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的宴会散场了。
方一林出了门,迎面就看见被推倒的门,还有旁边乐不可支的方又琳。方家的规矩极其苛刻,对女儿更是严加管教。方父创办棉纺厂,用得尽是洋机器,可他的头脑是传统的,写满了仁义礼教。所以方又琳才会独树一帜穿着旗袍行走在西装礼服之间,手握着一方绢帕笑不露齿。
但眼下这方二小姐实在太不优雅,笑得花枝乱颤不说,常在手中的帕子也不知去向,大庭广众的,竟全似个浪(荡欲(女。
“又琳,这怎么回事?”
方一林上前,将小妹挡在身后。人多眼杂,难免有多事的要将方又琳的丑态添油加醋给传出去。
“疯子踢墙,好笑,好笑极了!”
方又琳直起身,气都没有喘匀,复又笑倒在方一林怀里。
上海滩的疯子不多,论起疯相,陆云旗是数一数二的难看。仗着叔父陆襄亭在码头的势力横行霸道,平日里耍着两板斧子颇为吓人,劈过运军(火的木箱子,也砍过流血的人脑袋。他既是个疯子,不怕杀人,更不怕死。
方一林心里有数,敢来这里当着各界名流的面砸场子,除了陆云旗,绝无第二个人。前些日子因着一批棉麻制品被逾期装船,适逢天降骤雨,便全部泡了汤。那陆云旗虽赔了钱,却嘴硬不肯道歉,还硬说那些泡了水的棉麻是自个儿花钱给买下来了;十几箱棉麻,惹得方大少爷怒火中烧,在码头连放三枪以示不满。末了是陆襄亭出面,书面承诺三年内方家的货过码头时来时运绝不压在旁人后头,这才平息了此事。
自然,这疯疯癫癫的陆小少爷吃了亏,就须得掀桌子砸地板地闹上一场。出乎意料的是,他连门都没进,竟让方又琳给打发了回去,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话分两头,那陆云旗在码头绕了一圈,除了傻笑便是傻笑,从前疯疯癫癫,眼下成了疯疯傻傻。直至夜风刺骨凉,水汽愈涨愈多,方才觉出腿疼得要命,须得打道回府了。
他原本住在码头,近来迫于陆襄亭的压力只得搬回那幢什么都有、唯独没有人气儿的大宅子。那宅子装潢设计都是照洋人的风格来,就连陆襄亭自己,也穿上了西服改头换面。倒是陆云旗,总穿着几件旧褂子,一年到头都不添上件新衣裳,同他手下那些兄弟没什么两样。
这一次回来晚了,他还特意掸了掸自个儿身上的旧衣服才进了门。
果不出所料,那陆襄亭早有准备,坐在沙发上举着一份报纸装模作样。鼻梁上头架得是一副金丝边的花镜,手里头持一只放大镜,美中不足即是这陆老大不识字,否则真成个学究了。见他回来,侧目瞥了一眼,收好报纸搁在手边,又抿了一口凉透的茶水,道:
“腿怎么了。”
“回爷的话,少爷他这是……踹墙踹的。”
一个喽啰主动上前,作揖拱手恭敬答道。陆云旗冷静多了,不动声色听他说完,复冷笑一声抬手扼住那人喉咙:
“老子用你多嘴?”
“阿旗!这是怎么回事!”
陆襄亭这些年听了不少关于绅士的说法,多多少少学了些绅士的皮毛。可是那火气一上来,便登时顾不得风度,恼羞成怒拍起了他那昂贵的皮沙发。
“叔叔耳背了?”陆云旗嬉皮笑脸将那喽啰一推,两手撑着作势要从沙发上跳过去。往常他两条腿都灵活,跳个沙发轻松得很;如今这一条腿蜷着动弹不得,自然只得摔了个倒栽葱,磕在硬邦邦的木头扶手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好不狼狈。
“你小子少和我耍花样!我问你,你是傻还是痴,平白无故踹墙做什么!”
“少爷早先不傻,可今天见着那方家二小姐,就又傻又痴了。”
“你他娘的跟谁混的!”陆云旗想不明白,去了一趟佟乐夜总会,自己手底下的兄弟怎么个个儿都向着陆襄亭,话多且讨人嫌。他索性挥挥手示意众人离开,继而规规矩矩绕到沙发前面落座,一脚踩上擦得纤尘不染的茶几,道:
“怎么着,我乐意。”
“混账!”陆襄亭霍得起身,直气得浑身发抖,“方家二小姐?你去找方家的麻烦,让一个小姑娘给收拾了?”
“什么叫收拾!”陆云旗当然不服,却到底心虚,见着陆襄亭大动肝火,便也不敢再大呼小叫,只悻悻道:“要不是瞧她长得好看,我……”
他这话未说完,陆襄亭已经明白了大半,脸上青筋都暴了出来,凶态尽显。他吼道:
“好啊!好啊!你这色迷眼睛的废物!你没见过女人吗?一个方又琳就让你失了心智,往后这码头你还拿什么管?拿女人的肚兜兜?!”
陆云旗自知理亏,耷拉着脑袋也不说话,倒衬得陆襄亭似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等老家伙喊得累了,扶着沙发直喘粗气,还喋喋不休地念叨着:
“怪我,怪我!我该领你多见见世面,你才不会让那长得清汤寡水的方又琳给唬住!”
“老爷子你这话不对,女人我见得不比你少。”
“那你还让她降住了?”
“我觉得她最好看!”陆云旗说的一本正经,陆襄亭心也凉了半截。鬼迷心窍是甚德性,他活了大半辈子终于开了眼界。言至于此已经透透彻彻,多说无益了。他便无可奈何叹息一声,皱着一张老脸放缓了语气:
“得了,你自己掂量罢。”岂料他这一句话,又让陆云旗兴奋地从沙发上跳起来,一瘸一拐跑上了楼,还不忘冲他喊道:
“多谢叔叔成全!”
“我成全,我成全你个歪鼻子!”陆襄亭说着,脱下一只皮鞋就往楼上砍去。他知道,此时自己的鼻子也定让这小疯子给气歪了。
灯火通明的不夜城,美丽动人的上海滩。她素净的时候清澈委婉,妖冶的时候美艳不可方物。女人再好看,总不如那一道黄浦江,两岸风光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