一道青色的炁浪,在李华春倾跌的胸腹间炸开,然后将他整个人倒推回了房内——
“咳——”
中心医院的病床上,陈迎欢呕出一口血,双拳一松,睁开了眼来。他捂着嘴,翻身向一旁,看到黄老师正用枕着手臂、趴睡在旁边的柜子上。他下意识咽了一口嘴里的血水,清了清嗓,然后轻轻地辗身,没有惊动妈妈,坐起来,张嘴,缓吸慢吐,终于不再难受了。
他没有太远的记忆,自从来到了这个家,他变成了与一般孩子无二的儿童,除了偶有些不合年龄的痴敏与漫妄。白日在教学楼下扑倒,他身内的炎流冲开穴窍,然后从天灵盖里,向上,向上,像冲破了一堵门、顶开了一个盖子。
呼哧。轰隆。呼哧。轰隆。——砰。
上涌,破壁,见光,天地大亮。
——他在半空,“看到”了自己的倒下。心念一动,无限缤乱的视象、无边远大的天地在“眼中”汹涌、弥闪。
他首次见到这般黑白的“象界”。
万物的“形”以线条的方式构建搭连,颜色各异的墙砖草树褪异成白色的图块。他一眼看透那些实体、穿过那些物件,墙后的画板、消防箱,窗后的课桌、讲台,课桌里的文具盒、练习本。心中一个“看”的念头生出,视界像是一枚急速飞转的镜头,遍观周天,穿梭驰掠。
——无距,无碍,念生则现,意顿则暗。
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然后视野一跳,回到了那具扑倒的身体上,晕倒前小迎欢的眼中,头顶上浮着一只青苍玉质的蝉。
“这是我?”
来自动画片、故事书的见闻,显然没有给他建立起“生死”与“灵怪”的常识;平日的观想遐梦,让他对于这只蝉的接受度极高。瞬息之间,他明白了自己“似乎变成了蝉”,第一时间觉得很酷,好玩。心念一动,“视感”又开始在教学楼里乱窜。
他飞进二楼的走廊,把自己想象成一颗子弹,穿过黑板、滑过一排排的书桌,嗖嗖嗖,再穿过墙壁,擦过风扇的扇叶,最后一头扎向修在层尾拐角的厕所,扎向池子里不太美妙的物件——
停!
陈迎欢这样喊着,身周一阵痛感漫过。他拉回了自己的视线,颇显怪异地看着楼下自己的身体上空、那只悬停的青蝉,被数缕灰惨的幽光掐攥围束。他终于想起自己正在一个不太美妙的处境,视线一转,远处的血滩里,一团灰光伸出了数道幽光,抓着“自己”,黏趴在那具尸体上,沿着尸体的七窍钻渗。咕咚咕咚,往皮下扎窜。
莹莹的赤光,从地上的血水中腾升,落附到灰芒中,像是点亮了一个纱笼,很快把整团灰光晕染泛红。那是除了黑白灰之外,唯一的颜色。甚至有点好看。陈迎欢想。像是去年夏天,姐姐带自己看的萤火虫。
顺着红色的蔓延,数股殷赤的丝线,从灰光中,往青蝉身上缠来。
嘶。冷冷冷。陈迎欢脑子里滑过这个念头,振翅一弹,身周便生出青色的炁浪。青明的波纹自蝉身而起,向黑白的天地弥荡,扫碎空中灰红的幽光触手,掠向那坨灰红相间的光团。
它剧烈的涨缩了数下,然后猛地一坍,疯狂蠕动,整个没进了尸体。
“欢欢——欢欢!——”
陈迎欢拍了拍翅膀,低头看见自己的镇长老爹,跑进来,抱起那具地上晕倒的身体,又哭又喊。爸,我在这儿。他感觉自己不是飞,虽然心里煞有介事地对自己说“动翅膀”,但下一个瞬间,他的“视感”里就出现了老李那张眼泪鼻涕一起飙出来的素描样的脸。
他飘来飘去,还转了个圈。但老李并没有看到这只蝉。他想往落在对方的肩膀上,一个扎身,他从黑色的色块中,穿了过去。
啥情况?
带着这样的疑问,他跟着老爸一路飞进了医院,看着“自己”做完了检查。盘旋在病房里,望着熟睡的自己,他玩得乏了,决定回去。青蝉在空中,扭了扭腰,朝着床上的躯壳,一个猛子扎下去——
然后撞在下巴上,撞得陈迎欢几乎觉得自己要散架了。
这又啥情况?
试了两次,他放弃了,灰溜溜地回到了老李身边,心里默念着累了,把自己停在父亲的肩上,佯装降落,闭上了“眼”。
——直到他再次感受到寒冽的炁潮。仿佛涛澜拍岸。
他再次“睁”开眼,整栋老楼沉没在红色的烟气雾海中。
数根卷曲的红色光带,正拖拽着老李,朝着熔炉样汹红的楼道走去。
他下意识地往前,才发现自身也捆缠着朱红的光束。冰寒,凶残,让他想起《动物世界》里缠杀猎物的蟒蚺。这一次,他想要振翅,光束像是活物,先发力一收,然后猛地一甩。
——飞旋缭乱的天地让陈迎欢一阵眩晕。倒飞而出的青蝉穿过黑白的树、墙,落向极远的地方。
而老李的面上、口中,惨红的光束已经钻入。他被光束操绑着,走进了楼道,踩上了台阶,正向着红光深处陷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