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方又琳尚未稳住心神，但见一名身着花布衣裳的少女急急忙忙跑了进来。待那少女近前来站定，她才隐约觉得眼熟。上海不乏美人，但大多是徐丽雯那般奔放热情、花团锦簇的高傲美人，鲜少有这样青涩纯良的美感。她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名女子，可以确定的是，这一回，远比她们初次见面时更加惊艳。
“阿滢？你怎么来了！”程青一瞧见了此人，登时清醒了不少，殷勤地凑上前来。
那被唤作“阿滢”的少女秀眉颦蹙，眼瞧着就要哭了出来。她哽咽道：
“我听说少爷出事了，怎么能不来！”她的声音很轻、很细，听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温温柔柔的煞是动人。方又琳这才认出来她，正是那日李长缨在街上从几个小混混手里救下来的小姑娘。届时她衣衫褴褛，满脸的土灰，便只能瞧出几分清秀来；如今好生打扮一番，竟丝毫不输徐丽雯。
“多谢你的心意了。”陆襄亭疲然道。他委实没有更多的心力来理会这份关心，而霍滢在他心里，总也没有多少印象。只记得那是个机灵的孩子，陆云旗亲自领回来的，在码头记账。平日里不言不语、唯唯诺诺的不好惹事，极少听陆云旗提起她来，却是程青时常把她挂在嘴边，很是稀罕。
霍滢俯身跪在陆襄亭身边，关切道：
“老爷，您也要注意身体啊！医院这边有我和青哥守着少爷，您还是先回去歇息罢！”
程青闻言也跟着帮腔：
“是啊老爷，公司那边还需要您。”
“不必了。”陆襄亭掸掸膝头，撑着手杖站起身来，“阿旗是我的孩子，不亲眼看到他平安渡过这一劫，绝不走！”
方又琳心头一痛，紧抿着唇瓣一言不发。明明是梁喻楠与方家的恩怨，却害得陆家受苦受难。若非她对陆云旗的态度暧昧不清、藕断丝连，那小疯子早该断了念想，又岂会为了她去涉险。
她抬手扯了扯陆襄亭的袖口，目光坚定仰望着对方，小声道：
“陆叔叔，您不走，我也不走。我一直陪着他，直到他安然无恙，渡过难关。”
后者阖眼不再看她，是不愿，是不敢。其实这两个孩子本来不应当成了现下这副样子，倘使不是这一段纠葛的恩怨，他们或许会与一双寻常的朋友一样，萍水相逢，交往自由。
若说错，追根溯源，是他的错。一念之差害了孟璐一家，偏偏命运残忍，让陆云旗对方家的女儿一往情深。
他弯腰轻轻拍了拍方又琳的头顶，那样子，就仿佛在疼爱自己的儿女。这丫头虽然自视清高，幸在重情重义，待人也真诚善良。那日在徐家的宴会上，她对陆云旗的眼神里尽是藏不住的似水柔情，他曾以为，那就被称作感情。然而忘了感情归感情，友情与爱情不同，即便是爱情，亦有深浅厚薄之分。
说来也怪。
他明明并不多么偏爱方又琳，可每一次遇事，竟全一心想着为其开脱。毕竟是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他的包容，总是没有限度的。
“孩子，这件事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心里不好过，听话，回去罢。等你父母回来，好好同他们说说，别去找梁喻楠的麻烦。”
“那阿旗被伤成了这样，您也可以忍得下这口气吗？”
“我当然忍不下！”陆襄亭目光陡然一凛，“这是陆家的仇，我来报，与你们无关。”
“我方家与他也有仇！”方又琳急道，“梁喻楠欺辱我在前，重伤阿旗在后，我绝不会放过他！”
陆襄亭沉吟片刻，终是忍不住沉声问道：
“方小姐，你与我说实话，你对阿旗究竟是真心……还是利用？”
“我……”方又琳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大约她自己也不真切的清楚，之于陆云旗，她究竟是什么样的态度。惯是平日里不相见时想念，他危难之际痛不欲生，可他玩世不恭、满口脏话之时，又实在的嫌恶。不比李长缨，总是风度翩翩，进退得体，让她不得不心悦诚服，芳心暗许。
“方小姐，从前我因为一些事阻拦你和阿旗交往，可眼下我看明白了。他一次一次为了你赔上性命……他是真心喜欢你。”
“我知道呀。”方又琳再忍不住，崩溃地泣不成声。陆云旗待她的好她全能看见，也悉数接受，可愈是如此，愈是难捱。“小疯子的心，我看得见。请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想明白的，但不是现在。眼下我只想他平安无事而已。”
“好。”陆襄亭这才长舒一口气，“我等你的答案。记着，不必为了谁委屈你自己，也别因为旁人的看法，隐藏自己的心意。”
方又琳上前站在病房门口，手掌颤抖着抚上心口。那里，痛得快要喘不过气。
“小疯子。”她脱了力倚靠在门板之上，“我愿用此生所有的运气，换你好起来……”
她看不见身后的霍滢以怎样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她。仅仅是她的背影。
仅凭背影，就能够看得出很多。譬如她身上昂贵的衣裳，她纤瘦有致的身材，她黑亮柔顺的长发，以及，她戴着的两只珍珠耳坠，一条白金项链……
这些，都是霍滢不敢肖想的。
纵使这么久不曾相见，霍滢也断然忘不掉，那日陆云旗看这位方小姐的目光里，藏着多少爱意。她常在码头行走，总能听见陆云旗在小憩时不经意地念着“琳琳”二字。然而当着方又琳的面，他却只敢恭恭敬敬地喊一声“方小姐”。这感情有多浓烈，就有多卑微。
可是，她不甘心。
从前她总以为，商人家的女儿沾染了一身唯利是图的习气，对陆云旗不过是戏弄罢了。而男人的耐心是有限的，总有一天陆云旗会忘记方又琳，投身她的怀抱。现下看来，这二人是情深义重也未可知。
既是如此，她就再不能容方又琳随意同陆云旗接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