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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当爸爸,幸福

鉴定观音樽是老妈布置的地下工作,当然不能在老爸面前暴露。田行道回家复命之前,特意给老妈打了电话,得知老爸上街去了,他才急忙往家奔。他把自行车蹬得飞快,因此就不免有些颠簸,装着观音樽的旅行袋只好挂在了脖子上。

到了家门前,田行道弯下腰锁车,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老爸的声音:“道儿,你回来了——”

田行道心惊手抖,居然“啪”的一声将自行车带翻在地。待要弯腰去扶自行车,脖子上的旅行袋却滑荡起来,慌得他急忙用手按。

田松石上前把自行车扶好,拍拍车座说:“道儿,瞧你,这么大人了,还毛手毛脚。”

“嘿嘿嘿,”田行道掩饰地笑着,脱口说了句,“爸,你不是上街去了吗?”

田松石的眼睛眯缝起来,“你怎么知道我上街去了?”

“我我我,打了电话,给妈,”田行道居然结巴起来,“你,你,怎么就回来了?”

“哦,我原本想逛逛菜市场。走着走着,觉得这儿疼。”田松石指了指后背。

“是闪着腰了吧?来,我给你捶捶。”

田行道伸出的手被田松石挡了回来,“不是闪腰,是里边不舒服。”

说这话的时候,田松石不经意地咧了咧嘴。这一咧,整个牙槽骨几乎全都露了出来。它们是如此的嶙峋和枯槁,望上去迹近骷髅。

田行道惊讶地说:“爸,你最近咋这么瘦?”

“有钱难买老来瘦嘛。”田松石做出笑的样子,如此一来,就在嘴角扯出许多苦涩的深皱。

那真像老树的枯皮啊,田行道不禁周身一凛。

“你,掂个旅行袋做什么?”田松石垂皱的眼帘一抬,射出逼人的锐光。

“同事出差,想借我的旅行袋用用。”田行道紧张地把旅行袋从脖子上摘下来,怕被抢似的放在了身后。

“哦,我还以为你要出差,”田松石摆摆手说,“走吧走吧,快进家去。”

田松石在前面走。他的背佝得厉害,望上去就像被开水焯过的大虾。

田行道又吃惊了,“爸,你怎么直不起背呀?”

“给你说了,背疼嘛。”田松石颇不耐烦地回了一句,他头也不回,走得更快了。

“爸,要不要我陪你去趟医院?”

田松石忽然站定,厉声斥道:“我好好的,去什么医院!”

说这话的时候,田松石的额头沁着细汗,嘴唇也微微抖着,显然疼得厉害。

田行道欲要再说什么,老爸却回身开锁,径直进了家门。

田行道前后脚地跟着进屋,竟然一下子就不见了老爸的踪影。咦,奇了,“爸,爸——”他高声喊。

“叫什么叫,喊魂呀?在厕所呢,拉大便。”

卫生间里传来老爸那没好气的声音。

田行道摇摇头。老爸今天不对劲呀,让人感觉怪怪的。

“飒飒飒——”那声音犹如疾风穿林,原来是邹凤翎操控着电动轮椅从她的房间里驶了出来。

“道儿,你来了。”老妈精准地将电动轮椅在田行道面前刹稳,那张慈眉善目的观音脸正正地对着儿子。这张脸上最有神采的是那对明亮的圆眼,可它们几乎是摆设。田行道每次看到老妈坐着电动轮椅在家中那些回弯折曲之间掌控自如地游走时,心中都会生出一番慨叹。

“妈,我在大门前正好遇上我爸。”

“我听到是他进来了。他在哪儿?”

“卫生间。”

邹凤翎会心地笑了,“那正好。给妈说说,你打问得怎么样?”

“见着了,见了个懂行的专家,”田行道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旅行袋,把观音樽取出来,“那行家说,这确实是一件康熙年间的郎窑红。”

“不对吧?”邹凤翎狐疑地将观音樽接过来。

“妈,你摸这儿,”田行道拿着母亲的手,在釉面上摸,“那行家说这釉面开细片纹,还有牛毛丝纹,地道着呢。”

“嗯。”邹凤翎翻来覆去地摩挲着。

“妈,你再摸这儿,”田行道把母亲的手移到观音樽的底部,“这儿是底足。”

“妈知道,妈还能不知道?”邹凤翎拍了拍儿子的手背。

“可惜你看不清底足的颜色,行家说这叫米汤黄。”

“哦,黄,米汤。”

“妈,还有这儿,你这样摸——”田行道拿着母亲的手在观音樽的整个釉身上抚了一遍,然后又滑下底足,旋绕了几圈。

“妈,你觉得上面和下面有啥不一样?”

