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萧后放声痛哭的那一刹，杨广忽然猛地咳嗽了起来。也许是窒息了有一段时间的缘故，这阵剧烈的咳嗽呛得他脸色顿时由青紫变得通红。
而萧后吓了一跳，好在百卉反应比较快，见状赶紧上前为杨广拍着后背顺着气，杨广这才缓了过来。
等杨广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萧后也从变故中回过神来，赶紧吩咐檀蕊等人扶起杨广就要往外走去，结果却被杨广抬手拦住了。
“……宇文化及他们如果发现朕还没死，必然还是会继续追杀下去。”虽然杨广力气已经渐渐恢复了，但是声音却还是带着嘶哑。
萧后经他这么一提醒，也随即反应过来，急道：“那、这可怎么是好？”
杨广沉默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吩咐身旁一直搀扶着他的百卉：“你去找一件寻常穿的衣服来。”
百卉不解其意，但还是赶紧去外面找了起来。
杨广见状又看向萧后，萧后看出来他眼底的血丝还没有褪去，面上也是一片复杂的神色，心中顿时有些惶恐起来。
过了一会儿，杨广才对萧后说道：“等我走后，你随便找个和我身材相仿的内侍放进棺木里，从今往后，这世上便再没了大隋的皇帝。”
萧后听懂了这话的含义，知道杨广这是打算借此机会离开这里了，顿时往前走了两步，几乎是含泪道：“至尊这就是要把我们抛弃了吗？”
杨广缓缓摇了摇头，面上只剩下一片苦涩：“我继续留在这里，才是给你们招罪。”说着，杨广又宽慰起萧后，“你别担心，宇文化及他们此刻虽然张狂了些，但你好歹还是大隋的皇后，他们也不至于怎么为难于你。”
“事到如今，妾身还要这个皇后的头衔做什么呢？”泪珠一颗一颗从萧后的脸颊两侧滑落，她的声音已经充满了哀求之意，“至尊要走，妾身不敢拦着，但是妾身只恳求至尊，带妾身一起走吧……”
杨广闻言却是没有说话。他本以为素来善解人意的萧后就算在这个最后的时候，也会一如既往的妥帖地帮他处理好这一切，却没料到萧后会在这个当口提出要和他一起离开。
萧后泪眼朦胧间，只见杨广轻叹了一口气：“我这一离开，自己都不知道会去哪里，更不知道还能苟活多久……你即便是跟着我，也只是一路受罪罢了。”倒不如留下来，纵然会经历亡国之痛，但好歹不至于一路颠沛流离，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萧后摇摇头，发髻间的珠翠交击间发出清脆的声音。
“就算受罪，也请至尊让妾身跟着。”
就在这时，百卉抓着一件衣服匆匆赶了回来：“至尊，奴婢只能找到这件了。”
杨广低头一看，只见这件衣袍上沾了一些血迹，虽然不是很多，但也足可见眼下宫里的形势是有多危险。于是杨广也不再啰嗦，径直换了衣服，就要往外走去。
“至尊！”萧后虽然心下也明了，事已至此如果硬是要跟着杨广离开也是不可能的，甚至反而会拖累了他，但是，但是有些话如果现在不问，她就怕自己这辈子再也没机会问出来了。
杨广停住了脚步，没有转过身只是微微侧过了脑袋，似是在等着萧后最后的告别。
“其实我从很早前就知道了，至尊的心从来都不属于我。”萧后恍惚地看着地上凌乱的痕迹，轻声说道，“是我，是我一直在痴心妄想，以为哪怕只是默默守在一边耐心等着，迟早至尊的心里也会有我的一方位置……”
“你很好……今生是我负了你。”杨广忽然开口说道，萧后听了这话一下子抬起头来，眼中满是希冀地看着他的侧脸，“如果有来生的话，就不要再遇到我了。”说完这话，杨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寝殿。
而随着杨广的离去，萧后全身的最后一丝力气似乎也在一瞬间被抽走了，顿时瘫软在地上。
百卉和檀蕊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了她坐起来：“皇后……”
滚热的泪珠从面庞上成串地落下，萧后痴痴地笑了起来，呢喃道：“原来，你心中能给我的，也就是这点遗憾……”
她这一生怎么过都是苦。年幼时被亲生父母嫌弃，是苦；年少时跟着舅舅田间劳作，是苦；后来有幸成为晋王妃，又一路坐上了太子妃、皇后的位置，然而看似风光的背后，夜夜独守空房的滋味，更是她一生不堪回首的苦痛。
