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自称朕的人,赌上人头,除了苏洵,放眼整个大元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适才他脸上蒙着黑布,一袭黑色夜行衣,无法看清楚他的脸,但若仔细辨认,依然可以看到那双幽蓝的眼眸,我建议他下次出来应该顺便把眼睛蒙上。
想不到苏洵看似温文尔雅,一派悠然,轻功却如此厉害,形如鬼魅,若不是他刚才刻意放缓速度,即使大白天从千万人头上略过,也断然不会被察觉。
“皇上,您怎么来这?”无事不登三宝殿,苏洵自然不会吃饱了撑的平白无故来找我。
我仔细推敲他的来意,莫名想起几日前百花卉那场事故。
该不会是梅妃在他枕边吹风,他为体现护妻心切要为妻报仇雪恨?而月黑风高更适合动手,准备来个毁尸灭迹?
“莫非,那日在百花卉,真的是你?”我艰难地吞了吞口水,谨慎地将他看着。
苏洵眸光冷冽,微微启唇,外面的街上传来错综复杂的脚步声,我撇头将目光落到窗外,隔着层窗纸,看着街景如隔着层薄薄白雾。
只可见街道上火焰忽闪忽闪的,应该有十来个人,气势倒也不小。我竖起耳朵贴在窗纸上谨慎地听着。
“他奶奶的,点了天灯叫了花魁,说好的一百两黄金,自己吃干抹净后连个影子都看不到,敢吃霸王餐,也不看看迎春楼是什么地方,要是让爷我抓到他,非叫他断子绝孙不可。”这话说得一个痛心疾首,让我有点不寒而栗,略微替那个吃霸王餐的人感到丝丝担忧。
我生来比较好热闹,选了个离主屋远但是临近街道的院落,平日里打开窗户,喧闹的市井都可以尽收眼底,晚归时还不易被察觉。
此时夜深人寂,街上那个大汉说的话我一个字不落地听了进去,苏洵自然也不例外。
不是我多想,苏洵前脚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地出现在我闺房,后脚街上就传来抓捕吃霸王餐的公子,这两件事也太过凑巧了。
待那对人马渐行渐远直至重归宁静后,我将热忱的目光长远地放在苏洵身上,目光意味深长:“皇上好兴致。”
原来苏洵来我这,只是避避风头。
苏洵放开那只死死扣着我的手,冷冷道:“不是朕。”简短而有力。
我以为他是在推脱,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润润喉咙,转身贤妻良母地开导他:“若你对那花魁真有意思,改天我亲自出马,若她愿意,把她给带进宫里,你就不用深更半夜地一路招人追杀。要是你非觉得月黑风高才子佳人显得比较有情调,走的时候就要付钱,毕竟人家小老百姓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苏洵眼角抽了抽,夺过我手中空空的瓷杯反扣在桌上,慢慢踱步朝我逼近,嘴边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你穿成这副样子去七里香酒楼调戏琴师,是不是也要朕亲自出马,把他给你召进宫里呢?”
仿佛间我又依稀看到那位指尖轻弹、眉眼如画的男子,笑得一脸痴迷:“如若可以,也是满不错的。”
不对,我如梦初醒,他怎会知道这些事:“你派人跟踪我?”
“上京人尽皆知的事,还需要朕费心派人跟踪你?”
他说着凑得更加近,语气不怒自威,我步步后退,后背抵上冰冷的墙面。
我犹如一只瘦小的羊驼匍匐在威猛的狮子脚下。
三日前的大婚晚上,他也是这样跟我说话。
“呃,那个,其他的事我们稍后再商量,你能不能让开一下?你说话归说话,能不能不要这么咄咄逼人,我已经被你逼到墙角了。咱们孤男寡女,男未婚女未嫁的,传出去怕是对您名声不太好。”
我拍了拍苏洵胸前不存在的灰尘,尝试性地推了推他,他却不予理会,坚若磐石。
此时我整个后脑勺直到后脚跟,都粘在墙上,看起来很是孤立无援,苏洵比我高一大截。
橄榄炭沾了水珠,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火光将他原本挺拔的身姿衬得更加高大,这让我感到一股莫名的危机感。
苏洵俯身而下,低沉富有磁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些许调侃:“皇后莫不是怕了?你连在众目睽睽之下调戏男子都不怕,还怕跟自己的丈夫共处一室?”
