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私人诊所留洋归来的年轻医生说得不错，陆云旗身体底子好得很，一觉醒来瞧着似乎比先前精神更好。故而连几片消炎的药也都舍不得开给他，叮嘱了句饮食清淡就给打发走了。他自己也不以为然，权当是好透了，照常去了码头。
江边风大，总还裹着一股子水草腥气，他待久了不觉，那些个常闻惯了外国香水的公子哥们可不一样。正如他远远就认出了徐立霄，正在他陆家的码头上同他的兄弟争得面红耳赤。不知情者称徐立霄为徐家的小少爷，实则不过是徐茂行年轻时收容的义子，徐丽雯的义弟，并无血缘亲戚关系。徐茂行为人良善宽和，一向待义子视如己出，其妻陶零露更是秀外慧中，对一双儿女一视同仁。可惜这徐立霄并未继承他养父的精明智慧、进退有度，论锱铢必较，在上海商界方一林第一，他便是第二。
故而近些年徐家的生意多由徐丽雯打理，一小部分交付与徐立霄，还尽做得是赔钱买卖，要拉着徐丽雯赚下来的钱补空子。
此时这位徐小少爷正拿一方香帕掩着口鼻，满面不耐烦地呵斥着码头上的工人。陆云旗气不打一处来，谁知他还没来得及提上那两把斧子发作，徐立霄瞧见他来，竟先气势汹汹领人朝着他过来了。
他虽大字不识几个，但今个儿，还就非得教教这徐小少爷“不知死活”四个字该如何写！
“陆云旗，你们陆家开得是码头还是土匪寨子！我的货想找哪家运就找哪家运，你们管不着！”
徐立霄劈头盖脸一句话，倒是说得他满头雾水，无言以对。他倒不是头一回被说像是土匪，可好端端一个码头，做得是正经的买卖生意，怎么就像了土匪寨子？
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他陆云旗不识字，手底下的兄弟自然也不曾念过书。譬如方才同那徐立霄辩驳许久，被噎得满头大汗的程青，也一并急急忙忙跑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还须得绕到他身边，耳语道：
“少爷，今个儿奇了怪了，先前与咱们订下合同的好几家都突然要提货走，去找别的码头。一上午跑了三个了，这徐家是第四个，连个理由也不说，就非说生意不做了……”
陆云旗知悉了来龙去脉，却愈发的不解。在陆家码头上承运的公司，董事长多与陆襄亭私交甚好，再不就是碍于颜面，各处码头都要顾着些。如何会一夜之间全要跑？
他冷笑一声朝着程青摆摆手示意人退下，犹自上前，死死盯着徐立霄，势要将人看出个洞来才罢休。后者欺软怕硬惯了，也生怕他仗着是自家的地盘发起疯来，不由自主地就退了十步有余。
陆云旗见状嗤笑一声摇摇头，道：
“我还以为你有多大的能耐。你徐家要跑，可以，按照合同该赔钱的赔钱，我绝不阻拦。可是大家都还在上海做生意，抬头不见低头见，我陆家问你要个缘由，不过分罢？”
“缘由。”徐立霄佯作镇静冷哼一声，蔑然道：
“你自己干的好事你自己清楚！方家大少爷与我姐姐是朋友，方家的事就是我徐家的事。小疯子，你欺负了方家，还指望我们会坐视不理，继续与你合作吗！”
方一林！
陆云旗心中一沉。他没想到昨夜之事自己尚不曾张扬出去闹得满城风雨，那方一林竟恶人先告状，联合众人一起来对付他！
徐立霄见他良久不答话，出言讥讽道：
“真没想到，你陆疯子也有自知理亏、无话可说的时候！今日之事只是惩戒，如若再犯，我徐家第一个砸了你陆家的码头！”
他言罢正要走，不料竟被陆云旗薅着领口又给拎了回来：
“陆疯子，你还敢……”
“我不杀你。但你得告诉我，去哪里能找到方一林。”
“你不光是个疯子，还是个傻子！”徐立霄人吓得发抖了，却还嘴硬，“那方一林不在公司还能在哪？还当谁都同你一般，四处惹是生非？”
方氏企业比不上徐家规模宏大、涉猎广泛，却秉持着儒商的理念发展至今。方一林的办公室比不上徐立霄的那间富丽堂皇，连一只喝咖啡的杯子都须得从外国进口，而是平庸单调，干净整洁。除却贴着墙的酒柜里头摆放了诸多名贵的洋酒，这里的确太过寒酸了些。
陆云旗提着两板斧子，不顾阻拦冲进去的时候方家兄妹都在。方一林手捧着一份满是洋文的合约，方又琳则乖巧站在他身后，温柔为他捏着肩膀。两人分毫不像兄妹，倒颇似一对恩爱夫妻。见他来，方又琳该是想要出言责怠，方一林却先握住了她的手，起身道：
“看来你的确是个疯子。昨夜里挨了我一枪还不知进退，今天竟然还敢找到这儿来。”
陆云旗上前将两板斧子往办公桌上一拍，直吓得方又琳身子一震。他看在眼里，终是强压下了满腹怒火，两手不自然地握作了拳，冷道：
“你打也打了，狠话也放了。这又是什么意思？”
方一林不怒反笑，不着痕迹将小妹挡在身后，绕出办公桌，随手拿起来一板斧子把玩须臾，才悠悠道：
“陆云旗，作恶者，人人得而诛之。我不过是将你的恶行如实告知了几位朋友，一不曾捏造事实冤枉了你，二不曾去你陆家码头挡你的财路，反倒是你……”
他言及此处一顿，目光陡然凌厉：
“挨了枪还不知悔改。陆疯子，是你逼我对你赶尽杀绝。”
“方一林，你放……”陆云旗原想怒骂一句“你放屁”，可他转而看了看秀眉颦蹙的方又琳，立时住了口，纠正道：
“你胡说八道！老子和你扯平了，分明是你卑鄙下流，在背地里使绊子！”
“扯平？”方一林敛去笑意，目露凶光，“你在码头之上的所作所为，非一死不能赎罪！真要扯平，你须得向我小妹下跪谢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