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皓的白芒,是属于谷川的星辰。
正六边形的晶壁与曜白的光匕在黑暗中相触,然后僵持在了空中。矛与盾,像是神话的重现,光焰缭舞的锋刃,击撞在坚不可摧的神盾上。
谷川眯着眼睛,眼底倒映着溢逝的洁白萤火,这一切多像那个傍晚,他在母亲的尸体旁,抬起了手,唤出了心之壁的伟力。火车的车头撞上了壁阵,巨大的力使整列车身麻绳一样脱轨、飞起。
被扬空的车体在空中,被反向的力撞瘪,挤压变形,皱成一团,然后开始了爆炸。
砰隆。砰隆。
黑烟和赤火在夕阳中膨胀、爆裂、迸射。燃烧的金属碎片向下坠落,砸向光壁,像是盐粒撒入了海面,在炽盛的光芒中消失、溶解。
他年幼的哭喊声中,浩大的爆破震音响起。宛如是为他的觉醒,而献上的礼炮。
随着最后一股风声与炸音淡去,他耷下手臂,无头的母亲就躺在不远处,像是躺在一朵橙桔的花上。他觉得浑身都像被压扁了,眼中的世界也开始变形。一注血液顺着地面,流向他,在阳光下,是橙桔色的。
——滋嗤。滋嗤。
光匕往前推进了半寸,晶壁上,细密的裂纹开始延张,刃尖所指,谷川的额头又被风压切出一道细口。借着光芒的照耀,谷川看到那只握匕的手,罩在白袍下。顺着手臂望向袍身,襟口上镶袖着赤红的布料,胸口居中处,银质圆形的钮环,上刻印着十字剑样式的纹章。
兄弟会,果然是他们。他这样想着,食指一弹,整个手掌完全大张。
四方晶壁在持刃者的身体四周浮出。白亮的光线熠熠闪亮,然后电光一震,从壁上射出四柱纯灿的焰流。焰辉映耀着白袍,垂盖的兜帽下,持刃者的眼睛抬了起来,望向了前方。棕深的瞳孔,倒影着四面的光芒,晶璨的焰流仿佛开出了一室莹花。
谷川失神了一刹那,然后把手掌轻轻一合。
四柱焰流随着手势的拢收,向中央处轰攒合、轰落。
砰——哗啦——
灭绝的白芒下,持刃者将袖剑一震,崩碎了谷川身前的晶壁。碎响声中,她向后跳步、跃身而起,把两柄袖剑再次交搭在身前。虚握拳印的谷川扬手,焰流如灵蛇猎空,扭转飞袭,朝着半空的白影转向轰射。
黯灭的刃身再次灼闪,一方一方铭文依次亮起。白袍仿佛在光芒的氤荡下,变成了一尊由光点组成的投影。锐啸的焰流穿杀而过,却洞穿了影像。像是打散了一丛萤火,整个持刃者的身影炸开,化作光点消散在房间中。
在这个时代,圣遗物,果然是最好的东西。
谷川放下了手臂,所有的光阵都暗去。望着光芒消失的位置,黑暗中的他,摇了摇头。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古物所带来的挫败,末法时代的人们面对这些威能难测的瑰宝重器,大多数时候,都束手无策。
他望向门外,思绪万千,眼神逐渐热络起来。那个能够挣脱他术式的女孩,和那个沾染了神性的十字架。想到这里,他又生出了激动和愉悦。
他在渝州北江国际机场入境时,就已经察觉到了异样的气氛。他一直等待着对方出手,原以为是伪教仲裁所的那群疯子,没想到来的却是兄弟会的门徒。
伪教已经联合了?还是某些人暗中的交易?谷川扶起倒地的椅子,坐了上去,两手抱怀,陷入了沉思。
从九岁被新福音联合会秘密带走抚养,到十六岁出巡欧洲成为最年轻的“巡猎司铎”,他已经跳出了世俗,对于世界有了更宏大的认知。死亡,不再能撼动他;但未偿祈愿的失败,是他最大的恐慌。传教是一场讨伐,面对兽的讨伐。大兽窃据了神的名位,带来了人间的灾祸。摆在明面上的神职教士,都是可笑的虫蚁;仲裁所那些红袍司祭、白甲骑士,反而更危险。
像他一样能够为主司祭的战士、承载心之壁的适格体,比起伪教,实在是太少了;而所传承下来的圣遗物、神宝具,则更加的稀有。毕竟伪教的田地是一整个地球,而他们,只有五个堂部。
想到这儿,谷川的心生满了热望。对于那个适格体和那个圣遗物,他更加的渴望。
他在老城开中的校门口,远远感受到了特殊的青炁,那让人慑怖的气,与格陵兰岛冰川圣堂下中央祭坛上的白色巨人相似,古老,磅礴,宏壮。他被加巡猎职阶时,去过冰川圣堂一次,荒寂的雪川下,阳光把冰壁照得透亮。他穿过嶙峋无垠的白山,踏过十重圆顶的圣殿,走上刻满倒十字的冰架。