“上面光光的,下面涩。”

“对啦,垂釉没有流过底足旋削线,用行话说,这就叫‘郎不流’。”

听口气,俨然他自己就是那个行家。

“咦,莫不成你爸又弄了个真的拿回来?”邹凤翎探究地偏偏脑袋,那神态就像一只举足不定、探头探脑地远望着食盘的老母鸡。

“啥叫又弄个真的呀?它本来就是咱家那个嘛。”田行道从老妈手里拿回观音樽,然后抬头看看客厅的博物柜。当初父亲装修房子的时候,田行道就觉得三面墙都做成放古董的博物柜有些不妥。红木沉重,再满满当当地摆上那些古瓷,一种冷森森的逼压感也就油然而生。

田行道走到博物柜前,小心翼翼地欲将观音樽放回原处。咦,不对了,有人动过这儿!第四层第二个位置——田行道清清楚楚记得当时拿走观音樽的时候,特意把那些瓷器重新排挪,以掩饰观音樽留下的空缺。可是眼下这个位置却空缺出来,分明在暗示:这里少了一件东西。

田行道问:“妈,你动过这儿吗?”

邹凤翎摇摇头,“没有。”

田行道还要再说什么,却听到卫生间那边传来抽水马桶的放水声,老爸要出来了。

田行道匆匆忙忙地把观音樽摆放好,田松石就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

“呵呵,你们娘儿俩聊得开心。”田松石打着哈哈。

邹凤翎说:“松石,你不是上街去了嘛,怎么眨眼工夫就回来了?”

田松石自嘲似的撇撇嘴,“懒驴上磨屎尿多。这不,一出门,就给憋回来了。”

邹凤翎慢条斯理地说:“我记得,你早上拉过一次大便——”

“哟,我拉个大便,你还搞那么清楚?”田松石挑挑眉,然后故意弯弯腰,把嘴贴到了老伴的耳边,“医生说啦,一天两次,也算正常。”

那风是对着耳朵眼儿吹进去的,邹凤翎不堪地甩甩头、缩缩肩。田松石就得胜的将军似的挺起身,雄赳赳地向沙发这边走。

望着父亲的神态,田行道心里暗暗惊奇。方才在大门外见到父亲时,他还佝着背塌着腰,满额头都是细汗,怎么一下子就变了样儿了?

“爸,你背不疼了?”田行道关切地发问。

“松石,你背疼?”邹凤翎把那张观音脸正正地对着田松石,又圆又亮的眇目眨也不眨,像是竭力要把老伴儿看清楚。

“哦,有那么一点儿,可能是闪了一下吧。”田松石随口应着,一屁股坐进了沙发。

如此一来,田松石就和另一张沙发上的田行道彼此相对了。田松石平视的目光粘在田行道手边的旅行袋上,田行道不由得为之一颤。糟糕,方才见老爸时旅行袋还鼓鼓囊囊,此刻却瘪瘪塌塌!大意,大意,把观音樽掏出来之后,塞点旧报纸进去就好了。

田行道望着田松石的脸只顾想心事,冷不防田松石眼皮一抬,两道锐利的目光倏然而至,与田行道的目光不期而遇了。田松石那对黑豆小眼平素总是隐在豆荚里,偶尔一开,就有击射的感觉。田行道的目光顿时垂下,那情形就像中了弹丸的飞鸟。

过了一会儿,田行道才又悄悄地抬眼向父亲偷觑。这一觑不当紧,田行道的心又悬了起来。父亲正仰着头抬起下巴,目不转睛地向靠墙的博物柜张望。那视线寻准的目标,可不就是田行道方才摆上去的观音樽嘛。

“你看什么呢?”田松石蓦地回头,脸上挂着几分狡黠几分得意,那情形就像老猫出其不意地扑住了小麻雀的屁股。

“看,看……爸,你看玻璃上的人影。嘿嘿,咱俩长得多像——”田行道向博物柜指着。

博物柜上的防尘玻璃擦得很亮,清楚地映出两个人的脑袋。同样的蒜头鼻,同样的黑豆眼儿,同样的蛤蟆嘴儿,同样的自来卷儿的毛发和鬓角……田行道正看得出神,田松石却抬手向茶几上“啪”地一拍,勃然变色道:“哼哼,你哪里像我?你要是像我,就不会把你妈弄得这么难受!”

