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文英赫然躺着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双穿着皮鞋的大脚大剌剌地搁在沙发扶手上,一堆瓜子壳散乱在茶几上。李维周皱皱眉,嫌弃地说:“烟灰缸就在桌上。”黄文英回敬他:“本公子哥被人伺候惯了,只知吐瓜子壳,不知收瓜子壳。谁象你似的有洁癖!房间一尘不染,所有物品都摆放有序,你累不累?”
“房间一尘不染,所有物品都摆放有序,可以让我随时知道有什么人什么时候来我这睡过觉?拿过什么东西?包括一支勃朗宁手枪,一支金笔,一个金打火机,一百块现金。”李维周坐到黄文英对面的沙发,直视着黄文英一字一顿地说。
黄文英自嘲地说:“你看,我效率多高,老板让我自行解决武器和经费,我马上就执行了,一点不让你费心。”
李维周依旧不温不火地说:“你为了工作来我这也可以理解,但是你总是这样不告自来,不问自取,哪一天你把我这里给暴露了可怎么办?老板可是规定我们不能发生横的联系、不能私相外来!”
黄文英不屑地说:“他规定他的,我来往我的,天高皇帝远,他管得着?你还给我报告去,李督查?我还乐得他把我这军统上海区区长的职衔给撤了,谁想来干就让他来干,这个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的位置我早都不想待了!”
李维周被这小子整得一点脾气都没有,无奈地说:“你可不可以尊重一下我个人的一点隐私?万一哪天我带女朋友回来看到你可怎么是好?”
黄文英突然一下来了兴趣:“女朋友?我好象看到张其利旁边站了一个女人是叶熙木?”说完,又瞬即恼怒起来:“大哥,不带这么玩的!说好了你给了信号撤离,我们就向张其利一行人开枪,你怎么又跑回去了?万一我的人没有听到撤退信号,向你们开了枪,枪又不长眼睛,分得清是自己人还是汉奸吗?”
他继续对李维周怒到:“这是我指挥得最窝囊的一次行动了!一枪没打就撤了!你知道组织这次行动我砸了多大血本进去吗?现在上海区要枪没枪要人没人,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人搞到枪!你玩我吗?”
李维周起身,找水泡茶,端给黄文英,赔罪说到:“来,喝杯茶,消消气,虽然这次行动让你有损失,但我钓到条大鱼!”
黄文英好奇地问:“一条大鱼?此话怎么说?”
李维周说:“张其利的太太竟然是我的老朋友,叶熙木的女中同学,我正是碰到了她们,才采取了取消这次暗杀行动的行为。张其利非常信任我,已经邀请我去76号做事了。”
黄文英眼睛顿时亮了:“竟然有这么好的事?要不要向老板报告?”
李维周慎重地点头说:“今晚我就向老板发电报。但是叶熙木暂时不想和老板提,你要为我保密。”
黄文英用手指着李维周,调侃着说:“你想金屋藏娇?嗳,叶熙木现在对你还有感情吗?她是什么身份呢?”
李维周自嘲地摇摇头:“叶熙木现在对我来说就是个谜。你去帮我查查她,越详细越好!”
黄文英点头答应,又直愣愣地问李维周:“那你对她还有感情吗?”
李维周沉默片刻,回答到:“我就是一件武器,指哪打哪,感情这个东西,玩不起。”
黄文英不以为然地说:“不要这么消沉吗,老兄!要会享受生活!纵然马革裹尸还,也要葡萄美酒、美人倾城!”
李维周望着着黄文英帅气、爽朗的笑脸,心情也不由轻松起来,这么多年的朋友,最欣赏他的一点就是这份潇洒不羁的英雄气概。但嘴上还不忘回击:“你赏你的葡萄美酒、倾城美人,我过我的独善其身、孤鸿缥缈。我倒是想看看你那美人在哪?”
