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婚典礼如期举行。
出席的宾客分布于各行各业,多是商界大鳄,也有十余位政客、二三学者,就连李长缨也收到了请柬,与小贞园的院长陈医生一道前往。令人失望的是,徐茂行夫妇并未亲自赴宴,而是请一双儿女代为送上祝福。
徐丽雯喜恶分明,梁喻楠之流入不了她的眼,她便连正眼看上一看也不肯,高昂着头位列上宾,擎着一杯白水装模作样。与下流之人喝酒,难保不透过沾染酒气沾染上了下流之气——梁家买的酒,不配入她的口。倒是徐立霄八面玲珑,同各路人相谈甚欢,如鱼得水,甚为潇洒。虽是养子,他这作派倒是真有几分徐茂行年轻时的风范。
孟璐不曾食言。是方家的车将方又琳送到了宴会现场。
红毯两旁整齐排列着精美的雪白花架,上面缀放的却非方又琳偏爱的白玫瑰,而是孟璐喜欢的百合花。梁喻楠一身新置的西装,白色衬衫领口点缀了一条圆点花纹的领结,显得整个人精神了不少。他不似徐茂行那般随着年龄放纵自己,所以身材和样貌尚未发生太大的变化,除却眼中的老谋深算与龌龊卑鄙,至少还能够称得上是位风度翩翩的英俊才郎。他站在红毯的尽头,另一边,则是挽着父亲手臂的方又琳。
分明是订婚庆典,这阵仗与仪式却像极了结婚典礼,连方又琳也刹那恍惚,以为自己走过这段路,就彻底踏入了万劫不复。
她身上的礼服是孟璐亲自挑选的——这是梁喻楠的意思。她明白这代表着什么,今天、此刻,她完完全全地沦为了母亲的替身,用来填补一个永远不可能达成的夙愿。
髻旁白纱制成的发饰如玉鸾冠树,两弯淡淡柳眉若墨点银钩,一双绛唇恰似珊瑚流朱,她比任何时候都美,也比任何时候都哀怨凄苦。那一件镶满水晶与珍珠的曳地月白长裙修饰出玲珑有致的曲线,孟璐的眼光没有错,她一出场,就成为了全场的焦点。然而花哨的衣服、精致的妆容,掩盖不了她内心的酸楚。
她笑着走出每一步,高跟鞋有节奏地踩在柔软的红毯之上,尖细的鞋跟如同漂浮在棉絮之上,却真真切切、凿凿实实的扎在她心上。
梁喻楠含笑望着她,望着方珏,望着跟在他们身后的孟璐。多美的场景,这是多少女孩子所梦寐以求的,如梦似幻的一场宴会,当着整个上海的面宣布婚讯。方又琳却扬不起半点儿的欣喜欢愉,甚至不敢扬起头,生怕看到梁喻楠那副尊容,就会忍不住转身狂奔逃离。
二十米,十五米,十米……
一共六十三步,自长长的走廊,到宴会厅中央。梁喻楠与方珏点头致意,自然地牵过了未婚妻的手。他意味声长地扫了一眼泣不成声的孟璐,眉眼之间笑意更甚,未曾多作停留,转过身款步上了台。
“感谢诸位,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出席梁某的订婚典礼。”他一言毕,四下嘈杂陡然澄作了一片安静,唯有徐丽雯仍不为所动,高声同身边人说说笑笑。他也不理,继续道:
“但是,现在还有一位贵客没有到场,仪式暂时不能开始。”
贵客?
座下众人议论又起,纷纷猜测这位所谓“贵客”究竟是何方神圣,能有这般颜面让全部上宾为之等待。
方又琳失神地望向门外,她原本已然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心如止水,将自己当作一具行尸走肉。如此,便不会有悲喜笑泪了。可这一句话牵回了她的思绪,甚至令她产生一股莫名的不祥预感。这位“贵客”,一定与她有关!
放眼望去,今日不到场的除了大醉酩酊的方一林之外,就只剩下了陆家叔侄。她心中一沉,不自觉地攥紧了礼服。
小疯子,你千万别跑来啊!我不要你出头,不要你以身犯险,哪怕往后是形同陌路,也好过你为了我再受到任何的伤害!
事不遂人愿。她最不想看到的人,终究还是闯入了盛典现场。
陆云旗的出场着实不精彩,他狼狈地架着一双拐杖,面色惨白如纸,人也更加消瘦了。他看上去比上一次见面时更让人难过,但这一回,他腰间别着的两板斧子一个不少,手中亦多了一把枪。子弹上膛、能杀人的枪!
