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一阵一阵扑鼻而来的药味熏醒的。
眼前布置得十分朴素雅气，干净舒爽，头顶的纱帐简洁素净，倒不像哪座金灿灿、明晃晃的宫殿。
炉里的熏香与其他地方的略有不同，味道犹如安神阵痛的艾草味，父亲有时会命人在我房里熏一熏，闻着很精神，帐勾上挂着香囊，被褥和枕头里都带着淡淡的药香，就像整个人泡在药桶中，总之这间屋里的东西都带着药味，没有日积月累的年岁，怕是熬不出这浓郁的味道来。
我坐起来，动动身子，只觉神清气爽，精神抖擞，小腹温暖如春，周身无一处不适。
门被轻轻敲了两敲，接着从外头轻轻打开，已而夕阳下山，一前一后慢慢走进来两个人，前方花甲老者身着藏青色对襟锦服，留了一缕花白的胡须，后方的年轻者身着灰白短袄，手里端着雾气氤氲的的药碗，看起来是师傅与徒弟的关系。
我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药，心想该不会是特意为我准备的吧。
宫里坏人虽多，比如梅凝香主仆，但是好人也不少，比如我面前师徒。
在蓬莱殿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众多围成一团的宫娥，完全昏死过去后，我是怎么被弄到这里的，已经毫无印象。
两人在床前几米开外恭谨站立着，站着的位置不近不远，不影响正常交谈，也不会让人觉得冒犯，但也没有上前说话，显得拘束了些。
我掀开白色纱帐，冲他们微微一笑：“两位的救命之恩，万分感激。”
藏青色锦服老者恭敬地对我揖了一礼：“老臣高常逾见过皇后娘娘，老臣只是尽了医者的本分，皇后娘娘若要谢，就谢错人了，是皇上送您到太医署的。”
原莱这里是太医署，难怪所有东西都沾染上药香。
我诧异了一会儿，莫不是耳力下降，出现了幻听，苏洵他一副相见不如不见，恨不得劈了我的模样，不趁我昏死之际，给我补两脚就不错了，怎么还会送我到太医署，若真是他送我过来，梅妃那边可怎么办？
后面那个端着汤药的年少者探出头来，一双眼睛小鬼机灵，十分活泼，切切地道：“皇后娘娘莫不信，诚然是皇上送您过来的，话说皇上等不及太医赶过去，一路风风火火、披荆斩棘，直接就把您抱到了太医署，好多人都看到了。”
我尴尬一笑，掖了掖被角：“好说好说。”
暗自用力掐被子里的大腿，传至全身的痛感显示不是做梦，脸上仍是不假辞色。
既然时苏洵送我来的太医署，是不是说明其实他有一点点相信我呢？还是说他想确认我是不是被气死了？
高太医眼风淡淡扫了小徒弟一眼，小徒弟觉得十分委屈，想来平时师傅对他颇严厉了些，他闭上嘴不再说话，退到床尾处去了。
“皇后娘娘既然醒了，先趁热将药喝了，老臣再替娘娘号脉。”
我苦着脸说：“能不能不喝？”
高太医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小徒弟将药碗递过来，我咬紧牙关，默不作声地往里侧移了移，苦苦支撑着坐靠在床栏上。
“皇后娘娘莫怕，师傅是皇上的钦点御医，在这药中加了当归、赤芍、五灵脂、香附、丹皮和丹参，良药苦口，对您身子好转却大有帮助。”小徒弟说完附上一个真切的眼神。
苏洵竟然如此下得了手，连自己的御医都搬出来了。
两人殷切地将我看着，我眼一闭心一横，一骨碌接过药碗喝下，真是良药苦口，苦的我舌头都快失去知觉。
高太医心满意足地走到床边的凳子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块丝帛，覆在我的左手腕上，眯着眼诊脉。
