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从神的光海中诞生，然后投向了大地；地上的兽吞噬了光雨，从此变成了原罪的人。真正的修持是征讨，是解放。持颂着伟大的启示，我们将越过万年的战争，走向不朽的王冠。人的救赎是奉献，也是见证。使者将为我们纪功，领我们走入神的国。”
谷川神父在大厅里这样念完，抬起头扫向了下方。他穿上了绸质白手套、选了一副平光细框眼镜架在鼻梁上。下方的会场里，年轻人比老年人更多，听什么并不在意，拿起手机拍摄、或者窃窃私语。
御金洲底层宴会堂的舞台地板，今天特意按照谷川的吩咐铺上了白地毯。谷川身后的墙壁上张贴了一面巨大的白色喷绘，白壁无瑕，唯独正对着谷川的中央处，画着一组十圆图阵，下方用汉语写着“新福音联合会”。谷川曾经向酒店询问，能否把四周的白墙或地面全部改成白色，酒店方面回报的价格，让他放弃了这个打算。
富丽堂皇的金色大厅悬挂着水晶吊灯，以石料做地、金玉饰墙。壁面上龙纹凤纹的装饰铜盘在他的坚持下，被取下了。白色的讲坛下，筵席的圆桌被撤下，带背的软椅摆成方阵，套着洁素的尘罩。
谷川扶了扶眼镜，把手中的教典再翻过一页。
——“人向主的奉献，应当以兽的尸身作为祭礼。人类的荣光是主的荣光，人类的胜利是主的胜利。”
没有用话筒，神父严清的声音在厅内盘旋回荡着。每一个字都清嘹明晰，但组合在一起很难懂。
姚悦坐在会场中，听得半懂不懂，理解得有些吃力。她膝盖上摊着笔记本，握笔纪录着谷川的讲话。但入耳的教义明显与景教传统的典籍悖离，她停手，望着讲坛上把手合捧举过头顶的谷川莲也，抿起嘴唇，生出不安。
世俗世界对于一系列典籍的解释还有争论，不同的经典教派围绕着各自的传统和利益固守着见解；但听到现在，一个基督、耶和华、犹大都没有，这也太离谱了。幼时耳濡目染、通熟经籍的姚悦，隐隐约约，甚至从这些章段中，抿出了邪异的味道。
基督徒不讲原罪，那是从根源上否定了教义。景教一直遵从的神启，无非是“一个特殊的领袖，会在特殊的灾难中，甄选着虔信的人，进入幸福的神国”。领袖，灾难，选拔，天国，贯穿了各个时代各个教派的核心。而眼前的谷川，很明显对于这些都没有提及。
——他讲述着人来自于光，来自于兽，强调着使者，强调着战争。在这些讲述与强调中，那个“主”是否指向耶和华？是否是景教的上帝，犹未可知。
这像是亵渎。姚悦咬住了嘴唇，这在她看来，是难以认同的。
李青露靠在椅子上，歪搭着头开始打瞌睡。她被室友早早地从床上拽起来，挤进了当前唯一一班由老城开向新城的公交。车开过江安大桥，窗外阴雾湿沉，她倒是没因为室友的操作生恼，只是腿很冷。即将停运的新老城互通线路，用的是即将淘汰的老公交车。窗户开缝、头顶掉漆、门板漏风。她在车上一直抖着腿，抖得自己更困了，一到会场就合上了眼睛。
开场时，靠着软椅的背垫，调整着后脑勺的位置，李青露眯缝着眼，望见谷川从厅门外走进、在喝彩与惊叫里迈上了讲坛。这是什么？追星吗？还是偶像艺人见面会？谷川神父自下而上，画了一个倒十字，然后右手抚胸，躬身行礼。
——身旁的室友哼哧哼哧地叫起来、啊哈啊哈的狂笑着。李青露的目光从左往右在厅内一扫，稀稀落落的老人望着一个一个年轻人站起身来鼓掌跺脚。老人们皱眉头，李青露也跟着皱眉头。乱套了乱套了，她摇摇头，把头往右一侧，闭上眼彻底睡了。
酒店迎宾大堂的角落，电梯指示灯一亮，老金、老黄、陈迎欢从里面出来。
——他们刚去天台看过，楼顶的地面像是被连发机关枪犁射过一遍。老黄顺着孔痕的起点，看向终点，遍地的洞孔延伸到水塔，突然不见。他提罡一掠，脚虚踩住水塔的边缘，实际上是凌空而站。弯下腰，从塔顶的铁盖上，拭下了一捧铁锈，看见了另一双足痕。
然后他落回地面，在及地时脚掌涌泉一震，炁冲如垫，轻缓地着了地。双臂一抬一落，身形翩若惊鸿。老金埋着小碎步，眼中亮起光，一把拉过他，“你这轻功，哪儿学的？”
修来的。——我能学吗？
老黄看着老金，难办地扣着下巴。老金发光的豆子眼眨巴了几下，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点了两下头。老黄抬手把他的头往旁边按。
“莫一天扯些不靠谱的。你能学个铲铲。”
