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一别，那陆小疯子果真安分了不少，一连三日未去码头，茶楼酒肆之内也听不到他的事迹与笑话。方又琳挂念着兄长背上的伤，非但收了家中的酒，尽数给锁在了阁楼，还不辞辛苦每日去诊所拿药，的的确确一反往常，体贴了不少。
难得她既不添置衣裳，又不新打首饰，能为家中省下一笔不小的开销，还能不去招惹些诸如陆云旗之流的地痞流氓，方一林自然乐得其所，哪怕少喝几杯酒，也觉值得。
他们惯是如此。
哪个外头受了气，抑或哪个挨了家法，便能相安无事，甚至兄妹情深好一阵子。待到气消了去，伤疤愈合，就还要势不两立、水火不容。方珏与孟璐夫妇二人见怪不怪，且由着他们去了。
只是方又琳没想到，偌大个上海滩，她竟还能同陆云旗相遇。
仅仅是擦肩而过，他们认出了彼此，却视而不见，相顾无言。
阴沉的雨天，连风都是冷的。方又琳本能地裹紧了大衣，没由来心中一阵酸楚。其实在码头上的那一个吻，她本不认为有多么耻辱，抑或痛苦——在那之前，她并不多么的厌恶陆云旗这个人。可她的的确确厌恶这样蛮横无礼、毫无尊重可言的行为。不论那瓶香水有多甜腻醉人，不论那件红色旗袍有多暴露诱惑，不论那天的雨、码头的风、昏沉的夜有多么的温柔销魂，这种行为都是不可饶恕的，这是她的原则亦是底线。
陆云旗固然可以没读过书，固然可以横行霸道，自大狂妄，但这些都绝不能够成为替他开脱的借口，包括他生在土匪寨子这件事，也不能称为一个合格的理由。
故而即便她不恨、不怨、不恼羞成怒，依然不原谅。
方一林所要求的下跪赔罪，在她看来实为无可厚非。偏偏不知怎地，真到陆云旗低了头，真到他们见面都形同陌路，她倒是有些不自在了。
“哟，方二小姐，您这是病了吗，怎么拿了这么多药？”
那名唤程青的伙计瞧见了她却热情得很，没心没肺地还同她招呼寒暄。陆云旗闻言也回过头来打量了她一番，停下脚步似乎有意等她的回答。
“没有。替别人拿的。”方又琳语间听不出悲喜，客套且疏远。陆云旗站在原地又默了许久，仿佛在犹豫些什么，可终究仍是一言未发，背向而去。
“少爷！你等等我啊！”程青朝她笑笑也赶忙去追，连句道别也没留下。
方又琳这时才感觉到心里头像是缺了一块，说不好是失落或是遗憾。她目送二人背影一前一后消失于街角，竟不自觉地攥紧了手袋，抿了唇瓣，半晌迈不开腿走出哪怕一步。
“你是……方小姐？”她正看得出神，身后蓦地传来一个声音，男人的声音。
短短几个字，却惊得她红了脸颊，瞪大了双眼。
多温柔的声线，多清亮的嗓音，多一分高亢便要惹人厌烦，添一分低沉反而显得正经过了头，如此高亢低沉都恰到好处，直要她霎时间屏住了呼吸，心跳也随之漏掉一拍。
这就是她在书中所读过的，直击心底的、难以名状的冲动。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待看清对方的容貌长相，几乎就要惊呼出声。
诚然，她见过许多仪表堂堂的绅士，方一林更是被谬称为一代璞玉。可全没有任何一个，能如她面前的这个人一般，令人只一眼，就再也移不开视线。
她喜欢这样的少年意气，眉眼之间除了精明果敢，还含了三分和善，七分温柔。陆云旗也好看，剑眉星目，鼻梁英挺，可终究太过刚毅，未免霸道凶恶了些。这个人则大不一样。
分明是明眸秀眉，面如冠玉，五官精致如同雕刻一般，能称得上丰采高雅，是一等一的淑人君子。而他身形高挑瘦削，一身白大褂穿上，更显得风度翩翩，温润如玉。方又琳一时想不出更多的、更精准的词语来描绘，但她知道，从今以后她读到的那些书里头提到的傅粉何郎，都被赋予了同一副面孔。
那人似是被她看得慌了神，匆忙别开视线，问道：
“抱歉，我只想问，您究竟是不是方又琳小姐。”
“啊……是，是我。”她回过神来，全然不曾为自己的失礼感到羞愧歉疚，反而还扬着头笑得满面春风。对方无所适从地低下头，将两只药盒递了上去：
“这是陈医生让我交给你的。他今天有点私事要处理，不过来了。”
“好。”方又琳探出手去接，却鬼使神差，先抓住了他的手腕，笑道：
“你也是这里的医生吗？我之前好像没有见过你。”
那人局促点点头：
“我刚从英国留学回来，也是今天第一天来诊所。”他说着，自胸前的兜里取出一张名片，与药盒一并递来，“这是我的名片。”
方又琳这才心甘情愿的接过来，未来得及去看那两种药品是对是错，先一门心思将这张名片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遍。
这是一张质地软薄的西式名片，上面简单而工整地印着三竖行字。
小贞园西医馆，外科医生李长缨。
李长缨……
方又琳在心中默念了几遍，顿觉这名字要比“陆云旗”“方一林”好听多了。她复朝人甜甜一笑，道：
“谢谢你李医生，希望我明天过来的时候，你还在这里。”
“明天？”李长缨微讶，“这是七天的药，陈医生说用完之后就不必再来了。”
方又琳闻言立时手忙脚乱打开药盒，却并不晓得该如何分装那药剂，急道：
“我不要七天，一天就够了！我明天还要过来的！”
“可是这药已经开好了……”
李长缨不明所以，却见这方二小姐竟当街使性子一般把药又给塞回了自己手里，道：
“总之明天我还是会过来，李医生你也总要给我拿走些什么。”
“方小姐你……哎！”李长缨哭笑不得，唯有认命一般遂了小姑奶奶的意，“好好好，我分开，分成七份。让方小姐你再来七天总行了罢。”
“好。”方又琳忙欢喜着连连点头，补充道：“那李医生明天也要准备好，等我过来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