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四年六月初九，太阳升起来不久，人们就感觉到一阵阵的燥热，到了午时，天空更是亮得刺眼，树叶早已经被晒得蔫巴巴的，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下雨，原本干硬的土路也松散成了沙土，路边的荒草上落满了沙尘，枯黄好像才是荒草原本的颜色。
大明王朝这四年里不太平，建文帝登基之初就要“削藩”，还未看到国富民安，却先看到天下战乱。
建文帝朱允炆和朱棣心里面都很清楚，四年的鏖战，最终是谁主天下，马上就要看到结果了，不管是不是愿意接受，结果很快就要揭晓。
前几天，防御长江的都督佥事陈蠧投靠了朱棣，阻挡朱棣叛军的最后一道天堑变为通途，陈蠧的水师将战船连接成浮桥，叛军很快就从瓜洲渡过了长江，短短几日，朱棣率领着大军已经到达龙潭镇，距南京也就三十几里的路程。
决战，已经迫在眉睫！
刑部郎中梁田玉一大清早便来到龙潭镇，在镇西三里的一家茶铺里等候兵部尚书茹瑺各大将军李景隆的到来。
昨日，朱允炆在听说朱棣已经率军到达龙潭镇之后，慌忙召集满朝文武大臣商议对策，尽管有方孝孺、黄子澄、齐泰为首的一群大臣极力主战，但是仍旧无法改变朱允炆的议和之心，在此之前，朱允炆已经派人和朱棣谈判，只可惜是没有成功。
这一次，朱允炆派出李景隆和茹瑺携带着他的亲笔书信来见朱棣，只希望朱棣能鸣金收兵。
到了将近午时，梁田玉看到西面沙尘滚滚，有十几匹马朝他这个方向赶来，他连忙跑到路边，等候这些人的到来。
为首的正是茹瑺和李景隆，两人看到梁田玉在路边站着，便将马停了下来。
“尚书大人，天气炎热，何不歇息片刻？卑职已经备下上好的毛峰，请大人消暑解渴后再去龙潭镇也不迟。”
茹瑺打量了梁田玉一眼，冷冷地说道：“梁田玉，你在这里干什么？总不会是想阻挡我们与燕王谈判吧？我们是奉了皇上钦命，你如果敢阻挡我们，那就是忤逆圣意，罪当诛连九族！”
梁田玉哈哈笑起来：“尚书大人，卑职在这里等候尚书大人，是有话想要说，并非要阻拦大人的道路。”
“为何昨日在朝堂上不讲，而非要今天跑到这里说？”
“有些话应当在适当的时机才能讲，再说我官小言微，皇上怎么会听我的呢？请尚书大人放心，卑职这么做，绝没有要害你的意思。”
茹瑺低头沉思了一下，望着梁田玉说道：“有什么话就说吧，喝茶就免了！”
“那好吧！尚书大人，你饱读诗书，应当知道宋金议和这件事儿吧？当初金熙宗新立，朝内不安，无暇南顾，按理说正是大宋光复山河的大好机会，然宋高宗一味求和，一天内连下十二道金令招岳爷班师回朝，岳爷遭构陷而死，大宋却对金奉表称臣，皇帝须受金国册封，每年大宋都要向金纳岁贡，遇金国皇帝生辰及正旦，还要遣使称贺，更重要的是，大宋将大好的河山拱手送给金国，唐州、邓州、商州、秦州自此落入金国之手，此辱此恨，直到今天还被人念念不忘。”
茹瑺打断了梁田玉的话，生气地说道：“梁田玉，你是想要借宋高宗暗讽皇上吗？你就不怕我回朝后将此事告诉皇上吗？你这等借古讽今的举动，当是死罪！”
梁田玉笑着摇了摇头：“尚书大人，你应当知道，人们所恨的并不是宋高宗，而是他身边的秦桧，今日你要去和燕王议和，谁能保证后人不会把你也看成是秦桧之类的奸贼呢？”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侮辱尚书大人！”李景隆抽出宝剑指向梁田玉，大声呵斥道：“一个小小的郎中，竟然胆敢如此无礼，如果再妖言惑众，我定斩不饶！”
梁田玉却连看李景隆一眼都没有，仍旧面不改色，微笑着对茹瑺说道：“尚书大人视名节重于生命，此次与燕王谈判，事关你的清誉，这一步你一旦迈出，便再无回头路，还希望你一定要三思。”
茹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下了马，叹了一口气：“大宋有靖康之耻，如今是靖难之祸，燕王已经兵临城下，我身为兵部尚书，受皇上嘱托，不得已而为之啊！”