黄文英一边迈着京剧的台步往外腾挪,一边拖着唱腔唱到:“小姐小姐多风采,君瑞我风流多才,月移花影移步来,一双情侣称心怀!”不一会儿,移出了房门,把门带上离去。
李维周忍俊不禁,被黄文英这么一闹腾,心情轻松不少。
寂静的公寓,李维周戴着耳机,敲着发报机按键,嘀嘀嗒嗒的发报声此起彼伏,无声的电波在黑沉的天幕中起舞,飞向重庆。
第二天早晨,上海极司菲儿路76号,黑色的铁门迅速打开,等张其利的车飞速驶入后,又迅速闭合,象鲨鱼的嘴,神秘又恐怖。门口的街道冷冷清清的,行人都避之不及。张其利一行一走进办公楼的走廊,就吩咐手下把情报处处长陈永顺叫到办公室来。
不一会儿,陈永顺那张阴骘的脸就出现在门口,张其利心里掠过一丝不快,他妈的总是臭着一张脸给谁看啊?但不快归不快,用人归用人,陈永顺做事快、准、狠,拥有猎犬一般敏锐的嗅觉,是自己手上的一张王牌。也许变节者总会背负着某种历史重负,自己和他同为中统叛变者,还是心有戚戚的。
陈永顺面无表情地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张其利扔过来两张照片到他面前,陈永顺捡起来一看,一张上面写着李维周,另一张上面写着叶熙木,两人的青春笑靥好像在抽打着自己这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灵魂。
张其利命令到:“把这两个人给我查清楚,彻彻底底地查,不要留下任何疑点。”
陈永顺领了命令就出去了,留下张其利一人坐在写字台前。天之骄子、上帝的宠儿一堆词滑过张其利的脑际,上天就是不公平啊,有人含着金钥匙出生,有人吃每口饭喝每口水都要自己拼命去挣。但是,想不到的是天之骄子也有被贫民百姓纳入麾下、指挥驱使的时候,改朝换代的时刻到了!
法租界,朱丽叶公寓,精雕细琢的公寓大门旁,一位高大的穿风衣男子,手捧一大束紫色的勿忘我守候着,那一抹如云似雾的紫色惹得过往路人纷纷回首。叶熙木的身影一飘出门口,穿风衣男子就手捧花束迎向叶熙木,叶熙木大吃一惊,带着露珠的勿忘我花朵上浮出李维周那刀刻般的面庞。
“早,叶小姐赏脸和我一起去咖啡店坐坐吗?”李维周的话语随着让人如沐春风般的笑容而至,叶熙木却冷冰冰地拒绝:“不行,我早上有事。”
李维周不屈不饶:“那,我就送你去。”
叶熙木依然拒绝,正在她准备拂袖而去时,李维周竟伸手拉住了叶熙木的衣袖,不重不轻,甩不去,挣不脱,叶熙木又囧又气,说到:“快放开,再不放开,我就恼了!”
李维周依旧好脾气地说到:“我就陪你走一段路,你这么多年不在上海也不熟路,到了你的目的地,我就离开。”
叶熙木羞恼地低头走着,李维周护花使者似的走在她身边,怀抱一捧紫色的勿忘我,两人在法租界的街道穿行。浮光掠影的风景,叶熙木来不及捕捉,因为心里有点小波澜。
经过一家精致的咖啡馆,李维周径直就拉住叶熙木的手往里走去,:“陪我喝个咖啡再去办事,这家咖啡店很有情调,是一个白俄贵族开的,你会喜欢的。”
李维周的手好厚好软,叶熙木瞬间突然冒出就这样一直被他拉着不要放手的念头,于是就默默无言地被他拉着进了咖啡馆。
他们落座后,李维周熟稔地为叶熙木点好咖啡和点心,可是心里却一惊,叶熙木一进门就在这个正对大门、紧靠后厨通道的位置坐了下来,这个位置既能把所有进店的客人看得清清楚楚,又能随时穿过后厨的通道紧急撤离。叶熙木是无意而为之?还是特意挑选呢?
