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明白了,有些事一旦发生了,哪怕是十年,二十年……不论人们多么想要忘掉它,它一样活生生地在那里,任谁也抹不去。”
方又琳自顾说着,她的语气里面听不出来多少的哀伤,倒实实在在透着绝望。从前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作得一副伤春悲秋模样,偏要拗个多愁善感的姿态。而今,是愁到深处方知愁,她只觉得愤郁满怀,无法排遣。
这一番话,令闻者默然。
方一林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他虽对父母的所作所为不敢苟同,但也从未料想到会令方又琳如此地抗拒和抵触。他闭口不答,对方就耐心的等,等到他终于受够了压抑的气氛,开口道:
“琳琳,我不知道梁喻楠究竟和你说了什么,又对你做了什么,你不想告诉我,我不会逼你。但我要你相信我,不论发生什么,我们可以共同面对。”
“面对?”
方又琳只觉得好笑。如果有得选,她宁愿选择逃避而非面对。就像孟璐一样,将所有知情的人都囚禁或隔离起来,仿佛一只将头埋进土里的鸵鸟,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哥哥,有些事并非我们不想面对,而是根本不能面对。我很感激你带我逃了出来,至于其他,总有一天我会想明白的。”
但愿,总有一天,妈妈也会想明白。
这个家还可以恢复它最美好的样子,她闭口不提,孟璐亦非惊弓之鸟。
“好。”方一林不再劝解,“这段时间我陪你的时间不会太多,如果梁喻楠再来刁难你……”
“我保证,宁死也不会跟他走。”方又琳依稀眉眼含笑,她的言辞却无比坚决,几乎凝成了一把能杀人的刀。
她不像徐丽雯,活得飞扬跋扈,似一株刺锐妖冶的野玫瑰。在旁人眼中,方家的二小姐温婉良善,分明是一朵含苞待放的香水百合,纯洁简单,故而常常低估了她的倔强,她的坚强。
以及,她同归于尽的勇气。
方一林望着她,又默了半晌。他抿抿唇,抬手拍了拍人肩膀,低声央求道:
“别做傻事。小时候你常说,就算是天塌下来,也有哥哥顶着不是吗。我再也、再也不许他碰你,我发誓!”
方又琳暗暗叹了一声,仍然探身凑在对方面前,于他额间落下一吻:
“哥哥,我们不会变得更加不幸了,对吗?”
入秋之后第一个晴好的天气,是在八月初。眼看将过中秋,街巷较平日热闹了许多。唯有陆家的码头,冷冷清清,无人问津。
陆云旗还未曾获准出院,陆襄亭更是无心生意。程青再勤奋,到底是个说话不算数的,各家企业不敢同他做交易。眼看这公司入不敷出,徐家却雪中送炭,送来了开张的单子。
先前来得皆是徐立霄,这一回,则是徐丽雯亲自前往。
程青见了这架势,连忙上前去迎,不想这徐大小姐竟一把将他推开,直奔了一艘空空如也的货船。她将那船上下仔细扫量了一番,方才示意身后跟着的人送上了一份合同书,道:
“我要用你们陆家的船运一些东西,都是我徐氏企业最精良的产品,这生意你们接不接?”
“接!当然接!”程青忙不迭地接过合同来,点头哈腰地奉承着。然而徐丽雯似乎并不多么受用,扬着头一副趾高气昂的做派实比方又琳还惹人嫌。
她一把夺回了合同,又道:
“想做生意可以,让你们陆董事长亲自到我的办公室找我。所谓礼尚往来,我要他备厚礼请我与你陆家合作,你可记下了?”
“厚……厚礼?”程青闻言,一时间摸不着头脑,搔搔头道:
“徐小姐,陆家和徐家也不是头一回合作了,您这要的是哪份儿礼啊?”
徐丽雯侧目瞥他一眼,冷笑一声,道:
“原话转告你们陆董事长就是了,他知道该备什么礼。还有,告诉他,管好自己手底下的人,不该问的事少问,免得叫旁人说你们陆家的雇的人,没规矩!”
她言至此处,有意朝着霍滢所处的那间小坞看了看,继续道:
“我记着你们陆少爷之前请了个记账的,名唤‘阿滢’。”
“是,阿滢眼下也在,徐小姐要找她吗?”
“不找。”徐丽雯别过头,抱臂道,“我适才的话说得就是她。你也转告她,若是自己管不好自己的嘴,自有人来替她管!”
霍滢的确有些小聪明,可这聪明也愚蠢得出奇!自以为对徐家的情况了解些皮毛,便尽可以挑拨徐丽雯和徐立霄两姐弟之间的关系。殊不知那一日点心铺一别之后,徐立霄转头便将她说的那些不痛不痒却阴阳怪气的话转告了徐丽雯,硬是让徐丽雯将这份救急的合同握在手里一个月不肯递出去,非要给陆襄亭那老匹夫一点儿颜色看不可。
她不像方又琳,惯以为这世上尽是好人多。旁人惹她一分,她势必要十倍、百倍、千倍的奉还才算得是解恨。
与她的斤斤计较、锱铢必较不同,李长缨就宽宏大量得多。虽说早前陆云旗对他多有为难,幸而在营救方又琳的过程中二人配合默契,他很想要同这位直来直去的陆少爷做朋友。于是趁着陆云旗没有出院,他特意从小贞园请了半天的假,去到了医院探望。
陆云旗对他的到来并不多么诧异,倒像是早已预料到了,坦然请他进了门落座。
“恢复得怎么样?”李长缨下意识问了一句,陆云旗却是一怔,旋即回过神来,笑笑道:
“很好。”
那便是不好了。
李长缨听得出来,也不追问,反而谈起了关于方又琳的事:
“最近方小姐经常来吗?你伤重昏迷送来的时候,可把她吓坏了。”
“她?”陆云旗眼中陡然闪过一丝怀疑:
“怎么,这段时间她不是和你在一起?”
李长缨摇摇头:
“我们有一段时间没见了。”
陆云旗猛地坐起身来,急道:
“一个月以前,小贞园的护士没有转告你,我的那通电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