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喻楠是个读书人。
他早年接受的西式教育,自以为拥有良好的逻辑和思维,可以窥探人心。与人交时擅说教,哪怕是同方又琳喝一杯毫无目的的咖啡时也如是。
相对而坐,他点了一杯苦涩的蓝山,方又琳不喜欢西方的玩意儿,便只要了一杯白水。
他端起杯子来浅浅地咂了一口,抬眼看向对方,道:
“方小姐肯赏脸,是梁某的荣幸。”
方又琳纵是百般的不情愿,到底不能再驳了人面子。她心下一横,竟真能挤出几丝礼貌笑容来:
“梁先生是位不折不扣的绅士,能与您交谈,亦是我的荣幸。”
梁喻楠闻言,立时喜上眉梢,开怀道:
“像方小姐这样的淑女,本不该招惹上陆云旗那等粗人。所幸佳人如莲花,出淤泥而不染。”
“梁先生说笑了。”方又琳的好性快要被磨没了,在她眼里,方珏和孟璐的话已是最不中听了,却没想到梁喻楠更甚之。以至于她在此多坐半刻都觉得煎熬。于是她捉起钱夹来,起身道:
“家教森严,尤其不准晚归。恕我失陪了。”
“方小姐!”梁喻楠不曾追她,只是坐在原处冷冷道:“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我要提醒你,我和陆云旗不一样,没有他的粗鲁无礼,同样也没有他的好脾气。你执意要走,我不会拦你。但是回去最好问一问你的父亲,他今时今日的名利地位,是谁给他的。”
方又琳顿了一顿没有答话,片刻之后深吸一口气,推门走出了咖啡馆。
当年的事她的确一无所知,但梁喻楠的话不会是空口无凭。何况方才说她与一人相像,她又能同谁相像呢?
无非,是孟璐。
凡是长辈,见着面势必要先对她的相貌品头论足,说美比说丑的多,最多的褒奖,则是赞美她和孟璐年轻时如出一辙。心思缜密如方又琳,又如何会听不出、猜不到,那梁喻楠话中所指,正是她的母亲?
她正想得出神,未注意到迎面驶来一辆车,一阵刺耳的鸣笛声传来,她只觉与谁撞了个满怀,被半推半抱后退数步贴上了墙壁。
那驾车的开门骂了两句便纷纷而去,她惊魂未定扬起头来,迎上的,则正是李长缨关切的目光。
“方小姐,你可有受伤?”
她着实吓得不轻,只能勉强回过神,怔怔答道:
“没有,谢谢你。”
李长缨端详她半晌,才渐渐卸去了两臂的力量放开了她的人,道:
“方小姐有心事?”
她点点头,复又摇摇头。这件事无从说起,对外人更是不必提。她垂头叹了一声,低声道:
“麻烦……送我回去吧。”
“好。”
她不愿说,李长缨就不会多问,更不会像陆云旗似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这一路清静得很,也实在尴尬。
他们本来算不上朋友,方又琳的一厢情愿和李长缨的方寸之间都恰如其分的保持在最理智的程度。没有冲动,不掺杂欲念,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过如此。
原本就此一路走回方家,该是最好的结果。偏偏他们转过一条街,恰好遇见了追来的陆云旗,三人相对,霎时间又是剑拔弩张。
可说陆小少爷腰间那两板斧子砍不到梁喻楠身上,便一心想着要拿李长缨开刃。他眼里冒着火,拎着家伙正要上,方又琳连忙挡在了李长缨身前,蹙眉道:
“才说了你,这疯病还治不好了么!”
程青见势也紧着拦,扯住了陆云旗的手,这才缓过一口气来,劝道:
“是啊少爷,你倒是看清楚啊!人家李医生和咱们无冤无仇的,你打他做什么!”
“我……”陆云旗也被问住了,他的确记不起方才因何脑子一热就要动手,此时唯有悻悻收了手,朝着方李二人鞠手一礼当作是致歉。方又琳长舒了一口气,倒是李长缨不怒反笑,客客气气道:
“陆少爷担心方小姐的安危,一时糊涂,也是人之常情。”
程青帮腔道:
“你看少爷,人家李医生是个讲理的人,和那姓梁的不一样。”
“姓梁的?”李长缨回头看了看方又琳,“方小姐,适才是赴梁喻楠,梁先生的约?”
后者不答话,权当是默认。陆云旗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凑在了方又琳跟前,恨恨道:
“刚才那老东西说你像谁?”
方又琳头也不抬,轻描淡写道:
“谁知道,他胡言乱语不作数的。”
她虽这般说,李长缨多多少少也听得出来。那梁喻楠想必是一时失态,看着方又琳想起了孟璐的风华绝代。果然是念念不忘,贼心不死!
“可我听他言之凿凿……”
“我说没有便是没有,你还要问么?”陆云旗还欲分辨,却被方又琳一句噎得无话可说。他也只好颓然道:
“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方又琳怒意未消,愈发地不愿搭理他,索性往李长缨身边站得更近,“有李医生陪我。”
李长缨极为配合地摘下帽子来抵在胸口,稍稍躬了身,道:
“陆少爷尽管放心。”
尽管陆云旗千般万般地想争,可生怕会平白惹人厌烦,便耷拉着脑袋让出一条路,目送两人走远了。
李长缨不明所以,一面走一面问道:
“方小姐可是真心厌恶陆少爷?”
方又琳侧目扫了他一眼,叹道:
“自然不是。我只是气他不懂审时度势,冲动鲁莽罢了。我与他,本来交情不深,当然也不愿他过问我的私事。”
“那……既然交情不深,你何必三番几次地帮他?”
“李医生。”方又琳驻了步子,转过身郑重道:
“我才说过,不喜欢别人过问我的私事。”
李长缨一愣,旋即干笑几声,道:
“是长缨失礼了。”
可二人踏着夕阳而行,不消一刻,他且又忍不住说道:
“但依我所见,陆少爷他很喜欢你。”
“那又如何。”方又琳说得无悲无喜,“一个疯子心血来潮,我就也要陪着胡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