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岚虽然心中很想报复姚姨娘母女，但是从这次的事情里她猛然明白了，父亲的多方优待，某种程度上可能是对于昔日姚家大小姐的补偿——既然是这样，那么她就没必要再去触这个霉头。毕竟胳膊拗不过大腿，想要报复，并非当场戳穿她的心思这一条。
“如今老爷已经有几分怀疑姚姨娘和二小姐了，小姐何不加把劲儿……”
某日莲蓉陪侍时如此说道。陆云岚听后莞尔一笑，亲自指点迷津——“可你看父亲有多加责怪她们的意思吗？姚姨娘是‘因病’去了庄子，二姐姐也足不出户修身养性，父亲母亲什么都没有苛待她们，这就可见一斑了。”
这些话她只需稍加打听就能知道七八成。为了避免旁人猜疑，即便是送去了京郊的庄子也不曾短了姚姨娘什么待遇，该有的丫鬟、仆妇，一应的吃穿住行，统统都和府里用度一般无二。只是不允许她离开，又嘱咐人“好生照顾”。
“况且如今大姐姐的亲事越发近了，旁人都盯着呢，咱们还是悠闲一点好。”
莲蓉想了一想，忽而笑道，“小姐说的可是前几日探花郎前来府里纳征的事儿？”
迎亲素来有六礼，分别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因着是赐婚，便省了纳采这一趟，直接由礼部的人分别去了男方和女方家中取庚帖，合八字——自然了，皇帝赐婚的结果必定是上上之和——随后再有男方纳征，将聘礼送到女方家中，最后择良辰吉日完婚。
原本众人皆想着，郑淼为官清廉，家中又不富足，纳征时的聘礼勉强够得着侯门的门槛也就罢了。可谁曾想，皇帝居然真的把这桩婚事记在心头，从去年底就不断地变着法儿赏赐这探花郎，流水般的贵重物件抬进了郑府。
“有上贡的紫檀花鸟屏一对，御赐的黄花梨桌椅一套，再是各种黑酸枝木打造的家什……什么摆花瓶的案几，搁毛笔的长桌。”莲蓉说了几样，又吃惊又好笑，“奴婢可从未见过陛下赏这些的，哦还有，连皇后娘娘都接连赏了十余套珠宝玉石的头面，外面的都传，咱们大小姐出嫁的场面，快赶上公主出嫁了。”
“不许胡说，”陆云岚口中轻叱，却是未语先笑，“出去了可得管住你这张嘴，咱们家哪能和公主比？”
莲蓉知道自家小姐不过随便说说，当即笑起来。
“陛下多年来只有几位皇子，怕是看在淑妃娘娘的面上，将咱们大小姐比对公主出嫁的规格了呢……”顿了一顿，她又喜滋滋道，“可见淑妃娘娘宠遇深厚。”
宠遇深厚？怕是不见得。
陆云岚的笑容突然凝在嘴边，想到了上一世她入宫去探望陆宛白。望春宫里似乎总是很安静的，静静的像是不想被人打扰，又或者，是君王唯一渴求的安宁之处。然而这样子说来，却也仿佛不是深爱。
主仆二人正在说笑，杜鹃忽然从院子外进来行了礼。
“小姐，夫人说留了阮姨娘用饭，大小姐便遣了身边的明书姐姐，问您要不要一道去吃些？”
阮氏常出入揽翠院，也是在年三十后发生的事。许氏多年来身子一直不好，拼尽全力生下了一子一女后更是险些没熬过来，好容易这十几年来调养得当些，近年来又不知怎么的，心悸时常反复。孙妈妈固然能在吃食上留意，可大夫是男子，又不能日日随侍在跟前。那日也不知道阮氏怎么同陆哲提了一提，陆哲竟然同意了，允许她常常出入揽翠院和许氏作伴，顺便照看一下许氏的身体。
妾身之责本就有照顾男女主子，但阮氏这一去，也不像是给许氏当仆人。许氏幼年出身豪门，端庄大气，见识不凡；阮氏少时则随师父闯荡，博闻广记，温柔体贴；二人坐在一起，偶然聊起话来竟也相投。
由着翡翠将她打扮妥当后，陆云岚才到了揽翠院。她进门时许氏正和颜悦色的与阮氏讲话。阮氏话不多，大多静静听着，但她的笑容十分和煦，又能在关键之处说上几句，是以许氏也觉得仿佛多了位闺中姐妹一般。
“……说起来我年少时也曾在江南住过一阵子……”
身后的仆妇报到“五小姐来了”。许氏这才止住话头，抬眼对陆云岚招了招手。
“正和你娘说着话呢，你就来了……英娘也是，请了你过来，自己却迟到。”许氏转头吩咐云朵，“去请大小姐来，若她再磨蹭，便告诉她咱们可先吃了这一桌子好菜。”
云朵笑得不行，但还是立马去请陆云英了。
“母亲在说什么这般高兴？”陆云岚笑着坐到阮氏身旁。
