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珩才刚坐下,就有些坐不住了,放慢脚步偷偷来到房门前,掩着身子,看里面在干什么。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少女的歌声温柔轻缓,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这是陆景珩第一次听她唱歌,最关键的是,蔷薇已经安静下来,似乎也静静地在听陆琳琅唱歌。
“”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陆琳琅唱到这里,停下来,见蔷薇的眼神里的恐惧已经消散不少,她依然温柔地安抚她,“姐姐,我可以坐在这里和你说话吗?”
陆蔷薇呆呆地看着她,然后缓缓点头。
琳琅在心底长呼一口气,看来情形不坏,蔷薇还是有自主意识的。她慢慢靠近,在床边坐了下来,虽然和缩在角落的蔷薇仍有一段距离,但这已经很让她欣慰了。
只是身旁的丫鬟们,方才听三小姐唱了一首她们从未听过的曲儿,心情都放松不少。这时三小姐突然坐得这么近,她们全体戒备起来,怀着紧张的心情,随时准备在蔷薇姑娘发疯的时候拉住她,不让她伤了三小姐。丫鬟们都是这几年进的府,并不知晓陆蔷薇之前的身份,只知道大少爷叫好生照料着,可三小姐是这里的正经主子,她们不敢怠慢。
陆琳琅对丫鬟们的紧张视而不见,她专注于和陆蔷薇的沟通,这是很重要的环节——彼此建立信任。
“姐姐,我们来比一下,看谁的手掌大一些……”琳琅向蔷薇缓缓地伸出手掌,掌心向上,放在一个适当的距离。陆蔷薇见状,愣了许久后,也看向自己的手,翻过来手心向上,慢慢伸到琳琅的手掌旁边。
丫鬟们面面相觑,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琳琅缓缓的用手掌靠近蔷薇的手,两只手掌贴近时,她能明显感觉到蔷薇颤抖了一下,自己的心脏也跟着漏了一拍。琳琅稳定心绪,“姐姐,你看,你的手掌比我的要大一点点……”她说着话,将自己的手翻转过来,慢慢贴在蔷薇的手掌上。蔷薇的手有些凉,但她没有收回手。
琳琅温柔地笑着,又拿出左手,慢慢的,两只手都贴住蔷薇的手掌,然后缓缓的,将她的手包在手心里,“姐姐,我用两只手,可以包住你的手掌呢……”她轻轻摩挲着蔷薇的手,“有没有觉得暖和些?”
蔷薇点点头。
“盖上被子会更暖和的,姐姐躺下来,闭上眼睛,睡一觉就好了,浑身都会暖和。”她慢慢引导着蔷薇,掀开被角,也不着急。
蔷薇却摇摇头,“脏,我不。”
琳琅一愣,“那我让她们去换干净的被子好不好?”显然陆蔷薇是存在清晰的认知的,她知道这床被子刚掉在地上了。
丫鬟很快搬走被子,另一名丫鬟则在柜子里拿出新的来。这房间空荡荡的,只留了一个置物的案台,以及装衣物被褥的一个大柜子,连凳子都没有,陆悬来了的时候都是丫鬟们特意搬来一张。
新被子是晒过的,柔软蓬松,琳琅拍了拍,“这被子好舒服,姐姐要不要试试?”
