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县处在淮河渡口上，是腾城西部重要的官渡，县城东边的青草湖正适合做官渡。自从去年来，往西边的官船商船逐日的多起来，一天百十来艘船也是有的。今年开春来，大概是要修建万象宫，又增加了许多船只，但不仅是各样工程材料及粮食官饷，许多东西的商船鱼龙混杂，甚至竟有了军火贩卖。
说起来奇怪，本应该是严格管制的生铁精钢、火药硝石，许多包装起建筑材料的名号，又有正经的文牒，先是从东边来，只在青城县街坊里打个转即又坐上去巴国的船往西南边去。这事情萧源从前是往员外郎处呈报的，可样样文书都是齐备的，虽是不合理，但又找不出纰漏来。员外郎只再往上上面递了折子，半月有余才下来，知会了声“合法合理，毋庸细查”。
倒是方十三这样闯码头的，平日里虽然忙碌了些，但是逐渐的手头越发宽裕。方十三是个性子较为开放的，又不曾娶妻，有寻花问柳的嗜好。萧源在客栈里住得不顺心，搬到小院里后，方十三收敛了些，只自己去馆子里寻开心，两人住的熟了，也有一两回他带了女人回院里。
那一日正放了假，萧源回家休息，进了门却听有不大认识的小厮来传唤说老爷请少爷回了家立刻去后院书房，萧源放下行李便随小厮去了后院。
书房里老爷正端坐在案后太师椅上，旁边一两个男人似乎正议着事。听到小厮来报说少爷回来了，萧父放下手下东西，只让那两个门人出去，更吩咐小厮取了木棍来。
刚议事的门客顿觉得事情有些不妙，赶紧吩咐小厮去叫柳叔及娘子来。
萧源刚进了房门，只听萧父怒吼道：“你这不长进的混账东西，还不跪下！”
萧源尚未摸清楚事情始末，正犹豫着，萧父就已经提着胳膊粗的木棍来打。木棍结结实实打在萧源身上，只一闷棍下去，他竟没挨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门人们急忙冲进来拉扯，只是越拉扯，萧父越发生气，“你们今天都不要拦着我，大概是这小子年纪长了，逐渐的忘了我曾经怎么教育他的！”便又几棍打得萧源爬不起来。
只一会儿，连着三姑及柳叔也赶来了，柳叔一同去拉扯萧父，三姑更是哭喊着去扶萧源，只是此时萧源早已经是上下里外出了伤，几番拉扯也是动弹不了，三姑即立刻的痛哭起来：“老爷怎么这样动气，少爷还是没长全的骨头，这样打下去不出人命也是要落下残疾的呀！”
萧父一边叫人拉扯着，一边指着柳叔及三姑就骂起来：“平日里就是你们惯坏了他！我说要怎样怎样你们总来说我的不是，曾经我省吃俭用供他念书，费劲了心思给他谋出路，是让他去不务正业，滥交些什么混账无赖，养女人逛窑子的吗！我花了多少气力为他们兄妹俩个，倒教出个不开窍的败家东西来！不如今天先把他打死了，明天写了请罪折子，我再上吊死了好！这样不成器的摆在我脸前叫我恶心！”
说罢，萧父又拉扯着要提了棍子来打，连三姑都不免得挨了一棍。书房里几丈的地界，一时间炸僵起来，一群人拉扯成团，房里的书案、小几、椅子被挤弄得歪的歪，倒的倒，拨弄的桌上的书籍文具泼洒了一地，乱成一片。
忽地，就听得尤姑娘一掀帘子往屋里一喝：“都住手吧！”
柳叔趁着萧父力气不够了，一把夺过棍子来，又几个人挟持着他坐下。
尤姑娘忙去看了一眼萧源，这时候早已经昏死过去，身上约莫能见到的皮肤，竟都青一块紫一块的，又不敢轻易去扶，只怕更伤了骨头，看丈夫这一副样子，尤姑娘心里也泛起一阵苦楚来。尤氏忙吩咐了小厮及一应婢子，好生抬到竹凳上，送到房里去。尤姑娘用帕子擦了擦眼泪，带有微微怒气道：“萧郎这是做了什么伤天理的事，老爷要这样打死他！”