田行道蒙了,不知道老爸发的哪门子火。

邹凤翎开腔道:“老田,吵什么?有话好好跟儿子说。”

“你来你来——”田松石从沙发上跳起,一把扯住田行道,然后进了邹凤翎的卧室。

人老了,怕互相影响睡眠,老爸老妈早就分房而居了。邹凤翎的房间里除了大床之外,还放着一张小床。小床原本是羽升睡的,如今那小褥子小被子小枕头还在,羽升喜欢的玩具也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似乎羽升并没有被他的母亲弄走,依旧每天晚上都在这里陪奶奶。

田松石手脚乱颤地指着,“你看看吧,你看看!你妈每天都坐在这小床上摸,摸——”

如同受了撩拨和袭扰的毛毛虫一样,田松石的额头上两条浓密的眉毛跳蹦不已。田行道看着老爸的两道眉,不觉呆愣了。田行道在镜子里观察过自己的眉毛,活脱脱的像是父亲眉毛的剪贴复制品。

此刻,当老子的对儿子的呆相颇为不悦。于是,田松石加重语气呵斥道:“我告诉你,你妈想小孙子,想得都神经了!”

只一句,就将田行道彻底击垮。他像剔了骨的肉排一样瘫软下来,嘴里喃喃着,“都怪我,怪我……”

田松石这才和缓了口气说:“人老了,有时就爱胡思乱想。你得多开导开导你妈,起码别再添乱。”

父亲没有一个字儿提到观音樽,可是田行道怎么听,怎么像是父亲在拿此事暗暗敲打他。

田行道诺诺连声地应着,“好好好,明天我就把羽升接回来。明天我就接。”

让爷爷奶奶丢了孙子,罪莫大焉!田行道就像长了去不掉的霉点儿,随时都会被掂出来暴晒敲打。此时,他在父亲面前虚着、怯着,小肚子神经质地咕咕噜噜一响,竟有了便意。

“爸,我去上个厕所。”田行道向卫生间那边指了指。

“去吧去吧。”田松石摆摆手。

如同得了大赦,田行道掉头就跑。及至在坐便器上放稳了屁股,忐忑的心才慢慢安稳下来。此时开闸,却泄无可泄,只不过排放了一串虚气而已。

运行了揩擦的程序,将洁净未染的手纸丢进纸篓的时候,田行道忽然瞥见纸篓里有一个异样的东西。在许多白黄混杂的绵纸之中,那锡箔片有点儿惹眼。

仿佛灵光一现,田行道下意识地把手探了过去。待他把手缩回,那锡箔片就收获在了他的指间。这情形犹如野外勘探取到了预料之外的岩样,让人拿着它,有点儿不知所措。

锡箔片已被揉皱,将其展开,就看出是一种药物的包装。Morphine,吗啡!

田行道周身一阵痉挛,仿佛是自己吸了毒,神志顿然恍惚起来。怎么怎么怎么?吸吸吸,毒毒毒!刹那间,父亲的枯槁和嶙峋,父亲额上虚沁的细汗……似乎都有了答案。

当卫生间的门被敲响的时候,田行道才回过神,明白自己在里边已经待了太久。

“道儿,怎么回事,你出不来了?”是父亲的声音。

“哦哦哦,完了,就完。”田行道一边应答,一边将那锡箔片包了包,放进衣袋里。随后,他按了一下放水钮,在马桶煞有介事的喧嚷声里,从容不迫地开了门。

田松石就候在门边,父子俩碰了个脸对脸。

“这么长时间。你,肚子有毛病?”父亲盯着他,那目光仿佛是在审视一件可疑的赝品。

“是,起不来。拉稀——”田行道制作出一个苦笑,还配合着捂了捂肚子。

“哦。”父亲点头的同时,又深深地吸了一下鼻子,然后才闪身进了卫生间。

糟糕!田行道蓦然想到,卫生间里没有排便后应该遗留的气味。

那种气味,方才父亲出来时,卫生间里同样也没有。

田行道重新坐回客厅的沙发上,老妈说些什么,他只是“嗯嗯”地应着,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忽然,卫生间那边的门像是被击破似的发出“嘭”的一声震响。接着,田松石就风风火火地撞了出来。

“老田,你干什么呢?”邹凤翎的声音犹如深井般沉稳。

此时,田松石已经站到了客厅里,他先是瞧瞧老伴儿,然后才盯住了儿子。那情形就像一只被人逼到死角,忽然又转过身的老狗,目光中透着决绝般的凶狠,还有一丝乞怜的味道。

田行道知道他做错了,他不该把纸篓中的锡箔片取走。

父亲再次进入卫生间,就是为了取走那锡箔片吧?