蔷薇也伸出手,在被子上拍拍,确实感觉柔软。琳琅见她的反应,笑了笑,“那姐姐要不要躺进去试试……”再次掀开被角。
五六个丫鬟嬷嬷目瞪口呆,就这样看着三小姐把蔷薇姑娘哄着躺下了。
蔷薇躺下后,琳琅牵着她的手,又给她唱了一遍虫儿飞。
不过片刻,蔷薇睡着了,门外的陆景珩这才发觉自己的腿有些酸了。
琳琅示意其他人安静些,然后抽出手,给蔷薇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起身出了门。
琳琅差点撞到陆景珩的怀里时,才知道这人一直在偷看。
她也懒得计较,来到庭院的石桌前坐下,这里能晒太阳,离蔷薇的房间也远些,说话不会吵到她。
陆景珩和陆景琰也跟着她坐下来,不同于陆景珩的偷看,陆景琰是实打实的没有过去,而且思考了其他的一些事情。
琳琅唱歌唱得嗓子都累了,连喝两杯茶水,这才开口说话。
“我有些怀疑,蔷薇姐姐她,并不是疯了,她得的病可能是应激障碍。”
这话一出,两人皆是一头雾水。
陆琳琅知道他们不懂,于是耐心解释,“人在遭遇重大打击或者伤害后,心理上无法承受,就会产生应激障碍。”
“那……还不就是疯了吗……”陆景琰小声道,“不少疯了的人,都是因为遇到了一些无法承受的打击。”
陆琳琅:“……”她想了许久,想和这二位科普一下精神分裂症和应激障碍的区别。
“你说的那些疯了的人,他们是彻底失去意识,神志不清,不能正确理解周围人说的话,有的甚至还会妄想有人要谋害他们。”琳琅仔细科普,“可是蔷薇姐姐不同,她是有意识的,是不过意识不强烈,需要引导。”
陆景琰听了一圈,理解的是,别人是彻底疯了,蔷薇姐姐是疯的不算彻底。
陆景珩的眼神突然亮起来,“依你的说话,她还有痊愈的可能?”
他眼中腾升而起的希望与惊喜,陆琳琅无法忽略,却还是如实相告:“这只是我的一些推测,目前看起来很像是应激障碍,具体能不能恢复,我也不敢保证。”
陆景珩看着琳琅,琳琅也看着陆景珩。
陆景琰有些坐不住了,“大哥,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庭院里只剩两个人。
“我会尽力的。”陆琳琅说。
为什么呢,为什么一定要来探望陆蔷薇,为什么要治好他心爱的女子。
陆琳琅也说不清楚。
她今日回到彩云阁,望着那院子里的两个小土坑,那是去年搭秋千的时候留下的,后来秋千拆了,两个印子却顽强地留到现在。
那日在空中被陆景珩救下,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又仿佛就在昨日。她那时用吊桥效应来给自己找借口,只是后来在一次次的相处过程中,她发现自己是真的动了情。妾有情郎无意,又能怎么办呢,他有他的白月光。原本只是活在传说里的陆蔷薇,突然有一天真的回来了。
琳琅又想起他那日满身是伤,只是为了去寻蔷薇的消息,把自己丢了半条命去。
他这么这么在乎蔷薇,那么现在蔷薇痛苦的时候,他一定更加痛苦。琳琅坐在彩云阁的院子里想了很久,又想起之前听人描述起陆蔷薇的症状,她下了一个决心。
她想帮助蔷薇恢复意识,成全他们。
“为什么?”