“这事情还轮不得你插手！我自是管教儿子，打得怎样我心里有数。”
尤氏往厅里走走，越发威严：“萧郎不但是您的儿子，更是我的丈夫，是尤家的女婿，这轻易的，老爷还不能要了他的命！”
萧父听到这样话，总是一惊，这会儿反倒冷静下来，擦擦额上的汗珠，带起笑意来：“好一个你们尤家的女婿，我倒快忘了，我是靠着你们尤家这棵大树了。一个儿子嘛，若是当初怕他死了，我敢答应你嫁给他？”
尤氏听了这话，倒比狠狠吃了一闷棍还要疼痛许多，却听得萧父也狠起来：“你要是能管得他，把这个儿子送给你了又有什么，却见的你俩结婚来，他同你相处了多久？你不过也是钳制不住他的，这女婿送了，你能拿来做个什么！”
“老爷不必用这话来酸我，如果百般看不惯，只写一封帖子打发我回家，那这屋里的一应事情自然就管不上了。老爷如果真真认了这个媳妇，我自有我的一番道理，丈夫做了几样事情，我心知肚明呢，请老爷像今天这样的管教不必再有了！”
尤姑娘回了房间时，已经有大夫来了，瞧了瞧，说是伤筋动骨，好在并没有动到脏腑，只是顺了骨头，又贴了许多膏药，并开了方子。
尤姑娘吩咐人带着大夫去账房领了银子，自己只贴身望了望丈夫，虽然是涂抹了膏药，仍然能分辨他赤裸身体上早已经是错乱的伤痕，乱乱麻麻比星局棋盘还要迷乱些，乌青伴着黑紫色，深深浅浅的印子从颈后到大腿，处处都是，惨不忍睹。尤城侯虽然平时也是严格教育子女的，但从来没有真格动过刀子棒棍，如今亲眼见到，只觉得萧父脾性越发难以捉摸了。
萧源昏睡了两天才醒来，只见到三姑在床跟前抹着眼泪，嘶哑着叫喊：“快去告诉娘子，少爷醒了，快去说。”
片刻，尤二哥先闻声而来，看到萧源正喝着汤水，就放慢脚步，轻飘飘走进来，只在屋里盘旋了会，往里面看看，倒是萧源一眼见到他，叫住了他。尤二哥听着先是一愣，而后才坐定在床前。
“只是怕打扰你了，你刚醒我不该这么早来打搅你。”尤二哥坐下来极为别扭都说出几个字，生硬的叫两个人都不知如何作答。
萧源听他这样说着，心里更觉得苦楚，两人半年没曾说过几句认真话，如今见到面了，却是这样扭扭捏捏。他心里知道，自从南策的事情，彼此间早有了些抹不开的芥蒂，而从前患难与共的兄弟如今成了自己的姐夫，似乎也并没有让从前的处境缓解。尤二哥渴望摆脱家族束缚在自己身上的沉重责任，更不希望别人成为这份责任的连坐者。萧源心里清楚，但又无法排解或是分担他的这种情绪，他渴望尤二哥能够主动与他分享，但彼此之间似乎失去了曾经亲密而质朴的情谊，而现存寡淡的关系使得一切都更加琐碎和沉重。
萧源叫屋里人都散了，才缓缓回了尤二哥：“咱们都多久没见了？”
“四十多天了吧，”尤二哥缓缓说着，“上次结亲的时候，倒也没有好好说上话…”
“是啊，再上次也有四个多月了吧，那时候还是在你家里。”
尤二哥似乎欲言又止的，转而轻悠悠叹了口气，站起来，探了探桌上的香炉，焚着药草，随意用火钳拨弄下，浓郁的烟气扑腾着散入房间，起初苦涩的气息熏着他眼圈里更加红润，而后药草特有的厚重沁到肺腑里，越发和心里郁结的苦闷胶黏，肉体和精神都被繁重的药拧进条框，里里外外叫人施展不开。
“我再几日就要去翡翠城了，也需要很久才能回来，”尤二哥轻轻咳了两声，“也许再回来的时候，我们都能更成熟些，有的事情不会再刻意地想，大概能够更明朗些吧。”
“你要走？”萧源一震，身上便更加不自在了，“你多久能…也许吧，嘴上说不干净的事情，也许只能慢慢排解，我想你再回来的时候，我们能像从前那样坦露心声了吧。”