……

父子俩就那么僵持着,谁也没有说话。

离开老爸老妈之后,田行道十分郁闷。虽然观音樽并非赝品,但是老爸涉毒,却几乎确定无疑了。这个家里藏着一个可怕的谜,老妈还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老妈真可怜。

唉,此谜眼下无解。唯一能做的,是让老妈见见孙子,也算是一种安慰吧。

田行道拿定主意,要去建国路小学接回羽升。他骑上自行车正往学校走,忽然想到上次给羽升买了一套厚运动服,正好顺便给孩子捎过去。于是田行道就掉转头,先回了自己的家。

卧室里有一个大壁柜,下面是一层层的隔架,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田行道和雷莉日常穿用的衣物。上面却没有分层,只隔出一个箱子似的空间来。因为太高不方便,所以这里边只是胡乱地塞着一些不用的被褥和杂物。

田行道站在椅子上,伸手向旧褥子下面探了又探,居然没有摸到装运动服的塑料袋。咦,莫非雷莉发现之后翻走了吗?糟糕,小金库就塞在运动服的包装袋里,只怕也让雷莉搜去了!

想到这儿,田行道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摔掉下来。后悔的念头从往事中慢慢地洇显而出,就像尿湿过的床垫,虽然刷了又刷晒了又晒,一遇阴天,却免不了还会泛出黄色的旧斑。

唉,当初和雷莉偷偷相好的时候,曾经把自己如何在吕如蓝眼皮底下藏匿小金库的花招当作笑谈,不无得意地讲给雷莉听。这一下可好,恰恰就是这块石头砸住了自己的脚。

田行道虽然沮丧,却不甘心,他踮起脚仰着头,将壁柜顶层塞卷的那些东西一件件地拉出来,随手甩在地上。水一落,石头还真就露了出来,那套运动服的红色包装袋就像流产一样从旧被卷里滑出,一脸无辜地躺在了地上。

田行道连忙将这殷红的一团救起,然后咧开嘴乐了。忘了忘了,自己后来动过这个袋子嘛,动过之后就换了个地方,让旧被卷怀了珠胎。

装存折的信封仍旧完好地藏在运动服里,不曾被人染指。

狡兔三窟,这信封也该换换地方了。田行道把信封放进衣袋时,很自然地想到了办公室的抽屉。抽屉有锁,存折有密码,安全系数还算高。

田行道把抛在地上的那些旧被褥重新塞回顶层壁柜,又随手从衣钩上取下了一个塑料提袋。提袋是雷莉买化妆品时拿回来的,挺素气的淡白色,上面只印了Dior几个字母。运动服正好装进去,俨然是原配。

田行道提着袋子往大门那边走,门锁哗哗啦啦一响,竟是雷莉开门走了进来。雷莉早上出门时穿的是厚毛裙,天气骤变,她在办公室冷得坐不住,于是就临时回家换换衣服。

冷不防见到雷莉,田行道下意识地把手向身后一避。雷莉没想到会在家中碰上丈夫,眼下又看到丈夫鬼鬼祟祟,不免疑窦顿生。

“别藏了别藏了,啥宝贝呀?快拿出来瞧瞧。”

“嘿嘿,你看吧,你看。”田行道只好把那个袋子荡出来。

“哟,Dior!”雷莉尖声念出袋子上的字母,“高级化妆品啊,你这是要送给哪个美眉?”

