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先前梁喻楠对琳琳图谋不轨,她还好吗?”
那女子如是问道。方一林却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他作为一个人尽认可的“绅士”,理应表现得更加礼貌,而非粗鲁的闭口不答。然而这个问题,他的的确确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毕竟他之于对方,从来不曾有过分毫隐瞒。
这段时日,方又琳真的好吗?
她好,她当然好。仍然挑选最中意的漂亮衣服,去到医院探望陆云旗。
她不好,她怎么会好?从前她的眼眸,清澈如一汪见底的泉,如今她哭红了眼眶,连瞳仁也透着些许若有似无的愁怨。
“对不起。”
方一林没有讲话,那女子倒是先开口道歉了。
或许这个时候问提起这件事来,委实太沉重了。
“没关系。”方一林摇了摇头,端起面前的气泡水草草饮下一口,“我们总要面对,不是吗。”
对方闻言似乎轻轻叹了一声,道:
“这段时间以来,方家经历了许多事,我了解你的难处。所以我这次来,不是请你帮忙,而是来助方家渡过难关。”
“难关?”方一林不明所以,“梁喻楠已经宣布取消婚约,等陆云旗伤势痊愈,二人便要成婚了。”
那女子若有所思沉吟片刻,仿佛心中暗暗拿定了甚主意似的,道:
“梁家若是真能这么轻易就善罢甘休,他一早又怎会对琳琳穷追不舍?一林,你方家和梁家的恩怨并不在琳琳。祸起多年以前,你该回去好生问上一问你的母亲。”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方一林皱了眉头。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孟璐,正因如此,才格外地敏感。
“一林,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届时方伯父初到上海,生意上屡屡受挫,伯母为了方家的公司,无奈之下选择了向梁喻楠求助。”
那女子说着,将一张老旧的照片推了过去。
照片已然泛黄了,想来是有些年头。上面的人影模糊不清,隐隐约约能够辨认出是梁家的别墅——梁喻楠绑架方又琳去的那幢别墅。一个西装革履的禽兽,怀中搂着一名瘦弱的女子。
都是背影,仅仅是背影!
方一林也有一种莫名的直觉,那就是孟璐,是他的母亲!
他佯作无谓蔑然一笑,道:
“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话固然如此说,他却以为,只凭这残破一张纸,就什么都说得通了。
“一林,别再自欺欺人了,梁喻楠他不会放过你们的!”
那女子咄咄逼人,即便是再轻、再细的声音,也依稀透出来几分刻薄。
“曼兮……”方一林一时语塞,唯有低低唤着对方的名字,两个字,诉尽了无可奈何。
李曼兮,他最爱的女人,他等了那么多年,终于再会的故人。
现下正拿着一把世上最锋利的刀子,企图挑开他最不愿触及的伤痛。
他肖想过无数种相见的场景,然而唯独没有这一种。他以为,阔别多年,他的曼兮会给予彼此一个满怀思念的拥抱,抑或一枚他日夜期盼的吻,至少,不该是这般模样。
他们看起来,真一丁点儿也不像是情人。反倒如同两个精明的商人,在一间灯火昏黄的酒馆之中谈一桩惊天的大生意。
“一林,我是为了你,为了方家……”李曼兮还欲辩解,但方一林不愿继续听下去了。他抄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起身道:
“对不起曼兮,我不需要你的帮助,更不会答应你用来交换的条件。如果你不是为了我而来,那么,你我之间也没有必要再见面了。”
“一林!”李曼兮终于忍无可忍,“你以为我想吗?梁喻楠是什么样的人,梁家拥有什么样的势力你不会不清楚!我承认,这一次来不止因为你,但我是真心诚意想要帮你啊!”
“好。”方一林别过头,冷道,“那我也真心诚意多谢李小姐,真心诚意地不需要!”
他言罢,犹自扬长而去。李曼兮望着他背影,直恨不能骂上一二句难听的话语。她独自坐在原处许久,终究也端起面前的气泡水来一饮而尽:
“方一林,你不知好歹!”