一旁百卉和檀蕊虽然知道萧后这时候心中必然难过得很，但眼下根本不是伤心的好时机，只得主动到内室将床板拆了下来，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寝殿外面拖了一句和杨广身型有七八分相似的放进这具简易的棺材中。
就在这时，外面渐渐传来一阵震天的哭喊声，正默默垂泪的萧后也不由得惊住了，只见以崔淑妃为首的众多妃嫔公主统统被宇文化及等人押了过来。
“进去，赶紧给我进去！”宇文化及就像在驱赶什么牲畜一般，拼命将这群哭哭啼啼的各宫妃嫔公主推进了寝殿里，萧后立即从人群中看到了神色慌张的南阳，挣扎着站起身来就要往南阳身前靠过去，谁知却被令狐行达横刀挡住了。
“皇后就留在里，不得乱动。”虽然对萧后还是用了“皇后”这个称呼，但令狐行达的语气却十分生硬，说话时也是一改往日卑躬屈膝的态度。
萧后此刻自然没心情计较这么多，上下打量了一下南阳，确定她没什么事后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而宇文化及显然也注意到了大殿中间的那具棺木，上前拍了拍薄薄的棺盖，话语中的嘲讽之意流露无疑：“你们几个的动作倒是挺快的，这么一会儿工夫棺材就备好了。”
不过这也倒是帮他省了不少事，于是挥了挥手就让人待下去就埋在了隔壁西院的流珠堂里。而崔淑妃等人见到棺木，又听了宇文化及这么一说，这才反应过来杨广已经驾崩了，原先已经慢慢平息下来的抽泣声顿时再次掀起一阵嚎啕大哭。
宇文化及虽然令随从们呵斥了几句，可到底还是止不住这些妃嫔公主绝望的泪水，也就只得由她们哭去了。
不过这哭丧泪水显然也没有流多少，很快崔淑妃她们就再也没有心情为杨广继续哀戚下去了。因为随着自立为长乐王的窦建德一举大败宇文化及，萧后与崔淑妃等人又一同被这位长乐王所接收，但是与之前不同的是，长乐王的妻子曹氏悍妒之名也不是白叫的。
一见自己的丈夫身边居然多了这么多貌美如花的女眷，曹氏心中的妒火难以平息，当天就亲自找了过来，问都不问，就一把抓住近在咫尺的崔淑妃的头发，在她面上“呸”了一口：“大隋都没了，还成天打扮得这么妖艳是想迷惑谁呢！”
说着，她就一把抽出随身带着的那把匕首，一刀就削去了崔淑妃原本梳得好好的发髻。
“啊——”崔淑妃何时见过如此阵仗，更从来没有被人如此粗鲁地对待过，一时间吓得是花容失色。
不过很快，这群后宫中但凡是有点姿色的女眷，统统被曹氏打发去削发为尼，就连杨檀也只剩个光秃秃的脑袋和崔氏抱在一起，默默地流着眼泪。崔氏心里虽然也十分害怕，但也只能强打了精神安慰着她：“七娘你一定要忍住，一定要忍住，会好的，会好的……”
虽然崔氏是这么安慰着七娘同时也是安慰自己的，但是等到和亲突厥的义成公主派人前来将萧后她们接去了突厥后，崔氏和杨檀这才明白，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的日子。不过这一切，已经没有人愿意去关心了。
正所谓是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虽然大隋末年烽火遍地，诸侯并立，但是随着李唐王朝的崛起，以及迅速地剿灭了一个又一个割据势力，这天下终于再次恢复了平静——只是已是满目疮痍的大地，尚且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再次恢复到往日的繁盛与昌盛。
一转眼，已是大唐的武德四年。
那日杨广侥幸从丹阳宫逃出生天后，便一直跟着难民到处流浪。也是直到这一刻，杨广才真正反应过来，就因为他自以为是的雄心壮志，就因为他随心所欲的一个诏令，这天下苍生到底都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如果说，杨广在离开丹阳的那一刻满心满念想的都是如何才能找到陈婤，如何才能取得陈婤的原谅，那么随着这群难民活到今日，杨广知道自己已经是再没了脸面去见陈婤了。
所以当不少难民听说战争已经平息，故土正等着他们回去重建家园后，纷纷选择了踏上赶回家乡的归程，唯独杨广，却觉得天地茫茫，竟然没有一处能供他容身的地方。
“……英叔？英叔？”杨广猛地回过神来，只见才到他膝盖的小六儿正拉着他的短褐喊他。如今的他为了免去麻烦，早就改名换姓，改姓陈，名为英，小六儿便因此总叫他英叔。