不等田行道解释,女人早已伸出手,将提袋一把抢了过去。

没掏出瓶子什么的,却掏出一套孩子的运动服。这结果让女人有些意外,也有些尴尬。

“我给羽升买的。”田行道解释。

“买就买呗,还藏着掖着的。”女人仍旧有理,把袋子甩了回来。

真是的,藏着掖着还不是为她好,还不是不想让她受刺激?田行道觉得窝囊,同时也有几分紧张。存折就在身上,女人要是使起性子来搜怎么办……想着想着,手心居然沁出了汗,仿佛如此这般的情景已然发生了。

嗐,你愿受刺激就受受刺激吧,这钱我就是留给羽升的,你又怎么样?田行道咬了咬嘴唇。

雷莉并没有像田行道预料的那样冲上来。雷莉抛下他,径直走进卧室,换她的衣服去了。

田行道不安了,瞧瞧,瞧瞧,人家并没有怎么着嘛,反倒显得自己小肚鸡肠了。于是,田行道就尾随着雷莉进了卧室,开口向雷莉请假。

“我们,协作单位,来了人。中午要应酬,我恐怕接不成晨晨——”

雷莉没接话,只是蓦地转过身盯着他,那目光就像是要给死鱼开肠破肚。

田行道不由得把脑袋垂下,以避开这锋锐。脑袋刚刚一低,田行道就知道自己错了。干吗呀干吗,干吗自己把自己弄成个贼?管她受不受刺激,开诚布公地告诉她,自己要去接儿子羽升,所以就不去接晨晨了。

“你看着我,看着我——!”

果然,女人的声和色全都厉了起来。

田行道在那呵斥声里抬起了头。

“你的眼神招供了,你在撒谎。”女人铁口直断。

田行道很想大喊大叫,然而他只是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疲惫。

“当初你找我约会的时候,不就是用这种借口向你老婆吕如蓝告假的吗?哼,你这点儿小伎俩!”

“真的,真的。”田行道一脸无辜,竭力诚恳着。

“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我自己接我闺女就是了。”

女人把“我闺女”三个字咬得很重。她转过身,在穿衣镜前顾影自盼,仿佛世界上压根儿就没有田行道这个人。

田行道离开家,在街上踽踽独行。

秋风无情还似有情地掠了掠人的脸,然后头也不回地去了,只留下几片枯叶在地上哀哀地打旋儿。田行道转过十字街,远远地看到了那个并不起眼的招牌,“过家家”。当年田行道和雷莉偷偷相好时,这里曾是他俩的约会之处。小小的馄饨店,店面只有一间房。两个人在小桌前坐下,面对热气氤氲的两碗馄饨,身心就仿佛笼在了居家的温馨里。

雷莉总是把她碗里的馄饨全都拨给田行道,然后一边饮茶似的啜着汤,一边兴味盎然地看着田行道吃馄饨。馄饨是那种灌汤馅的,圆圆鼓鼓,俨如女人着意噘起的嘴唇。田行道把自己的嘴挨上去,用门齿轻轻一啮,馄饨就蓓蕾初绽,涌出蜜一般浓郁的汁水。田行道并不吞咬,只是吮、吮,仿佛婴儿吮乳般贪婪地吮出响声来。每每这种时候,雷莉就会忍俊不禁。一笑,田行道便把嘴移过来吮雷莉的朱唇。他吮得那么深切那么投入,似乎要将对方的灵魂吮进自己的身体里。

……

此刻,田行道骑着自行车又从“过家家”的店前经过。他偏偏脑袋,看到自己的影子在玻璃窗上浮掠而过,看到窗内的景物亦随之转瞬即逝,他的心神不由得恍惚起来。仿佛当年与雷莉在小店内的经历只是虚幻的心影,它们是那般的遥远而迷离。

眼下最真切的现实是接儿子,田行道飞快地骑着自行车赶到了建国路小学。他把带来的提袋让门卫看了看,说是孩子穿得少,会感冒,所以特意来给孩子送衣服。

门卫摆摆手放了行。田行道走进校园,熟门熟路地径直奔上教学楼。三年级四班——他沿着走廊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探头探脑地靠近窗子往里看。哈哈,那不是羽升吗?靠墙的那一列倒数第五个座位,那个熟悉的小脑袋向前探伸着,犹如一只等着母亲捕食归来的小豹子。圆颌、圆眼、圆鼻子,头顶的毛发和鬓角都有点儿自来卷……这孩子长得可真像他爷爷!

——哦,这其实是像自己啊,田行道感叹着。一股骨肉相连的亲情在他周身热乎乎地涌起,他的眼眶居然湿润了。

田行道正在怔忡,讲台上的老师忽然向窗子这边偏了偏头,室内的孩子们也随即偏了脑袋向窗子这边张望。田行道连闪带缩,慌忙躲开,心里不免自嘲道:“唉,原本是来当爹的,谁知道却像是在做贼!”