叶熙木一进店里就喜欢上了这个店,这个店确实很有情调,优雅精致,还流露出一种怀旧的情调,店里四处都摆了些老板收藏的古董。能在这样的环境消磨一个上午真是种享受,其实自己上午并没有事,刚才出门只是想去先施百货公司买点东西。
李维周东一句西一句地和叶熙木聊着天,看似无意,实辄有心。他问到:“你在早稻田大学学的什么专业啊?师承哪个教授啊?”
“我专攻新闻学,老师是西建一郎,早稻田大学新闻学的泰斗。”
“厉害了熙木,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
叶熙木生气地嘟嘟嘴:“谁叫你以前老是看不起我?”
李维周笑到:“我那是逗你玩的,你天资聪颖,又出生名门,我哪敢瞧不起你?”
叶熙木不依不饶地说:“你骨子里就是瞧不起我们家这样的生意人家,嫌我们家沾染铜臭气,哪里比得上你们家革命先进?”
李维周吓得直讨饶:“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要是我们看不起你家,我舅舅怎么还和你父亲是好朋友?”
叶熙木刁钻起来没完没了:“就是,你敢欺负我,我就告诉你舅舅,让他收拾你。”
李维周说:“这招你没少用。你什么时候去的日本啊?”
“1933年。”
“我们在1933年初在华懋饭店西餐厅见过一面,还记得吗?你从那以后就去日本了吗?”不知为什么,说到这里,李维周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叶熙木仔细观察着李维周脸上的表情,心里有种快意地说:“当然记得了,从那以后我就和我的先生去了日本。”
李维周眼前一黑,咖啡杯差点从手里跌下来,震惊地问:“你结婚了?就是和华懋饭店西餐厅里那个向你求婚的男人?”
叶熙木冷冷地说:“正是。”
李维周愤怒地都迸出泪来,一拳砸向桌面,惹得店里的其他客人都看过来。
叶熙木感觉到有点收拾不了自己惹出来的这个烂摊子了,惴惴不安地劝说李维周:“维周,你别这样!你不是有女朋友了吗?”
李维周恨恨地低下头,过了一会才抬起头来,酸楚地说:“这样很好,只是太快了,让我一下接受不了。”
叶熙木咬着牙暗觉后悔,这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好玩。但是如果这样可以让李维周不用那么死缠着自己,也未必不是一种办法。
她试探到:“你的那个女朋友呢?”
“哪个啊?我有很多女朋友,你问的是哪个啊?”李维周咧嘴一笑,笑得狂狷邪魅。
这次轮到叶熙木不悦了,心里愤愤地想着:有女朋友还满大街追着我?还送勿忘我给我?
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说着:“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啦?你老大不小了,快点结婚定下来吧,别漂着啦!”
李维周笑着不语,突然深深地望着叶熙木,叶熙木被他望得快要窒息过去,垂下眼,用勺子不断地搅拌着咖啡,脸上飘起两朵红云。
李维周又恢复正常,扯着叶熙木东扯西拉,直至午后,两人告别在咖啡厅的拐角处。
等李维周回到公寓,黄文英已经拿着一沓关于叶熙木的资料等着他了。李维周认真地看着,和今天叶熙木在聊天时所说的每句话核对着,只要有一条有出入,叶熙木就存在疑点。
良久,李维周放下资料,黄文英问到:“怎么样?有什么问题吗?”
李维周说:“无懈可击。无懈可击本身是不是就意味着有问题呢?”
黄文英讥笑着李维周:“你别疑神疑鬼了,你是做特工做傻了吧,自己的女人也怀疑?”
李维周想起来什么似地问:“怎么没有她老公的资料?”
“她没结婚,哪来的老公?你是不是疯了?”
李维周心里突然好像有一块坚冰融化,瞬间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