杨广微微笑着蹲下身来：“小六儿是想玩骑大马了吗？”
这个只有四岁的小六儿和他的母亲柳氏，可以说是救了杨广一命的大恩人。从丹阳宫出来后，杨广在街头流浪了好几日，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身上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自然也就没吃的没喝的。偏偏还不巧，那天傍晚还下起了大雨，杨广无奈之下只得和几个难民挤在一间破庙里面避一避。
饥寒交迫间，才一岁多的小六儿捧着巴掌大的一个蒸饼摇摇晃晃地走到了他的面前，杨广愕然之中看到了柳氏憔悴而善意的微笑。饿了已经好几日的杨广当即便接了过来，三口两口便吃到了肚子里，结果他飞快地吃完这个蒸饼后，只见小六儿眼巴巴地看着他，肚子还“咕噜噜”地响了起来。
杨广顿时觉得尴尬得很，他原以为这蒸饼是他们娘俩多余剩下的，谁知他们其实自己也没吃饱……结果一会儿工夫就全下了他的肚子。
后来杨广才知道，柳氏已经注意到他好久了，见他穿着得虽然不差，但身上什么东西也没有，又在街头流浪了好几天，便知道他也一定是经历了家破人亡才成了难民的，所以便将攒下来的那个蒸饼给了他。
从那以后，杨广便一直跟着小六儿和柳氏一同行动，无论他们是要去哪，他都跟着，有时候遇到一些恶霸还想欺负柳氏母子，杨广也会挺身而出保护他们。事实上杨广至今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他保护了柳氏母子，还是柳氏母子救赎了他。
但是再多的陪伴也终有宣告终结的一天，而眼下便是分别的日子来临了。
“英弟你也知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孩子，终究不方便。”柳氏有些歉然地说道，“所以我想趁着现在天气暖和了，和小六儿回去看看……就算真的没人了，那到底也是我和小六儿的家乡。”
毕竟随着时局日渐稳定下来，总是在街头这么流浪着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杨广对此也表示理解。所以就是再不舍，杨广也只能和柳氏母子道别。可是接下来的他，又可以去哪儿呢？
宽阔而笔直的官道上杨广放眼望过去，只觉得这天地极大，似乎哪里都可以去，但又似乎都没有他能够留下的地方。
良久之后，杨广终于选定了一方向默默地走去。
他不敢见六娘，更不配再见到六娘——如果六娘看到他这般落魄黯然的模样，一定会失望至极吧！所以倒不如就让六娘以为自己已经死在变乱之中好了，这样至少还能给六娘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
所以接下来，他要去的地方就是江都。他想再看一眼当年他曾居住过的晋王府，后来的江都宫，那里满满珍藏着他和六娘那段最幸福的时光。等这个心愿完成后，他就去随便找个寺庙，从此落发为僧，青灯苦佛了此一生。恐怕也只有这样，才能一点一点赎去他所造下的这些罪孽吧。
杨广这么想着，然而等到他真的来到当初建造江都宫的地方时，却再也不见了那成片的华美建筑，取而代之的是几户寻常人家居住在了这里。
杨广不由得苦笑起来，看来他是如此不被老天待见，连最后的这个心愿都无法完成了。也罢，杨广长长叹了一口气，有失望，也有释然，既然如此，他就直接去找座寺庙好了。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当年这附近不远处就是有一座什么寺来着？
就在这时，一户宅邸的大门忽然打开，从里面出来两个年轻的婢女，一个抬着白粥，一个拿着一箩筐的蒸饼。见到这两名婢女出来后，原本散落在街头的一些难民顿时蜂拥了上去，杨广有些吃惊地转过头来看着这一幕，原来这户人家如此好心肠，还在赈济这一地的难民。
不过，杨广随即有些疑惑地看着那名正在分粥的婢女，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她，但是想了半天都没想出来。
算了，杨广摇摇头放弃了，准备离开，结果那婢女的目光扫过来，见杨广一身穿得破破烂烂，和那群难民也没多少区别，所以立即喊住了他：“那边的，这里有位子了，你赶紧过来吧！趁着粥还热着呢！”