吐息萦绕在耳跟,酥痒得很,不由我一阵哆嗦。
“人家是正人君子,当然不怕,你就不一定了……”心里暗暗骂他个几百遍。
“二更天,更深露重,小心着凉。”更夫“铿铿”的梆子声和熟悉的腔调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特别嘹亮。
“哈嚏”我吸了吸鼻子,转着黑溜溜的眼珠子,无辜地看着他。
这个喷嚏,打得早不如打得巧,很是及时。
苏洵嫌弃地看了我一眼,瞬间往后退了五步远。
“今夜朕在这里就寝。”苏洵扯了扯黑面纱,转身大步流星地朝我闺床走去。
我为之大吃一惊,我可不想明天在父亲面前上演一出大变活人的戏码,上前一步好心规劝他:“皇上你乃万金之驱,我这破地方怕是会委屈了你,不如您还是……”我指了指他刚刚越进来的窗户,朝他友善地笑了笑。
楚府距离皇宫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以苏洵御风而行的速度,一柱香之内便可抵达,只是有些耗神费力。
“朕委屈一点也无碍。”他理所应当地把被衾铺开,悠然自得地和衣躺了下去,就像在自己寝殿中一般自在。
······
这世上怎会有这么极品且脸皮比墙还厚的皇帝。
我忍着要宰了他的冲动,从柜中拿出预备着的枕被,找了个远离床的位置铺开躺下。
次日,微风徐徐从半掩着的窗外拂进来。
东面的窗子临街而建,略有人间烟火的味道,西窗挨着大片苍翠欲滴的青青竹子,与其他建筑至少相隔三四里,有着超尘脱俗的气息,恍惚有种让人一会儿置身于人间,一会儿置身于仙境之感。
盆中的橄榄炭已经燃尽,留下一盆厚厚炭灰。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这话本是我用来形容对面薛府一位年轻貌美的青年,看上一位也很年轻貌美的姑娘,但两人总归门不当户不对,每每我看到他回府时整个人神清气爽面带桃花,并且在接下来一段时间会读书破万卷,下笔鬼附身,就知他又和年轻貌美的姑娘私会了。
当朝者显然也知道这个好处,所以鼓励大修青楼。
流连风月诸事,对提神醒脑大有好处,譬如说昨晚逛完青楼的苏洵。
我揉揉惺忪睡眼,苏洵正坐在床子对面七尺之远的案上看书,指骨分明的手指不时地翻开另一页来。
看书是个体力兼脑力的重活,在复礼阁修习时,每每遇上夫子先生布经颂课,我总要养兵蓄锐个把时辰,待我精神充沛军心大振将要大展宏图时,台上的夫子早就不见了踪影。
苏洵身上的黑衣不知何时换成了一件银杏色长袍,长袍在日下熠熠生辉。
他背光而坐,朝霞透过几朵灰云打在案上,将他半个影子映在砚台上,倒是很好看。
看到他还在赖这里,我犯了难,翻了个身,一股痛感自腰间和肩上传来。
若不是曾经有过睡地上第二天起来浑身酸痛的经验,真怀疑是苏洵趁我睡着的功夫对我大打出手进行报复。
起身将一件外衫披在身上,开始和苏洵商量:“所谓说五行八卦阴阳调和,参差不齐长短互补,昨夜皇上既是是不告而来,按理来讲早上也是应该不辞而别的,是不?”
这么早起来,都有时间换完衣服还在看书怎么不顺便回宫去?
苏洵转身抬眸,嘴角微微一翘,再没有后文。
他这一笑,让人琢磨不透,三分假意加七分得意,表面看温润如玉,实则暗藏杀机。
一个加害人公然挑衅一个略有暴力倾向的被害人,若不是他武功高强,我真想脱下鞋子拍死他。
我一直以为像我逛青楼尚且得全副武装,已经不要脸到了极点,苏洵却在逛完青楼且在不请自来的情况下,还在饭桌前当着我们父女和一干仆人面前吃得风生水起,并且对着菜肴指点一二,跟指点江山似的,真是天下无敌,我真诚地佩服他。
然而看着苏洵淡定得胸有成在,我总心里不太踏实。
父亲惊愕地看着坐在他旁边的苏洵和旁边的旁边的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夹起的糯米团子又滚回了盘中,一时也不知该从何下手。
苏洵,既然天堂有路你不走,就不要怪你半世英明和一世挚情毁于一旦了,本姑娘倒要看看你怎么解释。
我眼下掩饰不住幸灾乐祸又不能表现得太过光明正大地望着他,过于激动,一不小心牵扯到腰间的伤痛,眉头顿时扭成一团。
父亲看着我一边扶着腰,疼得龇牙咧嘴,急切地问:“黎儿这是怎么了?”
苏洵薄唇蜻蜓点水似的微微呡了口碧茶,云淡风轻:“楚老无需担心,黎儿只是身体透支过度,累着了而已。”
黎儿是我儿时的名,除了父亲,只有程妈妈这么唤我。
苏洵的这声黎儿,叫得初寒乍暖的我浑身鸡皮疙瘩直起,浑身上下颤了颤。
这家伙,又是唱的哪一出?