末了，捋着胡须开口：“皇后娘娘身子骨自小有些弱，近来饮食失调，一时用气，才会突发晕厥，老臣替您开几副药调理身子，补气养脾，不会有多大问题，寒凉的食物不可多吃，也不宜饮冷酒。”
我有些惭愧地挠挠耳背，前几日在锁仙居一时兴起，忒不忌口了些，喝了几蛊莲花酒。
此时我看着高太医的眼神中，不免多了几分钦佩，萝卜菜头性子偏凉，我喝了大半个月的萝卜汤，委实太委屈自己了，倘若能不喝药就更加钦佩高太医了。
梅凝香这个挨千刀的，怕是上辈子欠了她一筐债，这辈子八字注定不合。
思及此，我倒想起另一桩事来。
于是试探性开口：“高太医，能不能给我一瓶烫伤药？”
高太医点点头：“待会儿小徒给皇后娘娘送来。”
小徒弟接过床沿的药碗，随着高太医离去，以为我还想继续躺着，临走时贴心地点了案上的青溟灯。
室内顿时安静下来，窗口大开，夜风拂过，纱帐像舞女翩翩起舞时的裙角微微飘荡着。
过了些时刻，小徒弟果然带了一瓶白里透蓝的瓷瓶过来，还送来一蛊香气十足的······药膳。
表示只要我将它喝完了，就能安然离开，说这是他师傅的意思，也是皇上的意思，我不敢不从。
我在回偏殿的路上遇上了太平，她本是想来找我出宫厮混，跑了我的未央宫、梅凝香的嘉庆宫，才得知原来我在太医署。
我将瓷瓶递给太平的侍女丝竹，嘱咐她转交给程妈妈，等我捋清思路再去找程妈妈，有高太医的药，相信不出几日，伤口便能痊愈如初。
太平三言两句里离不开梅妃乌龟王八蛋，对我的遭遇感同身受，再次生出惺惺相惜之态，表示以后再杠上梅凝香，一定要带上她助威。
“看到皇兄这么关心你，我也可以放心些，之前皇兄让你去金华殿伺候，我以为他是看不惯你，原来是想将你带在身边，大人的世界，真是太多弯弯绕绕了，不知情的人还以为皇兄是看上了哪个宫娥，皇嫂你要再加把劲，将皇兄收入囊中便指日可待了。”她自得其乐，笑得和其开心。
我不太认同她的观点，不知苏洵为何突然转性，才让太平阴差阳错认为我们是在调情，呵呵笑道：“凡事急功近利反而适得其反，莫操之过急，顺其自然便好。”
“就是皇嫂你这个性子，才让梅妃那么受宠若惊，要是有人推一把······”
太平友好地打量我起来，我依稀记得上次她顺手推一把，苏洵还以为变态偷看他洗澡，看我的眼神总参杂一些不知名的深意，日后洗澡时防我犹如防狼。
现在不知又在想什么幺蛾子，但是受宠若惊这个词好像不是这么用的吧，受宠若惊的恐怕是我了。
苏洵让小福子带话给我，准许我这几天好生休息，养好身子再接再厉，并且将我的萝卜菜头汤撤换了，改成了药膳，我笑到一半转喜为悲。
小福子说：“皇上命人查了一番，结果是膳房的嬷嬷中饱私囊，利用职权之便，偷偷接济自己宫外承包的猪伺，才导致伙食质量下降。程妈妈的伤已请太医看过，涉事的宫娥也已经受罚，林姑娘不必担忧。”
怪事到处有，宫里特别多。现在地社会，竟然，竟然一个人过得已经不如猪了么？
虽然小福子这结果或许不是正确的结果，却是最好的结果。
我不知苏洵为何突然对我频频示好，据说当时他送我到太医署时，脸上的焦急神色一分未减，还把高太医召过来诊治，那可是他的专属御医呀。
可谓君心难测，君王所思所想，实在不是一个平凡如我的人揣度得了的。
依据他在蓬莱殿的所作所为，又不太敢让人相信后续这些事又是他所作所为，前一步他怀里抱着梅妃，一脸要杀我泄愤的神情，我看得真真切切。
诚然梅凝香在我面前头破血流是真，就算不是我直接引起，也是间接引起。
这其中，是突然觉悟，还是精神分裂，任我想到脑筋打结，也琢磨不出个结果来。
但是每每想起，心里某一处不知为何变得温存柔软。