虽然闪得快,田行道还是捕捉到了羽升的目光。父子的目光分明有一个瞬间的交会,这个小精精,莫非他当时就预感到是他的爸爸来了吗?

田行道揣着这份温情,好不容易挨到下课铃响。教室里“嗡”的一声,孩子们便黑压压地蜂拥而出。孩子们一出教室门口便分了流,一股朝向走廊这边,一股朝向走廊那边。田行道赶忙往教室门口走,却被迎面而来的孩子们堵住了。

田行道透过最近的那扇玻璃窗向教室内张望,居然没有看到羽升。他心里蓦地一惊,仿佛被人掏走了钱包。他慌忙移了目光向走廊那边找,只见那边的孩子们推推搡搡,闹闹嚷嚷,已经到了楼梯口。

田行道匆匆地扫了几眼,那边的孩子群里没有羽升。

迎面而来的这群孩子里也没有羽升。

咦,羽升去哪儿了?

此时田行道已经挤到了教室门口,他侧侧身闪了进去。教室里一览无余,羽升已经不在了。

田行道掉头就朝旁边的楼梯口跑。顾不得礼让,顾不得先后,田行道几乎是跌跌撞撞冲下去的。

放学之际,校园里人头攒动,哪里去找羽升的影子?焦躁之中,田行道心里猛地升起一个绝望的念头:这孩子是故意躲开的,故意!

这念头自残般地戳着他,他踉跄了一下,几乎要摔倒。他像挨了枪弹的狼一样弯下腰,深深长长地叹了口气。等他再度直起身,忽然感觉到有什么正向他投射过来。那是一道光束,一道穿透林雾的光束——那是羽升的目光。

这孩子已经走到了校门口的喷水池旁,他的身体还在向前移动,头却回转过来,犹如一只翘首回望的小鹿。

“羽升——!”田行道撕肝裂肺地大喊。他的嗓音在焦灼中透着凄怆,引得许多人都惊讶地向他张望。

羽升就像被击中的鸟儿一样,呆住了。田行道冲过去,一把将儿子搂在了怀里。羽升弱小的身子在田行道的臂弯中微微颤抖,让田行道的体内随之生出一阵阵悸动。

“儿子,儿子……”他喃喃着。

“爸,爸——”羽升轻轻地推他。

田行道仿佛清醒了过来,他发现四周都是好奇的目光。对对对,我们又不是供人观赏的珍稀动物,快走快走。

田行道拉起羽升,就往学校大门那边走。羽升却说:“爸,咱们走这边——”

羽升领着父亲,从学校的后门出去了。

其实,羽升今天本该走学校的前大门,这是鲍圭和他约好的。鲍圭在学校的大门口没能等到羽升,他随后也去了教室。鲍圭没能在教室里见到羽升,但他大致猜出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鲍圭回到吕如蓝那儿交差,吕如蓝瞧着他沮丧的样子,不禁“扑哧”一声笑了。

“没关系没关系,准是被那个坏蛋给接走了。那是他儿子嘛,也让他去忙忙吧。”吕如蓝一边安慰鲍圭,一边端碗摆筷子,“辛苦了辛苦了,吃饭,快吃饭。”

鲍圭一副无功受禄的样子,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在饭桌前坐下。

天凉了,吕如蓝做的是电火锅,海米白菜粉丝垫底,上面浮着鱼丸子。鱼丸子是吕如蓝昨晚精心制作的,一条活草鱼,宰杀后用刀锋豁开鱼背处的厚肉,像刮竹篾一样刮了又刮,肉屑就细粉粉地掉下来。待肉屑聚多了,再用刀背剁成肉茸。先放葱末姜末,再放蛋清粉芡,然后一边兑入花椒水一边用筷子搅打。鱼肉茸被打上劲儿,做成丸子在沸水里一煮,就变得又白又泡又韧,咬上去口感极佳。

如此制作很费功夫,必须有乐于付出此种功夫的心情。

此心此情,就在吕如蓝的体内充盈。

“哇——”鲍圭轻轻地咬了一口鱼丸,就享受般地眯起眼,由衷地赞叹道:“好吃好吃,太好吃了。你在哪儿买的?”

“这是我做的。”吕如蓝满脸得意。不出所料,她收获了男人的夸赞。她当然知道,她做的鱼丸与超市里那些论斤卖的大路货绝对不同。

鲍圭的吃相很别致,双唇撮成一个圆形,看上去犹如婴儿在贪婪地吮奶。这是一个专注的婴儿,这是一个食欲旺盛的婴儿,他吮得津津有味,他吮得啧啧有声。随着吮吸的节奏,他的两颊律动出一对酒窝,它们若隐若现,犹如活物。

鲍圭感觉到了对方的注视,他停下来疑惑地问:“怎么了,我——?”