陆景珩果然喜欢问这个问题。
琳琅笑笑:“当然是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你之前救了我的命。”
陆景珩摇摇头,道出一件之前从未提及的事:“打劫郡主送亲队伍的人,是郡主的亲哥哥安排的。”
明骁?陆琳琅愣了愣,“为什么会……”
“我起初也一直想不通,后来有天忽然明白了。其实很简单,他不想让妹妹嫁人,所以安排人手去劫亲。”
陆琳琅恍然大悟,原来她以为的救命之恩,其实也是一场误会。
“你说的应激障碍,也是你在那个时代了解的?”陆景珩以前没听说过这个词。
琳琅点点头,现在陆景琰走了,她可以知无不言了,“这是我学习的专业课程里提到的,应激障碍又分为急性应激障碍和持续性应激障碍。急性的是最近受到的刺激导致的,一般在一个月内会自己恢复。持续性的比较麻烦,一般都已经持续三个月以上了。”
陆景珩眼神沉了沉,“蔷薇她是……”
琳琅没什么不敢说的了,“我觉得她已经这样很久了。她遭遇过痛苦,所以脑海里会不断的回忆起那些场景,一遍一遍重演……”
陆景珩听着,心里已经绞作一团。他无法忽略,之前丫鬟向他汇报过,蔷薇的身上很多旧伤,还有不少伤口的位置在私密部位。
琳琅见他不说话了,又道:“总之,在她好起来之前,你最好不要见她了。她惧怕男人,所以只在陆悬和小厮出现的时候发作。”
陆景珩闭上眼,又点点头。
惧怕男性,陆琳琅就算再不经人事,也能猜测到蔷薇可能遭遇过什么。
“她还不喜欢别人喊她的名字,也格外爱干净,怕脏。”琳琅将自己的观察都说出来了,“等下叮嘱一下她们,平时要注意些。”
“多谢你了。”陆景珩真诚地道谢。
陆琳琅笑了笑,“谢我做什么,我吃你家的饭,花你家的钱,总要为你做些什么。”
她在企图撇清对他的感情。
陆景珩被她的笑容晃了眼,想起她刚才安慰蔷薇时,温柔的模样,“你方才唱的歌,是什么?听起来倒像是童谣。”
“虫儿飞。”陆琳琅答道,“你说对了,的确是童谣。我以前去自闭症学校做志愿者,嗯,自闭症就是一种在小孩身上很常见的心理问题。我们会围在一起,给孩子们唱这首歌。”
陆景珩点头:“很好听。”他也听出了这首歌里,有一股抚慰人心的力量。
琳琅也点头:“就因为好听,所以才被人到处传唱。这首歌的原版本其实描绘的是一部电视剧里,一个叫聂风的男人和一个叫孔慈的女人相爱了,一起看萤火虫。后来他们成亲了,孔慈却死了,聂风就一个人回到原来的地方,坐在那儿看萤火虫。”
她只回忆着这个歌曲的背景故事,边回忆边说,等到讲完的时候,才发觉这故事有多么不合时宜。于是也懒得再解释“电视剧”是什么,希望自己刚才絮絮叨叨的那一大堆话,陆景珩都没听懂吧。
陆景珩听懂了这个故事,悲剧总让人印象深刻。
一时之间气氛有些尴尬,恰好丫鬟又过来换上热茶水,琳琅连忙把蔷薇的相关禁忌说了,并让她转告给其他人。
陆景珩亲自给她倒了一杯茶,“你准备,如何治疗她?”他刚才围观了陆琳琅安抚蔷薇的全过程,从唱歌到后来的手贴手,他也惊叹陆琳琅这些方法的神奇效用。
“谢谢。”琳琅接过茶水,“我今天只是初步的与她建立关系,让她能够信任我。其实我也不敢保证,明天她还记得我。”陆景珩
“所以……”
“所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无法给你提供一个确切可行的方案,你也不要觉得,把计划和方案给别人,就能达到一样的效果。”
陆景珩没想到,自己的一些想法一下就被她揭穿,“我不想你受伤。”
“那房间的危险因素几乎为零,”陆琳琅道,“哪怕受伤,最多不过是让她挠几下,没多大关系的。”
陆景珩:“……”
陆琳琅这时候才严肃起来:“我接下来说的话,希望你能真的听进去。蔷薇姐姐的治疗不能急于一时,可能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中间肯定会遇到不少困难,哪怕我把方法提供出来,谁能保证自己从头坚持到结束呢?
“所以我只信我自己,换成别人,若是中途放弃然后换人,这对蔷薇姐姐也是一种伤害,信任感的建立和维持,是非常艰难的。”
陆景珩最终答应下来,“辛苦你了。”
这晚,陆琳琅又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她之前做过。梦里陆景珩对她说,“我对不住你。”
你确实对不住我,陆琳琅心想。可我就是喜欢你,又能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