就这样三餐不离药膳补品地调理了七八日，我整日在偏殿游手好闲，整个人不仅气色红润，身子也圆润不少。
高太医日日来替我诊脉，喔不忍让他一个年近花甲的太医还东跑西跑，虽然每次都要告诉他其实我已无大碍，他仍然是我行我素，继续日日光顾偏殿，让我有些怀疑他这个皇上专属御医是不是闲得发慌。
梅凝香那边是彻底与我反目，据太平的线报说，苏洵不分先后送我去太医署时，她整个人如遭雷击，此后几日，由于病情还未稳定，暂时拒绝任何人的慰问，我听完心里莫名暗爽。
即使她的伤不是我造成的，也确然是真伤，两债相抵，一笔勾销，未央宫也不算太亏。
话说回来，初夏已到，距离洪水高发期也遥遥可及了。
江中一带的沄梦，是水患极其严重的地区，沄梦以沄梦河闻名，沄梦河宽广无垠，福泽千里，流经地滋润万亩良田，沿河地区地势低平开阔，土地肥沃，引河水灌之，算个鱼米之乡。
后来由于过度开荒，破坏了沄梦河的水系，变成了噩梦，每每夏秋之际，总要决堤几次，发泄发泄情绪，奈何它情绪发泄完了，百姓却颗粒无收，情绪尤为消极。
曾经富庶一方的沄梦，一跃成为贫困地区。
此时闹到了朝廷，朝廷的意思是，改变河道，兴修水利。
但工程量大，沄梦地区以家族势力抱团取暖，其中牵涉了几个大家族利益，且曾经有位大师在此看过风水，认为是块福脉，若是大规模整改，恐怕动了运势。
朝中谨小慎微、迷信鬼神者众多，其中反声最大的依然是三朝元老杜如复丞相，他很喜欢跟苏洵唱反调，勇气可嘉，是个人才。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像苏洵雷利风行，不容置喙的君王，居然没有治他个不敬不忠之罪，委实太出乎意料。
所以这工程一拖再拖，每年都要拿上台争论几次，到现在也还没动工。
太平自昨日起便扒拉我和她出宫一趟，说是在中庭街开了一座赌坊，她的手气不错，想带我去捞一把。
我这辈子青楼酒楼没少关顾，赌博倒是个外行，大元不禁嫖，却不表示不禁赌，试想你不仅要专心地去赌，还要留个心眼以防官府登门拜访，怎么一心一意赢钱？
太平软磨硬泡，再三确认无论输多少，都由她一人承担，我半推半就地应了下来。
我们出来时带了一袋金珠，太平出手大方，一颗金珠便能抵换一百两白银，金珠上刻有宫里的标记，不太好直接使用，太平去典当行当成银子，我寻了个瓦舍等她。
每个勾栏瓦舍，都离不开一个说书人。
说书人摇着白扇，棠黑的醒木搁在身前，滔滔不绝讲得吐沫横飞，讲的是先皇与蓝淑妃的情史。
台下竟然也是座无虚席，大元富庶繁冗，竟养出了一批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整日闲听故事的人，要不是我来得早些，连个位置也买不着了。
故事开始生动有趣，过程美丽神往，却没有惨无人道的结局刻骨铭心。
蓝淑妃是苏洵的母妃，应了那句红颜薄命，十几年前与先皇后不幸溺水，这段事我也有所耳闻，先皇为此郁郁寡欢，想来是个情种。
水是万物之源，同时也是致命之源，若不是小时候有贵人相救，我也应该是尸沉湖底了，虽然上京地势占高，大江大河不是很多，对于一个不会凫水之人，一个小小的水潭也能被淹死，先皇后与蓝淑妃便是最好的例子。
相较而言，先皇后南宫玥似乎不太受宠，民间故事总是拿几分真实，自己再锦上添花几分，拿捏出一段美好或者悲伤的故事来。
我所听的书中，大抵是先皇与蓝淑妃如何举案齐眉，如何琴瑟和鸣，没有一段是关于先皇与先皇后的。
苏洵的经历与他老爹的经历有些相似，莫不是先皇其实也是由先先皇赐婚的？