陆襄亭手下最信任的三十高手悉数前来,一夜之间,沉寂了十余年的陆氏似乎摆脱了船舶货运公司的虚名,又回到了当初叱咤风云的陆家码头。一行人大摇大摆来在台下,那架势,分明就是来抢婚的。好戏上演,好事者与多事者自然不得错过。一片唏嘘声里,梁喻楠不惧反笑,忍不住拍手道:
“好啊!陆少爷很是准时!既然来了,就该先喝一杯祝贺的酒。”
他话音才落,侍者便恭恭敬敬为陆云旗奉上了一杯酒。方又琳见状忙道:
“梁先生,陆少爷有伤在身,这酒免了罢!”
梁喻楠闻言敛了笑容,一手温柔揽在她腰间,偏过头附在她耳边低声道:
“方小姐,陆少爷都没有回绝,你倒是先着急了?别忘了,今天,你是我的未婚妻。”
“梁喻楠你放开她!”陆云旗愤然摔了那杯酒便要往台上冲,偏偏不知由打何处杀出十来个提着铁棍的挡在前头。宾客之间没出息的已吓破了胆,哆哆嗦嗦地躲进了椅子底下。
“怎么,陆少爷似乎对梁某人的未婚妻很是在意啊。方小姐,我需要你的解释。”
梁喻楠十分精明地将问题抛给了方又琳,他也真像个亟待被安抚的新郎,认真地盯着他的新娘。
“我……”方又琳无言相对,唯有支支吾吾埋下头。
“你别为难她,有什么冲我陆疯子来!老子不怕你!”陆云旗还想要硬闯,孟璐却先发了话:
“陆少爷,今天是我女儿与梁先生订婚的好日子,你若是真心来贺喜便留下喝一杯酒,如若不然,还请多加收敛,莫要败坏了陆家的名声!”
“说得好!”岂料这一席话话音未落,梁喻楠先抢道,“想必诸位有目共睹,陆少爷摆明了要砸我梁家的场子,让梁某人难堪。不过,梁某还要感激陆少爷,来得正好!因为今天这场订婚典礼,原本就是个笑话!”
一言既出,四下哗然。
没有人知道这位恶名远扬的梁先生打得是什么如意算盘,包括梁家请来的那十几个训练有素的打手。孟璐登时慌了神,急道:
“梁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梁喻楠挥挥手止住了满场的窃窃私语,独自步下台子,从侍者捧着的托盘之上端起一杯酒高举过肩:
“如报道所写,是方小姐对梁某穷追不舍,甚至不择手段主动献身,与之订婚,乃是无奈之举。”
“梁喻楠你说什么……”
他不理孟璐的诧异,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继续道:
“梁某本不愿将此事公之于众,但方小姐纠缠不休在前,安排陆少爷闹事在后,委实令人不齿!还请诸位做个见证,今日梁方两家婚约取消,还望方小姐日后约束言行,好自为之。”
“老子他妈一枪崩了你!”陆云旗忍无可忍将枪口对准了梁喻楠的眉心,只差一秒,食指扣动扳机,他就要送这无耻之徒下地狱!
“小疯子不要!”
方又琳迈下台阶,两手死死握住了他手中的那支枪,绝望地摇摇头。
即便在座所有人都以为她不知廉耻,几乎是梁喻楠空口无凭就要她顷刻之间身败名裂。她却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至少未来可期,而非身不由己。
“陆少爷稍安勿躁。”梁喻楠搁下酒杯狞笑道,“为了一个只会死缠烂打的女人与梁某作对,显然是不明智的。今日之事一出,想必整个上海,没有人愿娶方小姐了。”
众人皆点头称是,唯独徐丽雯讥讽似的嗤笑一声。树没了皮,或许尚且能够苟延残喘些时日;人若不要脸皮,那真称得上是百毒不侵了!
她正要起身替方又琳回击,却听得那陆疯子一声断喝:
“不愿?分明是你们,不配!”
这才像话!
她不得不对陆云旗刮目相看,饶有兴味抱臂观瞧,歪头接道:
“那要你陆疯子娶方小姐,你可愿意?”
“够了!”方又琳一把夺过陆云旗的枪朝天花板开了一枪,一声巨响震得座下诸多“名流”鸦雀无声,就连方珏和孟璐也被惊得哑口无言。
她转过身直视着梁喻楠,一字一顿道:
“从今往后,我方又琳与你梁家毫无瓜葛,这是你梁喻楠今天亲口许给我的。至于我的婚姻,那是我的私事,谁都无权过问!”
徐丽雯抬眼瞥了瞥那枚嵌入天花板的子弹,长舒一口气拍了拍胸口。幸好这丫头命大,没被弹回来的子弹夺了性命。这一切,恰好印证了她的想法——方又琳从来不是任人宰割的绵羊,她的心,远比她的外表看起来坚强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