“你娘幼居江南，我年少时也在江南住过一段日子……当年我身子虚弱，京城冬日又太冷，家里怕我熬不住，便索性把我托付给了在南边的婶娘照顾。”人一旦上了年纪，便喜欢开始回忆过去，许氏眉目温和，笑得怅然，“那年我也就十六七岁，正是爱玩闹的年纪，身边又没有成堆的仆妇管着，便时常带着丫鬟去湖边游玩——谁曾想啊……那一日我突然心症发作，在湖边赏花时晕了过去。好在有一位大夫路过救了我一命！”
陆云岚吃惊道，“母亲也实在太乱来了……”
“可不是！”
陆云英不知打哪儿出来，一身山茶红的袄子鲜妍明媚。她半是好笑半是心疼地坐到许氏身旁，这才道，“母亲还当笑话似的来说，女儿听了都觉得心惊肉跳。”
“我这不是一遭奇遇么！”许氏瞪她，“也真是命里合该叫我遇着贵人。那位大夫是远近闻名的神医，素日里只带着一小小药童出诊，那日刚巧治了病回来，陌上杨柳春色正浓，他便多驻足了一会儿——然后便救了我一命。你们说，这不是奇遇是什么？”
阮氏闻言眉心微动，温婉道，“夫人可还记得那大夫姓甚名谁？”
许氏摇头，“想来名医大多乖戾，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至今不晓得那大夫家住何处，是何名讳。只是他为我把了脉吃了药后，每逢两日便叫药童来送药给我，连续吃了三个月后，我便大好了，而那大夫和药童也再没出现过。”她顿了一顿，仿佛极力回想，才又叹息道，“……我那时家中无弟妹，看那药童生得雪玉可爱，便和她玩耍过一阵子。她大约是六七岁，还是八九岁吧？她说她从小失了父母，神医替她取了个小名叫阿碧……如今也二十多年了。”
陆云岚闻言愕然，当即抬头去看阮氏，却见阮氏也十分吃惊，一双美眸不住地上下打量着许氏——陆云英瞧着她俩神色迥异，免不了奇道。
“你们这是怎么了？”她想了想，试探道，“阮姨娘曾居江南，莫非认识……若是姨娘认识，不妨说出来，也好了却母亲的一桩心事。”
阮氏沉默良久，才感慨道，“夫人真是念旧，这事儿都过去二十多年了……”
“那神医与我有救命之恩，我和那药童却结下了姐妹情谊，只可惜当年家里出了事一封书信便叫我回京！”许氏说起往事，还是字字情真，“你若是知道，我便恳请你告诉我，我定不会打搅他们师徒的生活，我只是……只是想……再见她一面，知道她近年来好不好，可有成亲，可有儿女……”
“阿碧她……过得挺好，虽然吃了不少苦头，但现下却得了安稳。”阮氏微微叹息，凝视着许氏一双眼睛，静静地开了口。只是她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在重复谁说过，“……自古苏杭有美景，‘阮墩环碧’里恰好也有个‘碧’字，不如我就替你取名为阮环碧……”
阮氏语中哽咽，似乎有万千感慨，最终还是破涕为笑，恭恭敬敬地起身行了一礼。
“一别二十余年，阿碧没想到，竟然还能有与茹姐姐相见的一日。”
许氏惊得不能言语，还是陆云岚在一旁提了醒。
“真是太巧了……母亲，我娘的闺名，便是‘环碧’二字啊。”
“阿碧……”
“茹姐姐……那年阿碧去您府上寻您，却被告知您已经启程回京，咱们这才失了音讯呀。”
许氏单名一个茹字，她自从嫁入庆国公府后，已经多年没人用这个字唤她了。这时猛然一听，竟然有种回到少年时光的错觉。
“阿碧，真的是你，”许氏忙握住她微凉的双手，不住打量，她又哭又笑，又似十分吃惊，“那日你刚入府，我便瞧着眼熟，看见岚娘……岚娘的年纪比你当时还要大些，我觉得更是熟悉，可我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是哪儿熟悉。不曾想，这缘分竟是在这儿……阿碧，阿碧，真是太好了！咱们姐妹又在一道了！”
“是，茹姐姐，阿碧自小孤苦，承蒙师父照料，却在亲情上多有缺失，当年只有您待我好，替我取了名字……这些我都是知道的。”
这厢两位女子说得又惊又喜，陆云英只好担起了抚平情绪的作用。
“母亲……母亲，您可别高兴坏了，这脸上的妆都快叫您哭花了！”陆大小姐故意把话说得俏皮些，“您总不至于想在刚寻回好姐妹的时候，就叫人家看见您最难看的一面吧？”
许氏笑骂她一句，当即止了泪，但她的手还是紧紧握在阮氏手上。
“阿碧，如今你又在我身边了，真好。咱们姐妹俩……”
“是，咱们姐妹俩再也不会分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