太平这一趟去得有点久，我从日上三竿等到华灯初上，也没见她半点人影。
到了月上时刻，这间瓦舍已经剩下不上三五人，油灯里的光影影绰绰，门外几只被火苗吸引的飞蛾，围着灯台扑棱翅膀。
伙计着急关门，催我先将茶水钱与饭钱结一结，若是喜欢听书，可明天再来。
天知道我出宫哪有带半个子，不尴不尬地翻翻口袋。
要不是最后将衣襟上唯一一颗值钱的珠子抠下来，能不能安然离开还是个未知数。
在伙计异样的眼光中我讪讪离开，恰巧碰到一位后脑勺扎着两只小辫，自称是都统府的童子。
太平在去换金珠的路上，遇上了前往静云寺斋戒回府的白夫人，所谓抓住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男人的娘。
看来太平终于要对白季尘出手了，莫名觉得她此去，以后的日子可能不会那么太平了。
色字当头，太平果断抛下我，随白夫人回府做客，吃席吃到一半，想起可怜兮兮坐等她回来的我，才叫这位童子带话给我。
我还想找个地方蹲着，不要让她回来找不着我。
我当她是去追求幸福，又觉得她年纪比我小几岁，生出尊老爱幼的心态，不必跟后辈计较，将刚上来的一把火给压了下去。
与她相处，需得放宽心些，不然指不定哪天就被气死，她还毫不知情。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说的是意境。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道的是现实。
我由桥洞下钻进皇宫时，夜色无边无际，延福宫的草木十几年来的自由生长，顽强的草木借着镂空地砖的一点缝隙，一蓬蓬抱团发展成坚不可摧之势，极度影响我的视物。
错综交杂的乱草，在浓雾包裹着的月色之下，乍看像不曾梳洗打扮的一头乱发，偶尔夜风拂过，乱草飞舞犹如乱发飘飘，看得实在冷汗直流，不禁让人牙齿咯咯作响。
上次与太平一起回宫，倒没有这种错觉，现下形单影只，周围阴气森森，心中各种奇奇怪怪的想法都冒了出来，延福宫之前也没少传过闹鬼的传闻，都认为是先皇后南宫玥溺水，阴魂久久不能散去。
虽然晓得是自己在吓自己，世上哪有什么孤魂野鬼，不然阴阳两隔的阿娘，为什么一次也没托梦给我。
先前与父亲来往的一名商贾，是个花中色鬼，在花街柳巷时常能看见他的身影，有句古话怎么说来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知道最后是不是死在牡丹花下，反正真的做鬼了。
他的妻子想将大宅子卖了，换个比较容易打理的小院，因是出过事的宅子，房价自然比市场价底了不少。
房子卖了本来也相安无事好几年，后来不知新房主在哪里听说这宅子出过事故，心魔作祟，日后便噩梦连连，诸事不顺，最后草草搬走。
原来念想这个东西，竟然如此强大，作祟的不过是心魔，疑心生暗鬼，说的就是我现在的情形。
我这么安慰自己，默默在老榕树后操起一根结实的木棍，即使魂魄这种生物，可能凡界的东西对他不起作用，但对凡界的我起作用，如若真的碰着了，万不得已还能一棒子用来敲昏自己，好过被吓死得强。
一路上踩在碎裂的瓦片上，脚下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声响，在寂静无声的游廊凉亭回荡，我在这片荒凉的地方苦苦支撑，可真凄凉，真悲催。
乌幕的暗空上月影斜斜，如一江春水倾泻在薄积尘土的的琉璃瓦，冰冷的琉璃瓦上似乎坐着一个清冷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