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又传来脚步声。瑞宝闭着双眼，依旧一动不动。随着脚步声的临近，门又“吱呀”一声开了。雨夜的泥土腥气扑面而来，瑞宝瑟缩了一下，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小姐……您受苦了……”
瑞宝猛地睁开双眼，就看到须发皆白的颜大总管站在她的床前，往日的棺材脸竟然满面痛楚。
自城主爷爷中毒后，这还是瑞宝第一次见到颜总管。自她记事起，这位老者便一直跟随在城主身边。与其说他是一个下人，倒不如说他是她的长辈。瑞宝正想起身，却被颜大总管一把拉住，焦急道：“小姐，快，快收拾东西，属下送您出府！”
瑞宝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了。她愕然道：“颜总管，这是怎么回事？”
“待会儿属下再给您解释！”颜大总管一边催促瑞宝更衣，一边道：“公子现在不在府中，要是晚了，小姐就再也出不去了！”
瑞宝一听，以最快的速度换好衣衫，在颜大总管的帮助下，从后窗跳了出去。霎时，冰凉的雨滴砸在身上，寒冷刺骨。
雨夜极黑，仿佛子夜时分，脚下全是泥泞。颜大总管一手拉着瑞宝，一手拎着包袱，跌跌撞撞地走在前方。瑞宝跟在他身后，到现在还觉得有些云里雾里，但是凭着多年的信任，她仍是努力跟上颜大总管的脚步。
由于大雨，守夜的侍卫虽然尽责，但目力较往日差些，而大总管又对颜府极为熟悉，两人一路有惊无险，终于来到庭院中的一个隐蔽处，打算稍作休息。
借着远处烛光，瑞宝发现两人竟在城主寝居附近。此处离颜府后门还有大半个颜府，且十分绕路。她正在疑惑怎么颜总管把她带到这儿来这个很严肃的问题，就听颜总管道：“属下虽有武功，但轻功极差，不能像十九殿下那样带小姐出府。但城主寝居中有一条密道，直通府外。此事就连二公子也不知晓。属下一会儿便送小姐进去，等小姐出了密道，自有人在密道外等候小姐。”
瑞宝任冰冷刺骨的雨打落在身上，终是忍不住问道：“颜大总管，你为什么要放我出去？难道你不怕哥哥怪罪吗？”
颜大总管沉默了一瞬，沉声道：“小姐……当年老城主所做一切，属下也参与了。”
瑞宝一怔：“你……？”
“不错。他所做的一切，属下都知道。而且其中一些人，是属下杀的。”他顿了顿，道：“属下仍然记得，当时老城主只是上代城主的第三子，且为庶出，与二公子的祖父长公子相比，实乃萤火与皓月。但属下与城主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所以不论城主想做什么，属下都会替他完成……”
颜总管深吸一口气，又道：“城主昔年的心愿，便是让颜氏千秋万代，永不衰败。所以，属下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公子一步步走上错路，更不能就此毁了小姐！”
瑞宝怔了怔：“错路？”
颜总管沉默。他心中异常沉重，却也无能为力。这两个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二公子的心思，他比谁都清楚。这些年来，仇恨一直压抑着他心中的爱意，若一旦大仇得报，那份爱慕便会破土而出，终成参天巨树。可是到时候，谁来制止他？谁又有这个能力制止他？
“无路论如何，您与公子是同宗同族的兄妹，这一点不容置疑。请小姐不必怀疑，属下绝没有害小姐之心。还请小姐快些，待二公子回来，您也许再也无法踏出颜府一步。”
瑞宝默然，点了点头。无论如何，她愿意信任颜大总管。
于是两人不再交谈。借着雨幕，颜总管很快便将城主寝居守夜的两名侍卫打晕，与瑞宝溜进城主寝居。
门推开的一刹那，一股暖意扑面而来。瑞宝浑身被雨水浇得湿透，进去后也顾不得别的，连打两个喷嚏。
只见城主寝居不像几日以前那样挤满了人，唯有一人静静守在床边。瑞宝凝神看去，却发现守在床前的不是那位不甚专业的神医，而是——长宁公主。
瑞宝很是惊讶，她并不知道对爷爷毫无感情的公主竟然会守在他的床边。而颜大总管立刻浑身戒备。他本已安排妥当，这个时候城主寝殿中应当空无一人。然而他却失策了，只因他无法限制城主夫人的自由。而更为棘手的是，虽然这寝殿中似乎只有公主一人，但皇族身边都有影卫，凭借他的身手，也许支撑不了多久……