诚然,李曼兮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不过若是比起徐丽雯来,那才真叫相去甚远。
徐丽雯的五官端庄大气,生来就是美人的模样,不论放在哪一个年代、由哪一个人去评断,她的美丽都不会有所变化。李曼兮则不同。比起徐丽雯的瑰丽娇媚,她余下的尽是岁月磨平的棱角,所谓时光打磨出的优雅隐忍。
从小到大,她从来都不能随心所欲,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活,直到遇见了方一林。是方一林教会了她什么叫做自由,什么叫做友谊。
是的,是友谊,不是爱情。
她爱的人,早在几年前就离开了人世,就在这座城市,在这间酒馆不远处的徐氏公司楼下。何等的难以置信,何其的万念俱灰,接到电话的一刹那,她仿佛尝遍了世上所有苦果。同时,也不得不为了继续爱人的事业,远走他乡。
在天津,她结识了方一林。
一个油嘴滑舌的公子哥,一介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这就是她对这位方家大少爷的印象。似乎那个时候的方一林的确不必眼下这般深沉隐忍,反而处处透着十分的顽劣。为了借用方家的货船,她主动出击。没想到,方一林很是喜欢她的善解人意,他们逐渐无话不谈,逐渐亲密无间,逐渐地……可以拥抱,可以同行。
但她清楚,那不是儿女之情,或许只是乱世之中的相互依赖,又或者,只是彼此图个慰藉罢了。
如今是逼不得已再相逢,却不如陌路人。
她忘不了李玉城的家国梦,忘不了曾经的誓言,更忘不了,此行上海所肩负的任务。
前些日子徐茂行启用了一台尘封已久的电台。她明白,这意味着时机成熟,大仇将报。梁喻楠在上海为虎作伥这么多年,早该有个了结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方一林和方家的态度。
方家竟全然不把梁喻楠对方又琳的所作所为当一回事,就连方又琳自己,也能坦然自若,甚至同那陆襄亭的侄子谈婚论嫁!
方一林离开不多时,这偏僻的卡座便来了新的客人。
“曼兮姐。”
是徐丽雯。
她们素未谋面,却建立了一种莫名的默契。依照着李曼兮的照片,徐丽雯找到了这里。可惜她一来,李曼兮的姣好容貌便被衬得黯然失色,反倒是这家酒馆,因为徐大小姐的到来蓬荜生辉。
“雯雯,你父亲都告诉你了,对吗。”李曼兮苦笑一声不敢抬眼看,毕竟是她伙同徐茂行,将李长缨的去向,隐瞒了徐丽雯整整三年。
起初是归乡,而后是探亲,末了又是留学。就连他们自己都开始不相信这般说辞,可徐丽雯仍坚信不疑——除却他们之外,再没有旁人知晓关于李长缨的任何消息了。
徐丽雯倒是不以为意颇为洒脱,兀自落了座,端起适才方一林用过的那只玻璃杯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又凑在鼻下闻了一闻,复搁在了一边,道:
“你和方一林见面,怎么不喝酒?他可是嗜酒如命的人,愿意陪着你喝白水,真是难为他了。”
“阿雯……”
“对了曼兮姐。”徐丽雯并不打算给予她分辩的机会,继续道,“你这次来上海还没来得及四处看看呢。明天我安排,带你好生瞧瞧这十里洋场。”
“阿雯,三年前的事确是我的不对。但现下长缨他平安回来了,你仍要记恨我到什么时候?”
“记恨吗?”徐丽雯付之一笑,“我从未记恨过你啊李曼兮。”
她的眸依然像三年前那般明媚动人,而她的人,早已被雕刻成了一架冰冷的机器。她不再轻信任何人,不再依靠任何,不再指望任何人。
人道徐家大小姐徐丽雯,貌比西子,心如蛇蝎。这是赞美更是诟病,她却不论好坏照单全收。容貌柜里也好,心肠歹毒也罢,至少她活成了自己喜欢的样子。
至少,面对李曼兮的道歉,能够做到无动于衷。
因为不论她是悲是喜,都尚可说明,这世上还有能伤她之事,还有能伤她之人。
若是不悲不喜,才真令世人阵脚大乱。
然而她错了。
此时,李曼兮望向她的目光中满是怜悯。
“好,我明白了。”李曼兮道。“我这次来的目的,想必伯父与你说了。方家的态度不明朗,我们暂时不能轻举妄动。”
“你们的安排不必说与我听。就算是长缨,也不会将你们的计划告知于我的。我和立霄这一回只负责应付上海商界,其余的,你们得自个儿担着。”
“好!”李曼兮似是终于被她的语气激怒了,一时间也别过了头,沉声道:
“随你们如何,仅凭我和长缨,未必就成不了事。左右我在这世上无牵无挂的了,方一林不识好歹,你又不依不饶,我还能怎么办?”
“你还能选择放弃啊。”徐丽雯笑意不改,“把和长缨并肩作战的位置让给我。”
“你?”李曼兮错愕不已。
“是。”徐丽雯眼神坚定。“我希望和他同生共死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