在说着，尤姑娘回来了，尤二哥赶紧抹了眼泪，提溜了鼻涕，匆匆忙忙和姐姐说了两句，又和夫妇两个道别，只说家里还有事情，便逃一样走了。
尤姑娘探了探丈夫身上的伤口，询问身上哪里疼着，又叫丫头记得更换被褥，又几遍叮咛着，“一定要洗干净、晒透再放凉了给少爷换上。”
她转而望着丈夫，给他轻轻放上被子，又把他披散的头发理了理，坐定了，便跟他说起青城县的事：“我听说前些天你递了帖子去部里，说起有军火贸易不当的事，这几日，我哥哥听到了这事情，已经去查了。”
萧源不是很明白：“可是当时给我的回复说是万事齐全，不必细究的。”
“正是呢，涉案的商队是顺毅侯府韦家的，他们家在朝里关系错综，刚交上去，各处都使了人，根本没往上头去，咱哥哥在中书里，看这折子快扔进库里，抢来看才觉着事情大，就查起来，果然里头猫腻多着呢。”尤姑娘正说着，不免得夸起萧源来，只说他心细，这细微事情都能查的清楚，“若这案子结的顺利，必然有你一份的。”
萧源心里欣慰许多，只轻微谦虚着：“其实原不是我发现的，也是我在码头的朋友告诉我，觉着不对我才知晓的。”
尤姑娘倒笑起来：“夫妻两个，你跟我谦虚这个做什么。我嫁给你，不仅仅是父亲青睐你，更是我总觉着，你看着静静的一个人，其实心底下波涛汹涌着呢，我总相信自己走不了眼的。”
萧源原是趴在床上的，听着妻子这样说着，不由得渐渐拧过头来看这个少妇，虽然她年长自己几岁，但早经世事，透漏出精干成熟的气氛来，虽说长得并没有多少艳丽娇容，但到底是富贵家里养出来的，肌肤五官都保养的极好，无论妆容打扮，有着少妇独有的风韵。更是她原就蕙质兰心，悄悄几句话说得心里一股暖意。
尤姑娘见丈夫这样痴痴盯着自己，也悄然撇过头去躲闪起来，更浅浅笑起来。这浅浅一笑，倒抓着男人，少年一颗火热的心忽的更颤动起来，脸上绯红也藏不住，胸腔里扑腾扑腾的，他一时更慌了，别扭着歪了一下，却杵得背上一阵苦楚，疼的连连哎呦。尤姑娘忙去搀扶。她比萧源更清楚这股情愫，她看着丈夫的遍体鳞伤，只慌乱站起来，吩咐丫鬟：“天气热了，不要忘了给少爷擦洗。”刚离了几步，又折回来，对丫鬟说：“这事记得交办小厮去做，切莫忘了。”
暑热到底逐渐上来，夜里才缓缓凉了，外头蝉鸣蛙叫的，透着一股腥味。萧源只在屋里躺了小半个月才缓缓下的床，再加上屋里内服外用的药味重重叠叠，只怕是好人也熏得出病。他卧床这半月，父亲从没来探过，问了妻子才知道，萧父因为杖打自己，朝里暂停他在礼部的差事，让去青城县顶替监察督办的工作。萧源因为这无缘无故的劫难，心里更郁结了一股戾气，又加上天气燥热，皮肤的炎症总不见大好。
那一日，郎中又来瞧过，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说让府里再让房里通透凉快些，暑热当下，伤口不易愈合。听这话，尤氏心里就郁闷起来，起身去看冰鉴，旁边丫鬟掀开盖子给她看，她立马气头就上来了，提了管冰的小厮就骂：“平日里多少米把你喂饱了，就不管不顾主子差遣？你主子正躺床上遭罪，你且空着这一缸子水也不看看！一副皮脸倒没有畜生听话！”
萧源忙叫住他：“从前家里没使过这些也好得很，空了就去添了罢，这么大火气是何苦。”
尤氏歇了骂，走到床前，换了片刻又说：“你病着本不该和你说这些，家里头出了事我心里头真是不痛快。哥哥在中书省里活动，竟没打动韦家的。手里头证据又不多，更叫韦家倒打一耙，说咱们家走私，眼下的，已经把青城县码头上有名字的全下了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