“凡事皆是人为，尚书大人可曾听说过宇文虚中，同样是议和大臣，为何却能流芳千古？”
茹瑺顿了一会儿，问道：“你有什么良策？”
“燕王虽来势汹汹，但已经是强弩之末，他号称有五十万众，然实际上不足二十万，并且是粮草供给困难，而我守城将士就足有二十五万，而且南京的城墙坚固，城内粮食充盈，抵抗燕王的进攻已绰绰有余，另外，淮安还有梅驸马手握四十万精兵，一旦燕王进攻南京，梅驸马可从燕王背后夹击，南京城外将是燕王的死地。尚书大人此次面见燕王，切不可丢了气节，更不可许下割地，如果对他示弱，他反而会得寸进尺，与他议和，无疑是与虎谋皮。虽然我们一时失利，但一时胜负不定输赢，现如今皇上仅仅是踌躇彷徨，并未下决心要割地给燕王，谈判失败，反而能让皇上坚定应战的决心，尚书大人也不必承担卖国的罪名。”
茹瑺仔细地打量起梁田玉来，当初兵部侍郎廖平极力向他推荐梁田玉，他看到梁田玉虽然是一表人材，却觉得梁田玉弱冠之年，定不堪大用，廖平这才将梁田玉推荐给刑部尚书候泰，候泰独具慧眼，短短两年，梁田玉便成为刑部郎中，如今一席话，让他觉得当初确实是小看了梁田玉。
李景隆看到梁田玉不把他放在眼里，甚是愤怒，但看到茹瑺对梁田玉另眼相待，他也不再好说些什么。
梁田玉离开后，茹瑺和李景隆率众人重新启程去见朱棣，到龙潭镇后就被守卫路口的士兵拦下了，一名传令兵飞身上马向朱棣禀告，众人一齐下了马，站在路边的一棵树荫下休息。
朱棣正在屋中吃饭，那名士兵进屋后便慌忙禀告了情况，陪朱棣吃饭的姚广孝突然发起脾气来，很生气地冲那名士兵说道：“王爷用餐之时突闯进来，来人，拉出去毒打二十大板！”
站在门口的两名士兵听了，架起还在懵懂之中的传令兵就拉了出去，很快就听到外面的院子里响起“噼啪”的捶打声和传令兵的嚎叫声。
“先生，当真不见他们？”对于这个比他大了整整二十五岁的和尚，朱棣不敢小瞧，如果没有这个老和尚，或许他就是个已经被削了藩的王爷，同样是这个和尚，让他成为了一名起兵造反的王爷，对于姚广孝的能力，他打心眼里佩服。
姚广孝显得很平静，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茶，说道：“殿下，你可知如何让笼子里的老虎乖乖地变成猫一样温顺吗？那就是要除掉它身上的虎性，它咆哮的时候不必去理它，饿得快要死的时候你给它一块肉，它自然就把你当成它的救命恩人，人也一样，茹瑺身为兵部尚书，为何不先消磨一下他的性子呢？”
朱棣犹豫了一下，说道：“先生理应知道我们的处境，虽然说陈蠧已经投降，但是我们现在粮草缺乏，顶多也就能维持五天，并且我们只有不足二十万人马，加上一路征战，已经是人困马乏，朱允炆现如今派茹瑺和李景隆议和，我们理应抓住这个机会，如今把他们拒之门外，他们一气之下离开，对我们来说并不是有利之举。”
姚广孝笑笑，胸有成竹地说道：“殿下请放心，他们是不回离开的。”
“这又是为何？”
“他们来这里是奉了朱允炆之命，如果不完成使命就私自离开，朱允炆定然也不会饶了他们，所以，请殿下安心用饭。”
朱棣又问道：“先生可确保梅殷不会攻击我们？还有，现在全国大部分地区仍归附于他，特别是湖广江浙地区，更是他的势力范围，我担心到时会四面楚歌。”
姚广孝点了点头，说道：“梅殷是一懦弱之辈，当初我们攻打灵璧，他却蛰伏淮安城内不敢出来，现如今我们对南京已经形成包围之势，他绝不敢与我们为敌。至于你所说的那些地区，我们更没有必要担心，只要我们迅速攻下南京，这些地方的官员就会成为一盘散沙，即便是反叛，我们也可以各个击溃。”
朱棣吃过饭后，又和姚广孝商议了好久，然后才派传令兵到门口传递命令。
茹瑺和众人久等却不见有人过来，心里很是生气，不管怎么说，他是堂堂大明王朝的兵部尚书，从来没有受过如此的冷落，他后悔没有听梁田玉的话，理应到茶铺歇歇脚，喝上一杯毛峰，从大清早到现在，他连一口水都没有喝上，再加上天气炎热，体内水分蒸发得厉害，他感觉到嗓子干痛不已。