吕如蓝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说:“哦哦哦,没什么。我就是看你,吃得好香。”

“是太馋吧?”鲍圭自嘲地眨眨眼,又说道,“真的,你做的鱼丸子很有‘咬头’,口感特别棒。”

“口感”这两个字,仿佛鱼钩钩住了鱼嘴一般,扑棱棱地扯起了吕如蓝心里的往事。

当初田行道吃她做的鱼丸子,也说过“口感”如何如何。很有弹性啦,很有韧劲啦,很……这么很着很着,就把手放到了她那很有弹性也很有韧劲的双乳上。田行道是有荤必喝酒的,喝着喝着田行道的舌头硬了,再也说不清是酒为荤佐餐,还是荤为酒佐餐。最后田行道是拿吕如蓝来佐餐的,田行道把她抱到了大床上,一边吮她的乳头,一边还喃喃着:“哇,口感真好,口感真好……”

吕如蓝怔怔地陷在回忆里,弄得鲍圭也停了筷子,“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不会是要我一个人承包这个火锅吧?”

说这话的时候,鲍圭的嘴翕张着。吕如蓝觉得他那厚厚的圆唇既像不可抵御的吸盘,又像炽烈的火山口。岩浆般的暗红深不可测,仿佛在酝酿着令人战栗的喷发。吕如蓝慌乱地垂下眼帘,掩饰道:“谁说让你一个人吃了?咱们俩嘛……”

话一出口,吕如蓝就恼起自己来。有没有搞错?拿腔捏调的,像个小娇娇。

“是啊是啊,你也吃嘛,你也来一个。”鲍圭似乎并未察觉到什么,他殷勤地用羹匙舀起一个白生生的鱼丸,放进了吕如蓝面前的小碗里。

“谢谢,谢谢。”吕如蓝用牙齿一点一点地啮着。怪了,明明是自己做的丸子,让鲍圭舀进碗里,吃起来竟别有滋味。

见吕如蓝似乎吃得有些艰难,鲍圭关切地问:“你怎么,不舒服?”

对方如此一点,吕如蓝还真的发现自己不大正常了。她的心和身都在燃着,手脚亦如火风中的树枝一样抖颤。

“我好着呢,好着呢。”她竭力掩饰着。仿佛是为了证明什么,她把那鱼丸一下子送进了嘴里。咦,怎么觉得无滋无味、无着无落的?

这才察觉,原来是把鱼丸囫囵吞了下去。

我的心不在吃,而在——

吕如蓝蓦地看穿了自己,就像作秀走光似的,让她顿觉无地自容。

今天要出事,要出事呢,吕如蓝下意识地瞟了对方一眼。哪知对方竟然也瞪着圆鼓的眼睛正盯着她,那情形宛如一只捕捉猎物的螳螂。

咦,想必他也是!

吕如蓝被吓住了。仿佛是要逃避自己,也逃避他,吕如蓝腾地从桌边站了起来。

“你,怎么——?”鲍圭疑惑地发问。

“我我我,”吕如蓝惶然四顾,抬手指了指靠墙的酒柜,“我,去拿酒。”

蹲在酒柜前,这才像躲进了掩体,心神稍稍收稳。

这男人真是要攻城略地呢,吕如蓝边忖边从酒柜后面向男人偷看了一眼。谁知男人也在向她这边瞄,两个人目光交会,吕如蓝忽然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

“看什么看?”声音里浸透着娇嗔。

“看你拿什么酒啊。”鲍圭也笑了,他咧开了嘴,居然露出锐利的虎牙来——那是啮齿动物征服猎物的利器。

征服就征服吧,为什么不呢?田行道那家伙早就弃城而去,这无主的城池,何需为谁苦苦地相守?

想到此,吕如蓝顿觉豁然、释然。她伸手探向酒柜,一把就抓住了那瓶“杜康”。酒是田行道留下的,那男人走后再没有男人来,都说酒是放的时间越长劲儿越大,嘻嘻嘻,劲儿,越,大!

