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一林的生日才过,当月又恰逢徐立霄的生日宴会。上海各界名流齐聚,自然少不了陆家和方家。上一回徐立霄大闹陆家码头,徐茂行起先并不知情,而后被徐丽雯参了一本,他为保全颜面,也只得拉下老脸,亲自向陆家叔侄二人派发请柬。陆襄亭自然不能驳了老朋友的面子,特意翻出来见方又琳时那身洋装,梳了个油头,执了手杖出门,还为陆云旗也置办了一套像样的西服。
见惯了这小祖宗不修边幅穿着旧的长衫褂子,冷不丁换了干净利整的打扮,西装革履、人模狗样的倒是顺眼了许多。陆襄亭私心想着,假使方又琳一早瞧见的是这样的陆小少爷,而非那疯疯癫癫去闹事的小疯子,是否二人也不至于落得这般田地。
徐茂行做事一向高调,即便是养子庆生,排场也远比方家来得大。
宴会择的地方就在小贞园附近,是徐丽雯亲自选的场子,更一掷千金将南国春天的第一把好嗓子也给请来作陪。那徐立霄一身绣着金线的礼服站在台上,好不刺眼。
一仰头灯红酒绿,一颔首纸醉金迷,宴会厅内的暖风和着香水味,连酒气与铜臭味也一并遮盖了去,换一个香风阵阵的金碧辉煌。谁又知晓,舞池中翩翩起舞的斯文公子,手执香烟的优雅佳人,哪个不是各怀鬼胎,另有所图呢?这世上从来没有免费的午餐。也从没有白白捧的场。
这一众宾客里,论用意单纯,方一林算一个,再有,便是陆家叔侄。
前者图的是席间美酒与耳根子清净,后者是为了往后的生意合作,卖主家一个面子罢了。
不过他们在徐丽雯看来同其他功利之人无异,都不是真心实意想来和她推心置腹地说话,坦诚相见地半晌贪欢。除了这一次她从小贞园请来的那个人。
于是她避开了父母的应酬,秉着一杯不醉人的红酒来到那人跟前坐定。她今日特意挑了件素雅的晚礼服,长发绾在耳后,淡妆勾勒几笔,更是清新扑面,温良柔和。她一贯浓墨重彩、轰轰烈烈,恨不能浑身都横生出许多刺来,将靠近的登徒子扎一个体无完肤。而今这副打扮,是她想要主动亲近一个人,用的是本来面目,丝毫不想遮掩。
“你回来为什么没有告诉我?还要立霄偶然撞见你和方又琳在一起,才不得不现身。”
对方晃了晃杯中的酒,似是极为不耐烦别过头去,叹道:
“你应当知道我此行目的。我不想牵扯更多人进来。”
“我明白。”徐丽雯搁下酒杯,欺身凑在人身旁,张臂搂在对方腰间,鼻尖昵蹭在背脊之上。淡淡的苦涩是药品渍入肌理的味道,连这身朴素的西装都浸染上了这样迷人的味道。她深爱他身上的苦,他眼中的寒,他心头的温,他指尖的凉……
她阖上双眼默了片刻,方才继续道:
“我更明白,你一定需要我。”
对方企图拨开她的手,然而肌肤相触,却不自觉地握紧了葇荑。整整三年的分别,他也在被近乎疯狂的思念不断折磨着,无法自拔。
“阿雯……”
他终于忍不住转过身将人拥入怀中,低下头吻在她额间。
“长缨,别放开我,永远都不要。”徐丽雯如一只温驯的绵羊贴进他怀里,拼了命地压抑着喉头哽咽。李长缨却无法再添上半句宽慰的话,唯有紧拥着她,一言不发。
梁喻楠的货在陆家码头吃了闭门羹,定然不会轻饶了陆家。可他更明白,陆云旗此举是为了救方家。冤有头债有主,他找陆家的麻烦要看陆襄亭的老脸;可若是报复方家,那方珏自来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想也不会闹出多大的动静。他此番来出席徐立霄的生日宴会,一来示好徐家,二来,也是想要同方一林正面交锋。
他端着一杯稀奇的洋酒,舔着一张大脸就坐在了方一林旁边的位置上。后者有意反向挪了挪,不着痕迹掸了掸膝头浮上的烟灰。
“方少爷,幸会。”
梁喻楠举杯相敬,方一林笑笑并不答话,反而自顾咂了一口杯中酒,别过头去望着台上的舞娘。
他对美人一贯没有多少兴趣。但比起梁喻楠这副令人作呕的嘴脸,那搔首弄姿的舞娘也要顺眼许多了。
“看来方少对梁某偏见甚固,竟连打个招呼都不肯赏脸。”
方一林侧目睨了人一眼,随口道:
“不敢。”
梁喻楠实则不是个丑陋之人。他身材虽不高挑挺拔,但匀称健美,精瘦好看。他的脸更是彰显书卷气,面色苍白,双目炯炯,一架眼镜悬在鼻梁之上,颇像个学识渊博的老学究。
人道是相由心生,生得他这副面相的本不该是恶人;古语亦有云衣冠禽兽,说得正是他这样的人。
眼下他面对方一林不温不火的态度,满面的堆笑也荡然无存,目光一凛,道:
“方一林,要知道今天就算是方珏亲自到场,也不敢对梁某这个态度。纵是那陆疯子……”
“让梁先生失望了。”方一林执杯起身,看也不看对方一眼,道:
“方某今日是来参加知己好友的生日宴会,私心以为可以避谈公事,而与梁先生你,也实在没有私事可言。既然你我之间无话可说,还是不必没话找话、互相难为了。”
他言罢要走,梁喻楠竟一怒之下将杯中酒朝他背上泼了去。恰当时陆云旗闪入两人之间,那一杯洗不掉的酒,则不偏不倚泼在了他的白色西装外套上。
这是陆家第二次挡在方家前头了。若说个中没些个猫腻,怕是难以使人信服了。
梁喻楠才想发作,却见陆襄亭挥着手杖就朝陆云旗身上打去,一边打还须得一边责骂:
“你这不争气的!怎么敢冲撞梁先生!我今天非得教训你不可!”
“陆先生。”梁喻楠抬手扯住那手杖,一脸的皮笑肉不笑甚是狰狞,“罢了。陆少年轻气盛,难免不长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