长宁也看到了他们。她款款起身，似乎毫不意外：“本宫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三小姐与颜总管。”她见颜大总管扭头四顾，不禁笑道：“颜总管大可放心，本宫的影卫不在此处。他们……早就被颜琛处决了。”
颜大总管沉声道：“如此，再好不过。属下请公主让开，否则莫怪属下冒犯。”
长宁并不理会颜大总管，一双眼眸只是盯着瑞宝，露出似嗔似喜的神色：“三小姐，您这是要离开此地吗？”
瑞宝皱了皱眉，道：“此事与公主无关。”
“呵呵……此事当然与本宫有关。这几日你病了，他今日去看望你了吧？”她唇角带笑，但神色渐渐狰狞，“本宫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担忧的模样，简直令人，令人发狂！你有哪一点能让他如此对待？你又有哪点胜得过本宫！”
瑞宝叹了口气。这公主果然疯了，都这个时候了还在诽谤她和哥哥的关系。于是瑞宝毫不理会公主，而是绕过她看望城主。
和前几日相比，城主的脸色越发灰败。他昏迷整整三日，死气浓郁，再也没有一丝清醒的迹象。瑞宝强忍住心中的痛楚，对颜总管道：“颜大总管，我们不能带着爷爷一起走吗？”
颜大总管微微摇首，公主却道：“你带他出去有什么用？苟且偷生吗？对了，忘了告诉你，那毒是本宫的影卫自苗疆带来的，这世上无药可解。”她笑了笑，道：“你应当还不知道吧，毒，可是我下的。”
“……是你？”瑞宝直起身子，“为什么？”
“本宫说过，要让心爱的男子登上高位，所以，无论什么事，本宫都会做。”公主微笑，“不过这毒当真不好下呢……你爷爷每次用饭，每道菜必须经过层层试毒手段之后方可端上，普通的毒下进去，肯定会被人发现。但是经由本宫端给他的参汤，绝不会有人起疑心。想不到本宫嫁给他，唯一的用处便是要他的命。”
也许愤怒到了极致，就不明白了什么叫做愤怒了。瑞宝沉默片刻，忽然笑出了声，“唔，真是难为您了。为了下毒，您可真是敬业，连自己也献身了。公主殿下，您的代价，果然与众不同。”
长宁脸色顿时苍白如纸，她死死咬住嘴唇，双眼渐渐发红，“住口！若不是那妖妃使坏，本宫怎么会嫁给这个死人……”
她话音未落，瑞宝忽然上前一步，狠狠甩了公主一巴掌。这一巴掌几乎用尽了她的全力，只见公主跌坐在地，长发凌乱，唇角流出一丝鲜血。
她甩了甩手腕，道：“我们走。”
颜大总管低声问道：“小姐，您不打算不杀了她，替老城主报仇吗？”
瑞宝摇了摇头。虽然老城主当年做错了事，但公主下毒却是不争的事实。可是公主就此死了，颜氏怎样给帝君交待？而且让她就此活着，一定比死了更痛苦。
颜大总管领命，上前触动机关。顿时，寝殿地面一角突然下陷，随着齿轮转动的声响，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显现出来。瑞宝冲着洞口走了两步，终是停下脚步：“大总管……您真的不打算和我一起走吗？”
颜大总管摇摇头，“三小姐，属下生是颜氏的人，死是颜氏的鬼。放心，二公子不会对属下怎么样。”
瑞宝仍是不放心，“可是当年的事，你也参与了，你又怎么知道二哥不会杀你？”
颜大总管还待再劝，忽然一支利箭从窗外射入，擦着颜大总管脸颊呼啸而过，深深地扎进床柱中。
瑞宝惊叫一声，立刻后退一步。颜总管沉下脸来，他细细一想，便知道两人的行踪已经暴露。外面定然围了大批侍卫，就等着瓮中捉鳖了……
他一把将瑞宝推入密道，道：“快跑！千万不要回头，更不要回到漓江城！快跑！快跑！”
机关在头顶缓缓合上。她透过缝隙，看到大门开了，侍卫如潮水般涌进。很快，机关合上，她拼命敲打机关，却没有丝毫用处。头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兵器声以及惨叫声，间或响起一两声：“小姐快走——！”
瑞宝呆了呆，忽然掉头就跑。她不能回头，更无法回头。密道那样黑暗，又是那样曲折。她将一切抛在身后，只是不停地奔跑……
恍惚间，她似乎听到有人在身后呼唤她的名字，那样愤怒，那样哀伤，又是那样痛楚。
她闭上双眼，任泪水夺眶而出。
再见了，漓江城……
再见了，爷爷……
再见了，颜大总管……
再见了……
哥、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