杨广的脚步一顿，本来不想理会，但是摸摸早就瘪瘪的空腹，只得投降，低着头转过身走上前来。
他刚接过一碗白粥，大门又一次打开了，那婢女立即扬声说道：“夫人，今天的粥还剩了许多呢！”
杨广依旧低着头，默默地小口喝着碗里的白粥。这粥熬得又浓又稠，可比他这几年喝到的要好得多了，看样子这户人家也当真是诚心诚意在与人为善的。
那夫人闻言含笑道：“令儿，我不是说了么，如果多了就再多分一些给大家。”
原本杨广正要将空掉的碗递回去，结果一听到这把梦里时常会听见但醒来后却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音，手顿时僵在了那儿。
翟令儿却没有留意到有什么不对，顺手结果碗又盛了满满的一碗递了回去：“今天你真走运，这粥还剩了这么多，赶紧喝吧，喝完了还有。”
但是杨广没有动，他此时的内心正巨浪翻腾而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他该立刻转身就离开的，但是他动不了，他做不到！
而陈婤却以为是翟令儿的话语吓着眼前的这个难民，责备地看了一眼，将碗接了过来，双手递了过去：“令儿讲话一向如此，不过她也是好心……这粥还惹热着，你赶紧喝吧！”
良久之后，杨广终于缓缓抬起头来，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这副模样一定很糟糕，满脸的灰尘污垢，身上也穿得破破烂烂脏兮兮的，但是他知道，无论他变成什么模样，他的六娘也一定会认出他来。
果然，只见那一碗刚刚还稳稳端在手中的白粥，下一瞬白花花的米汤却是撒了一地。
一只颤抖的手慢慢地抚摸上杨广的脸颊。
“你老了。”陈婤的声音和她的手一样，都在颤动着，可这一刻没有人在乎。她的手顺着杨广的脸颊，一直到他的鬓角，那里原本只有星星点点的白发，此时看来已然是花白一片了。
可陈婤明明记得很清楚，她的阿摐才是知天命的年纪，如今却衰老得跟个花甲老头似的。
“我以为，我以为你已经……不在了。”杨广直直地看着陈婤微红的眼眶，想抬起手来安慰她，却怕自己一手的污迹弄脏了她素雅却干净的衣服。
陈婤的声音显然哽咽了，但同时也由不得埋怨道：“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这一回，杨广终于不再沉默了：“……我怕你不愿见到我。”因为现在的他既不是英俊潇洒的晋王，也不是位高权重的大隋皇帝，只是一个背负了一身罪孽无家可归四处流浪的人。
陈婤听了杨广回答不断地摇着头，杨广却不忍心再惹得她难过，索性故意问道：“现在的我只是个糟老头子了，六娘不会嫌弃我吧！”
“嫌弃，当然嫌弃！我最讨厌糟老头子了！”陈婤眼眸中含着泪水，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可她的手却怎么都舍不得离开那不再光滑的面庞。
“六娘……”杨广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抱住了她，力气之大似是要将她永远地嵌在自己的胸膛之中。
陈婤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轻柔地说道：“阿摐，无论今后我们还要面对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你也不要再离开我……”
杨广没有说话，但是他紧紧拥抱的力道，已然告诉了陈婤他的回答是什么。
“我们回家吧！”良久之后，陈婤缓缓松开环抱着杨广的双臂，主动牵起他的手说道。
杨广看着她，眼中的神色一如当年的初见，他坚定有力地回握了握陈婤的手：“我们回家吧。”
回家，这个字眼如雨后初霁的晴空，是多么美好。
陈婤的唇边徐徐绽放了一抹笑容，过往曾有多么沉痛，那么她此刻的心底便有多欢喜。因为她根本没想过，在经历这么多风风雨雨后，他们还能有这样一个厮守到老的机会。
“嗯，我们回家。”无论将来还会有多么艰难的时光，从今往后她和阿摐都会携手一同渡过，欠下的前尘一起还，遇到的灾难一起扛，只是，再也不会有分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