陈迎欢先看过了窗台上的足印，再探出身子，看了看到地面的距离。四十八层，高逾百米，地面的景物缩扭成一片麻苍的点块，眩晕的失重感从变形的视像中袭来。陈迎欢咋舌，龟龟，换我跳下去就该完蛋了。
在这个时代，浮空是真人的象征。
虽然陈迎欢的青蝉观想能够在天地间穿梭无碍，但是这具十五岁的肉身只是一副炼炁之体，未得罡元淬炼。炁是无法支撑飞行的，罡才能凌空而起；就像水不能浮于水、但冰可以作舟远航。老黄能从这儿跳下去，是因为元婴之上有一股天然生发的护体玄罡，哪怕失去意识，也能自行运转。他不可以，他往下一砸，重力加速度，质量转力量，牛顿先生就该在地下迎接他了。
——这么狠？一来就整个上境真人？
陈迎欢蹲到地上，用手掌抚摸着地上的孔痕。青炁过阳溪，入河谷，聚于商阳。他伸着这根手指，在地面的孔隙上挲动。一缕一缕灼感燎上指尖，却并没有与炁相感。老黄走到他身旁，也蹲下。
不是炁。陈迎欢朝着老黄开问。
天地下，又不是只有炼炁这一门。老黄拍拍他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走，这回的情况，先不要跟老金说了，他们操心也没用。
——大堂里，老金手插着兜，问老黄和陈迎欢，这个是啥情况。老黄摆了摆手，不好说，反正不是阴邪鬼怪，怕不是啥子高科技哦。老金哦了一声，点头，不是这些就好办，我们也觉得人为的可能居多。
御金洲酒店报警是以失盗的名义，一夜无人的监控无法解释天台上的脚印。公安内部也基本推定，应该是有一伙目的不纯的人，昨夜在酒店活动。没有脚印，说不定是速降，或者滑翔？动作电影里的奇观给了大家诸多有可能的假想。但领导们留了个心眼，老金在上头的授意下，拉上老黄来做个保险。
如今听黄九指这样讲，他眉头大松，领着两人准备找家餐馆吃点、喝点。大黑还在警车上，为了少些口舌麻烦，三人并没有带着它过来。老金感叹了几句天气慢慢变热、马上要到清明的话，老黄和陈迎欢嗯嗯哦哦地应着，各怀思绪地看向别处。
大堂左侧的大理石阶梯上，盖着翻毛大帽子、伸着懒腰、打着呵欠的李青露扶着栏杆，一晃一晃地朝下走，一搭一搭地讲着话。她身旁夹着笔记本的姚悦，扶了扶眼镜，把垂飘到眼前的鬓发往耳后撩。
“你啷个过来的哦，姚悦。”
“公交啊。”
“我服了你们了——服了。”
——姐。
李青露眨巴着惺忪的碎眼，抬手揉了揉眼镜睛，以为是自己看花了，陈迎欢叫着“姐”跑过来，她这才跨了数个大步，从台阶上蹦下来。
送走莺莺嚷嚷的人群后，谷川在大厅门口向酒店结了账，然后下了楼，出酒店门往右走十米，来到了一间树着“新福音宣讲会，请往御金洲酒店二楼兰桂厅”立牌的小门面。门面上拉着一条红布横幅，写着“世界新福音联合会·K县临时办事处”；蓝色的钢皮卷帘门被他拉起，他弯下身，钻了进去。
里面是一个空门面，除了一张居中横摆的小桌子，和一把折叠椅，什么都没有。谷川走到桌边，响指一打，桌面上一盏十八世纪欧罗巴煤油提灯亮起光。他把手里的教典轻放在桌面上，然后拉开折成一片的椅子，坐了下来，抬手放在嘴唇上，手指轻轻地叩动着。
数日前，他从鹿儿岛被传唤到了东京，在地下源城教堂里见到了了不起的大人物。大人物命令他，到东方去、到中国一个叫“K县”的地方去，那里出现了异象，或许会有大兽化生、使者降诞。抵达以后，他按照以往的习惯，先进行了巡游布道；与其他教派不同，新福音主要锁定的信众群体是年轻人。
在这座城市的中学，仿佛是主的旨意，他看到了“适格体”与“圣遗物”。那个女孩，和那个十字架。谷川抬手摘掉了眼镜，揉了揉眼睛，今天他特别留意过，两个人都来了。
除了被兄弟会盯上有一些烦恼，他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喜悦了。至高的主垂青着他，这位最年轻的巡猎司铎；不朽的莉莉丝庇佑着他，使荣耀和恩功来到他的面前。
像是在原野上捡到金子的牧羊人，谷川莲也双手叉握，举过了头顶。
“赤土の契、黄風の約、神聖な啓示に従い、私達はすべてを捧げます。LILINの母、リリス、あなたが私達の方向を導くことを望んで、世界が主に帰ることを望みま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