吕如蓝听到了一串紧涩而暧昧的笑声,那声音是粉红色的,一如她喜欢穿的底裤和乳罩。

“来来来,无酒不成席,喝一杯,喝一杯。”吕如蓝擎着酒瓶回到餐桌边。

“呵呵呵,好酒,好酒,‘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鲍圭兴致勃勃地打开瓶盖,陶醉地深嗅不已。

吕如蓝伸出手,“给我一杯,我也想喝。”

“你?”鲍圭眨了一下眼睛,然后笑嘻嘻地将吕如蓝的酒杯斟满。鲍圭的眼睫很长,像女人一样蕴着隐秘的温情。

吕如蓝遥遥地忆起当年,田行道也是这样和她一起喝酒的,喝至醺醺然时,两人就上了床。此刻,吕如蓝决绝地端起酒杯,“当”的一声与鲍圭碰响。当然当然,少不了彼此相视一笑。这是会心,这是默契,这是同谋……

两个人边吃喝边聊天,聊来聊去,吕如蓝发觉话题总是在绕着羽升转。

“羽升这小子,看着憨,其实心里透得很。”鲍圭发着感叹。

这感叹犹如亲昵的爱抚,让吕如蓝熨帖而舒展。“看得出来,你还真是喜欢羽升呢。”吕如蓝用的是又低又柔的嗓音。

“嗯,喜欢。”鲍圭伸长的脖颈处,那尖突的喉结上下一跳,吕如蓝的咽喉处就温热地涌了一涌,是那种不由自主的随应,仿佛两人的喉管已然连通。

“羽升,他也喜欢你。这傻孩子,那次在公园玩遥控船,他居然叫你一声,爸——”

话一出口,吕如蓝就红了脸低下头,仿佛是她自己叫错了。

“当爸爸,是一件很幸福的事。”男人并没有望她。男人的头仰着,犹如一块立在岸边翘望大海的岩石。

当爸爸,幸福……吕如蓝只顾在心里甜蜜地咀嚼着这句话。如果成了一家人,他会对儿子好的,她想。

吕如蓝果敢地抬头看男人,男人此时正就着羹匙,欲要享用那粒白生生的鱼丸子。男人文雅地用嘴唇去含,用门齿去咬,怎奈那鱼丸子乖巧,它滑润地弹着、躲着,让男人难以得逞。男人耐不得烦,索性一口吞下,含在了嘴里。

“哧哧哧——”吕如蓝笑起来。

“笑什么?”男人吮咬着,含混地问。

吕如蓝没有说话,她惊奇地发现她的胸乳那里居然有了与男人口唇随动的感觉。她对她的胸乳是充满自信的,虽然经历了生育的炮火,但是这两座高地却不曾陷落。

迎着男人的目光,吕如蓝把它们挺了起来。

……

碗空汤残,酒意阑珊,男人不经意地打了个嗝。

是时候了。

“你,去洗洗吧。”吕如蓝艰难地指了指浴室。

“好的好的。”男人满口应承。

见男人起身进了浴室,吕如蓝欣喜地跳起来,一头钻进了卧室。换被罩,换床单,换枕套,换——她快手快脚地收拾利落,起身再看,旧卧室俨然有了许多新意。

灯!灯太直白,应该含蓄,含蓄。吕如蓝连忙关掉顶灯,扭亮了梳妆台上的座灯。杏红色的纱罩,筛出杏红色的光雾,在房间里氤氲弥漫。那情形就像出墙的红杏熟极而溃,溅出了黏稠的浓汁。

万事俱备——

女人有心去浴室那边看看,却把腿脚羞住了。稳稳神,她提了嗓音喊:“鲍圭,你洗得怎么样了?”

“哦,早就洗完了。”传来了男人的回答。

不对,男人的声音切近而敞亮,不像是闷在浴室里。

吕如蓝疑惑地从卧室里走出来,看到鲍圭已经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他穿好了外套,戴上了帽子。

见到女主人出来,鲍圭站起身,指指墙上的挂钟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吕如蓝一脸的淡定,“好的,慢走慢走。”

转身离开之前,男人搓搓手,然后放到鼻尖处嗅了嗅,“嗯,你们家的洗手液不错,哪儿买的?”

“超市里有。”

“哦,”男人点点头,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似的,用自嘲的口吻补了一句,“对不起的是,我没有找到‘洁厕净’。”

等男人离开之后,吕如蓝推门进了卫生间。她发现用过的洗脸池和抽水马桶都被冲洗了,空气中只有一点淡淡的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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