四周的光逐渐暗淡,脚步在喑静中像是一个被传递的密训。他低着头,恭肃地走着,双手捧在胸口。直到身前的人用芬兰语说“Polvistu alas, Herra sinun edess?si(跪下吧,主在你的身前)。”他跪下去,抬起头,看到无边的橙海,和橙海中央如山的巨人。
橙海上漂浮着一种特殊的气,像是火,又像是雾,又像是本源的显化。谷川想起在开中校的门口,他用以太勾勒出幻象,对面的女孩身上忽然浮起了一阵青气。灵魂深处铭刻的残象被那道气息唤起,他看到了白色的巨人,在咆哮,在狂舞,把山砸倒,把河踏裂,然后一道青辉从天的尽头喷洒而出。
——巨人被清辉轻轻一划,橙桔的汁浆在天地间爆开,变成无际的汪洋。
一定要得到她。谷川从椅子上起身,在地上捡起了那本棕红的教典。他手点胸前、左肩、右肩、额顶,画出那个倒挂的十字,然后轻声地祷告。
“一切荣光归于主。一切胜利在于主。光芒所照,无往不胜。愿主保佑我,保佑您的孩子与战士。”
吃完火锅,走出店门。陈迎欢因为李青露的干涉没有尝到一滴酒,正怏怏地低着头。老金摸着烟给自己打上,用胳膊肘捅了他。他用力嗅了几口空气里的焦香,最后无奈地摇了头。在两人身后,老黄手里握着两张新鲜的平安符,叠成了三角,递给了两个姑娘。
陈迎欢低头看看自己拇指上新鲜的血口,撅眉瘪嘴,面上的容光更惨淡了。
饭间的老黄找老板要了菜刀,拉着他到了厕所。蒲扇大的宽刀又贴在他的手指上比比划划。“你快点儿啊”,用手蒙着眼睛的陈迎欢咬着牙。老黄一本正经地用手抹了抹刀背。“不慌咯,我要找角度的嘛——”
老金的警车里,大黑跳上了车,朝着陈迎欢挤挤小眼,打了个响鼻,尾巴摇得像电风扇。老金拉开车门坐上来,说,露露和她同学要国人走,那我送你们回去?
老黄举着一小袋用塑料密封袋装好的指尖血,眉开眼笑。
“把欢欢送学校嘛。我下午有正事了,要下乡——”
望着后视镜里老黄那张笑烂了的脸,陈迎欢觉得他肯定故意多采了一些。
禽兽。他手往旁边一探,钳住了大黑的狗嘴,然后在狗子的挣扎中,扳开狗嘴,一把扯住了那根紫黑的大舌头。
“嗷——”
“你再叫!把你甩出去!”
最后一班公交又松松垮垮、颠颠簸簸地过了江。车厢里,李青露罩着兜帽又睡起来了。姚悦透窗望着远处的江澜、残城,双手合在胸口、抚挲着温热的十字架。嗡隆,嗡隆。缝隙投下的细光,在她眼睑上跳颤。窗外一江赤水,城间烟沙弥荡。她看了一眼李青露的睡眼,轻扯起对方的帽角,把鼻孔露出来,让呼吸更舒服些。
同是一班的学生,她和李青露的交集并不算多;今天搭话,更多出于诧异。整个高三年纪来的女生很多,昨夜聚在新华书店门口的那些基本都到场了。她在人群里张望着,突然看见李青露罩着帽子,呼呼大睡。
以为不会来的人,来了,既然来了,却在睡觉。她有点想笑,转过头,神父已经在台上鞠躬了。身边的座位在掌声中清空了大半,大家举着手机往前涌去,像是一群蚂蚁拥向糖浆,呜啦呜啦,兴奋又盲目地挤成了一团。
她想了想,起身,往门外去了。走出门的时候,她皱着眉头,其实有些失望。她以为谷川会讲一些她熟悉的东西,那种氛围能让她想到爷爷。但谷川没有,她追思了一夜的情绪,全部都化成了空怅。
姚悦和父母的关系很一般,童年在已逝的祖父身边度过。曾祖父参军,先随了川军,后随了国军,最后阵前起义成为了革命老兵。结婚生育都很晚,几乎是在解放后。然后祖父又念完书、做干部,结婚生育又很晚。父亲出生以后,祖父的身体就不太好了,每天捧着搪瓷杯,在院子里晒太阳。
他给姚悦讲过很多故事,大多都关于景教,最动人的就是关于圣十字与曾祖父的传奇。他曾经感叹过,那身教袍被曾祖父烧掉了,只有这枚十字架因为藏在了某个地方,才幸免于难。“那是啥子难呢?”,还是孩子的姚悦扎着羊角辫、抱着老人的膝盖开始问。
老人望了望天空,万里无云,天地大光,摇摇头,说了一句,都是过去的事了,小孩子没必要知道。
天上的国,如果有那样的东西,祖父应该在那儿吧。
跨下车厢的姚悦这样想,头顶上却没有出太阳。她迈步准备往老校区附近的家宅里走,李青露在后面揉着眼睛,喊她,就快自习了,你到哪儿去啊。她在站台边停了一阵,李青露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走,到寝我室坐会儿,再去教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