苏洵无比宠溺地看着我,嘴角挂着春风拂面的笑意,眼中的柔情掩都掩不住。
一股不详之感油然而生。
继而,苏洵轻咳两声,似看向父亲又似看向我,安抚道:“就算再想着朕不必亲自在门口守着,朕答应过你会赶来的,君无戏言,派个仆从去就可以了,夜里露重,着凉了可怎办?”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若不是亲眼看见苏洵跳窗时的轻车熟路,没个三年五载的功夫绝练不成,我都信了他的鬼话。
他奶奶的,好一招祸水东引,不仅将青楼的事撇得一干二净,还把我拉下水,这是拿我当垫背的节奏。
我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衣袖里的手却被苏洵毫不察觉地拉住,在父亲发现异样前又坐回了椅子上。
我朝他吹胡子瞪眼,他似时没看到一般,拼命往我盘里夹菜。
苏洵夹了个鸳鸯醉放在我碟里,笑道:“宫中还有些许琐事,朕和黎儿不便叨扰楚老太久,早膳过后,便和黎儿回宫。”
苏洵火急火燎地想往皇宫赶,大约是怕昨晚事迹败露伤透梅妃的心,那我无意中窥破了他的作为,岂不是又给了他灭我口的由头?
幸而我未雨绸缪,事先收服了父亲。
“这个……”父亲看着我和苏洵,左右为难。
苏洵话锋一转,谦逊地对着父亲道:“听黎儿说岳父大人颇爱收藏画作,恰巧前些天波斯进贡一幅《南海九霄图》,朕已命人送来,此次借花献佛,望岳父笑纳。”
苏洵眉眼微微上挑,带着一层薄薄的胜券在握的笑意。
我心中咯噔一跳,不得不说苏洵此行下足了功夫。
父亲对画的热爱已经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明明是个商贾人家,认识的画家却远远多于同行商人。
更是在东厢房开辟了一处地方专门收藏珍奇古画,越是珍稀越视之如命,越高价越大手笔地买买买,完全把副业经营成正业。
每次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流,我这心里,真是不好受。
父亲不仅喜欢收藏名画,闲来无事也喜欢自己作画,特别擅长人物画。
但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父亲为娘亲描摹的丹青,大概是娘亲在世时父亲的画工并没有这么精深,不忍心糟蹋娘亲那样的美貌。
波斯进贡的《南海九霄图》早在大元掀起一股热潮,可惜是贡品,不是银子能解决的,苏洵此话无疑是吊住父亲的胃口。
父亲一听,两眼闪过一丝金光,捋了捋胡须,随即爽朗笑道:“皇上日理万机,小女虽然不才,但是在身边侍奉左右还是可以的,待会儿就启程回宫吧。”
好不容易回趟家,百里香新进的菜式还没品尝,迎春楼的小桃小烟还没混个照面,主要是跟苏洵这个人相处下来压力不是一般大,他身边还有个不省油的梅妃。
思及此,慌了神,我求爷爷告奶奶,提点父亲道:“父亲你还记得昨日说过……”
父亲油里滑舌道:“为父昨日说过,待你回宫,便给你备份厚礼。”
我莫名其妙,什么时候说过?
库房管事随即手捧一个长方黑雕鎏金盒走了进来,低着头端到我和苏洵面前放下,讪讪地退了出去。
我往里面一瞧,差点一口气背过去,居然是……
一尊温润如玉碧里透蓝的送子观音。
出了楚府的大门,一驾驷马华轩停在檐阶下,韩止将军在马车左侧守卫,其余禁卫军都在马车后面。
苏洵身上穿着的衣服,应该就是这支队伍里面的人递来的吧。
马车车盖像一把金色大伞,伞周玉环丝四坠。车厢外是白底的上乘锦纶布,上面用金线纹着浅浅的神兽图案,栩栩如生,车厢内宽敞得像间小屋,铺了温暖舒服的绒毯,桌子茶杯器具一应俱全。
和苏洵共乘一轿,虽然车上很宽敞,但总觉得憋屈得透不过气来。
不知道平常跟在苏洵身边的人身上是否吊个氧气瓶。
马车晃悠晃悠,这两天睡眠质量极度不加的我又开始犯起困来,哈欠一个接一个。
“可还记得大婚时朕同你说过什么?”苏洵垂眸道,不怒而自威。
忽略皇上提出的警告就是抗旨,一般要砍头,跟皇上的警告对着干的就是谋逆,一般要灭族。
不会吧,我这才进宫第几天,这么快就命不久矣?
马车恰到好处地停了下来,一个身着蓝色衣裳的小太监掀开厢帘,目光灼灼注视着苏洵,脸上有松了一口气的神色。
“回去再说。”蓝衣小太监似要询问些什么,被苏洵堵了回去。
马车是回大明宫的,苏洵也没有打算和我一同前去的意思,我便在此下车,和程妈妈走回中宫去。
刚跨出两三步,我想起一件事,急忙返身追到车后问他:“皇上,你不会真的要砍掉我的脑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