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又琳听了这话好气又好笑。
她耻笑着陆云旗的胡作非为、口无遮拦，更歆享着这份款款深情。石榴裙下拜倒什么人她并不十分在意，从前被养在深闺之中友朋甚少不谙情（）爱，便不知为人倾慕竟会是这等的幸运。陆云旗固然入不了她的眼，可拥有一个追求者并非坏事，更何况这个追求者的身份地位，也足以为她添上几分光彩。她望着跪倒的陆云旗，不自已就想扮演良善的圣女。
她自旁人手中接下雨伞，踏着水中光圈走到陆云旗身前，遮了雨珠，乱了心神。这件精致的大红旗袍，它包裹着优雅的美嫁娘，陆云旗刹那恍惚，这滂沱大雨淹没的码头，仿佛是他的婚床。
他鬼使神差地站起身，却看都不敢看对方的眼眸，目光紧盯着旗袍上的盘扣，直看得满脸通红。
诚然，他不是个绅士。
他看见了方又琳的盛装打扮，欲望就和冲动一块儿把理智吞噬了，冲昏了他本就不甚机灵的头脑。那一身大红的旗袍，那几颗精致小巧的盘扣，那一双鲜艳薄嫩的唇……那一个，他摄走了他心魄的人！
还有，还有那只撑伞的手，那双透着精明和满足的眼睛，那微微上扬的唇角……他真是，真是欢喜极了！
恨不能立时站起身来拥吻她！
这毕竟是人类原始的冲动。
若搁方一林，哪怕是陆襄亭，那冲动都只能是冲动，不可能实现。最多在梦里实现。但那是陆云旗，即是陆云旗，就没有什么可为不可为了。他就着方又琳的手站起来，眉梢一挑便抱了美人在怀。恁是怀中人瞪圆了眼睛蹙了眉好一阵挣扎，他只管拥紧了，蛮横吻上那一双甜软的唇瓣。
可谓是——
得偿所愿，死而无憾。
砰！
一声巨响闷在雨帘之中，方又琳下意识要躲，却被陆云旗带了个踉跄。她只觉得自个儿被抱稳转了个身，落了地尚未站稳，且慌忙挣开了陆云旗的双臂。
“你……”
早先在天津时她碰过枪，方才那一声，自然也听得出是子弹出膛、要人命的声响。
她原以为该是陆襄亭开枪要杀自己，待睁开眼瞧见那持）枪的人，方才醒悟这颗吓得她魂不守舍的子弹，准备要陆云旗的命。
是方一林。好大排场的方一林。
方大少爷带了十几号人，伙计给他打着伞，他端着枪，冲着陆云旗。
“方一林！”陆襄亭难得咬牙切齿，丢了碍事的手杖，伸手一指来人，怒道：
“给我打！”
他适才还是个不可多得的体面绅士，眼下却活脱脱成了泼皮样子。方又琳有心上前阻拦，偏遭陆云旗扼住了手腕，动弹不得。
“都给老子回来！”陆云旗虽极不情愿，他自个儿吃了枪子儿，当恨极了方一林。可他不忍眼见着方又琳为了她那大哥有甚闪失，不得已一声令下，那些个伙计倒也听劝，双方僵持不动，正显得和蔼亲近多了。
“小祖宗诶——！”陆襄亭从愤怒里回过神来，转脸便瞅见陆云旗左侧衣袖红了一大片，血水还顺着袖口往外淌。登时顾不上找方大少爷算账，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来，老泪纵横拍打着脑袋：
“你就跟个二傻子似的呀！你不知道躲呀！”
方一林见状倒是笑了。都说陆云旗是个莽撞人，今日一见却不曾印证，反而真见识了陆襄亭这老家伙的滑稽！
那一枪的确没想要伤人。陆云旗若不护着方又琳躲那一下，子弹便能笔直从二人身边掠过；但纵使躲了，陆云旗左臂也该是个擦伤，一不致命二不坐病，何至于陆襄亭哭丧一般的哀嚎？
他本来收了枪不欲横生枝节，却忍不住讥讽道：
“小疯子，你欺负了我小妹，为兄的要你一只手，不过分吧？”
陆襄亭还要发作，陆云旗却抖抖衣袖，右手自伤处揩下一片绛色擎在指尖，只是转眼就被雨水洗净了，一点儿痕迹不曾留下。他便也冷笑一声，艰难抬起左手向着方一林示威般摆了摆，道：
“成！打得好！可方一林你给老子记着，今天我不看你的面子，我看得是二小姐的面子！这一枪，老子也是为了她挨的！再有下次，老子叫你有命来——没命回！”
方又琳听了这话才终究注意到陆云旗左臂的枪伤，她仓皇退了几步，被亲吻的羞恼远不及此时讶异恐惧来得深刻。她再委屈，都不想因着自己的委屈致使方陆两家结下梁子。而今兄长伤了陆襄亭的眼珠子，只怕往后方家的货迟早要在陆家的码头上吃大亏。
“小疯子，我……”
“琳琳！”她原想垫上一句话，趁着陆云旗待她情深意重，不教此事成了仇；岂料方一林气急，竟不管不顾又横插一杠，上前拉过她挡在身后：
“陆疯子你也给我记着，胆敢再碰我小妹，我要你的命！”
方一林言罢，便连推带搡将方又琳塞进车里，只是他那不省心的小妹，不甚优雅地扒着车门朝外张望，直待他狠狠撞上车门才消停。
可惜人消停了，雨不停。
大约是要下一整夜了。
陆襄亭见方家的车绝尘而去，又悔又恼，他真恨没眼疾手快也打得那方一林血流不止。年岁渐长，他许久没牵涉人命的案子了。但谁若不长眼动了陆云旗，他就一丁点儿都不在乎甚独善其身的哲学了，誓要拼个你死我活。
幸在陆云旗还有气力同方一林斗嘴，幸在这倒霉小子还望着方又琳离去的方向出神，应是伤得不重。他跳着脚一巴掌拍在这疯小子的脑门上，道：
“你这傻小子！傻小子！你真是鬼迷心窍……你不知死活了你！”
陆云旗却不以为然，目不转睛还盯着空空荡荡的街巷，任凭雨水顺他的衣角发梢成股流下，喃喃道：
“她心疼我……”
“什么？”陆襄亭不明所以，只得跟着他一并观瞧，过了许久，终等到一句：
“她回头……回头看我三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