又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有一名传令兵骑马过来，要求他们解去兵刃，牵马进去。
茹瑺听后大怒：“狗奴才，我乃皇上派来的谈判大臣，又是兵部尚书，怎能受你等轻藐之气？如果再敢要挟，我将你定斩不饶！”
门口的守卫却是不理会，见茹瑺不愿解甲，便拦着路不让通行，李景隆见此情形，只得耐心劝慰，茹瑺这才气呼呼地解下宝剑。
几名官兵引领着茹瑺和李景隆来到朱棣的住处，通报之后，门卫放茹瑺和李景隆进了院子，而其他人则被拦在了门外。
朱棣正在大厅里用茶，看到茹瑺和李景隆进来，不慌不忙地在他们身上扫了一眼，缓缓地说道：“见了本王，尔等为何不跪？”
茹瑺冷笑了一声：“我乃天子亲差，尔等又为何不迎接？”
朱棣惊讶地看了茹瑺一眼，转过脸对旁边的姚广孝说道：“先生，有些老虎的虎性看来是除不掉的。”
姚广孝笑笑：“这样的老虎若生活在林中便是兽中之王，若是在笼子里则必死无疑，没有主人会喂养无法驯服的老虎。”
茹瑺虽然并不知道他们之前说了些什么，但是却知道是在嘲讽他，便也说道：“如果主人没有猛虎之气，定然也不会养老虎，只会养些猫狗鸡鸭。”
朱棣听后并没有生气，顿了一下，对茹瑺说道：“我奉上天意旨，铲除朝中奸佞之徒，尔等为何横加阻拦，难不成你们与奸佞之徒沆瀣一气？”
“当今皇上圣明，明察秋毫，上顺天意，下恤黎民，朝中文武大臣精忠报国，要说奸佞之徒，我想是出自朝外吧，皇上乃是太祖皇帝亲自选点的，现如今有人违背太祖皇帝遗志，实为不孝；皇上贵为天子，现如今有人找借口兴兵图谋造反，实为不忠！如果说要惩罚，理应这等不忠不孝之辈。”
这一次朱棣坐不住了，脸色变得很难看，姚广孝见状，便对茹瑺说道：“尚书大人，是非功过，天下人自有公断，今天你来这里有何事要讲？”
茹瑺尽管极力想要控制自己的情绪，没想到说话间就激动起来，听到姚广孝如此问他，便重新稳定了情绪，说道：“我是奉了皇上之命，要你们立即归返藩属地！”
姚广孝说道：“尚书大人，皇帝派兵对燕王围杀堵截，难道是为了让燕王归返藩属地？皇帝受奸人蛊惑，不问情由，削去周王朱橚的藩号，全家被废为庶人，尔后又削去齐王、湘王、代王、岷王的藩号，皆废为庶人，湘王朱柏不堪受辱，为保名节举家自焚，燕王此次南下之前已立宏愿，不除奸佞，誓不归藩。”
“这些藩王夜郎自大，在藩属地为非作歹，理应受到惩罚！”
姚广孝笑了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希望你回去转告皇上，待铲除奸佞逆魁之后，燕王自然会归藩藩属地。”
李景隆看到姚广孝下了逐客令，而茹瑺却是只顾斗气，连此次来的目的还没有表明，于是就连忙对朱棣说道：“王爷请且慢，我们这次来，其实是奉了皇上之命议和的！”
茹瑺听了，愤怒地瞪了李景隆一眼，但是李景隆却接着说道：“皇上说了，如果王爷退兵，一切都好商量，皇上希望划江而治。”
“住口！”茹瑺愤怒地冲李景隆说道：“你身为皇上亲信，竟然在这里胡说八道，难道不怕皇上震怒吗？”
李景隆看看茹瑺，没敢再说下去。
朱棣听了李景隆的话，心里面就有底气了，心情就好了很多，笑着对李景隆说道：“李将军能坦诚相待，此乃是大将风度也，本王内心甚是高兴，不过本王意是铲除奸佞之徒，并无其他非分之想，割地更是无名。”
朱棣又对茹瑺说道：“尚书大人，你身为皇上亲差，却不能恪尽职守，竟然在此有失体统，实为令人贻笑大方，看来我们无法再和你谈下去了。”
朱棣看了看姚广孝，姚广孝便命人将茹瑺架出门外，而茹瑺自知无法改变局势，倒也希望能离开大厅，以免落得卖国割地的骂名，便自顾自地离开了，只留下李景隆在屋里与朱棣、姚广孝商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