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卫生局的牌子挂了有好几年了，齐大头有幸被卫生局长请来过几次，他都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每次都是昂着头、挺着胸出来进去。可今天一见这块牌子，心里突然感到沉重，因为，过去都是拿着卫生局长的请柬来的，局长像接待客人一样和颜悦色地跟自己谈话，而今天则不同：一是通知叫他上卫生局来开会的人是一个警察；二是叫他带上地契，并且一再强调必须准时到会。所以，齐大头从家里出来，心里就一直忐忑不安，不由得回忆起月初在警察局的那一幕。
那是一个晴天，午后三点多钟，正想要上澡堂子去洗个澡，因为自打开春以来，忙乎安排上各庄子送粪，一直未得休息，想洗个澡，在澡堂子睡上一觉解解乏。哪想，来了个警察说是新任局长要会会乡绅。自己感到奇怪，过去无论是什么官上任，会见的都是商家大户、社会名流，自己虽然趁钱，可是粪场子这个行业入不了九流，从来没被人重视过，今天是怎么回事？尽管有些怀疑，但还是去了。新上任的杨局长对自己还挺客气，又是让座又是递茶，他可是有点受宠若惊。可等坐下一谈话，才知道原来是杨局长今天晚上设宴请王占元，因为听说他是王占元的小舅子，就叫跟去陪宴。这可崴了，这些年，他一直打着王占元这个旗号，吃香的喝辣的，没人敢左右我，连陆局长也把我当作贵宾，怎么就没有想到王占元会有一天上天津来呢？当时急得我脑袋上直冒白毛汗。于是托词老婆病重，要不是局长请，我还真出不来，当时想谢谢杨局长的好意不去了，哪知，却引起了杨局长的怀疑，他说：“这可是你露头露脸的好机会，怎么不去呢？是不是假的？”他当时壮了壮胆子说：“我就是王占元的小舅子，这还会有假？不信，您见了王占元一问就知道了。”就因为这一句话，杨局长向我介绍了王占元的为人，他说，他在北京跟王占元一块吃饭时，王占元说，他最恨的是有一些人打着他的旗号招摇撞骗，在北京在济南他把那些人都关进了监狱，特别是在临清，有一个冒充是他小舅子的傢伙，在当地干了不少坏事，他一到临清，引起了许多人在马路上指桑骂槐地骂王占元，王占元一查，查出了那个坏蛋是假冒的，立刻下令把那个人逮起来，在大马路上，当着好几百老百姓的面把他给枪毙了。杨局长在说完王占元后，又跟他说：“我相信你是真的，等我见了王占元谈起你，他要是知道你家里病了，肯定会叫我陪他去看看。”杨局长的话愈诚恳，他心里就愈害怕，当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最后没法，全吐噜了：“也怪我，当初卫生局长小陆召集开粪场子的开会，说是民国成立了，为了推行卫生，粪场子一律迁出天津市。因为闹僵了，我说，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迁，为了把他镇唬住，我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王占元的小舅子！为嘛扔出这么一句话呢？那时天津市各界正在给王占元庆功，是王占元打退了南方的北伐军，正在天津犒劳他的军队。我当时还跟同行们说：‘大伙不用怕，我们不是卖私盐的，我们粪场子占地是花钱买的，有地契，不给钱就叫我们迁走没门！听喽喽蛄叫还别种地啦！’所以这些年，我们都平安无事，小陆后来也找过我多少次，只不过叫我注意卫生。这不瞎掰吗，除非人们都别拉屎，能行吗？我把王占元抬出来后，也感到后悔，总想找个机会说清楚，可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这不，遇上了杨局长，说不说呢？不说，人家晚宴一见面能不谈我吗？王占元要是把我也跟临清那个假货一样给办了，我不全完了吗？现在只好全坦白了。”亏得杨局长这个人讲义气，说他的做法不对，但情有可原，叫他有机会向小陆道歉，跟同行们亮亮底，做一个忠厚老实人。虽然王占元来天津了，只不过是暂时的，因为杨局长不想叫王占元在天津杀人，这事也就算了结了。
开会是在卫生局大院，因为卫生局就三间房，盛不下二十多人，每次开会都在院里，院里有十几条长条板凳，齐大头是最后到的，他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当他抬起头来向四下一学磨，发现院内还有两个警察，其中就有一个是通知他来开会的人。他刚坐下不大工夫，就见陆局长从屋里出来了，同时杨局长也跟着出来了。院内坐着的开粪场子的一见有个警察跟陆局长一块出来，就互相交头接耳地小声地议论着，不外乎是相互询问警察怎么也来了。因为有警察在场，人们老实多了，不似过去开会那种叽叽喳喳、随随便便的样子了。正在这时，就见陆局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他把那张纸在脑袋上头晃了晃说：“看见了吗？这是袁世凯大人从北京发来的公函，上面写的是嘛，我给大伙念念，大伙可要注意听啊，一句也别落下。”陆局长说完这两句话，就开始念了起来：
“天津自设立卫生机构以来，卫生事业大有进展，给国民开创了卫生健康之路，启发了百姓对卫生知识的认识与重视，进见呈报，知悉天津在开展卫生活动中尚有诸多阻力，使卫生工作难以推行，为此，特责成天津市警察局迅速介入，给予卫生局大力援助。政出令行，有违抗者，将以破坏社会治安论处，望卫生与警察机构遵照执行，并周知有关各方。”
陆局长在宣读完公函后说：“大家都听明白了吗？”只见大家都你瞧我、我观你地，没一个人言声。陆局长一看，跟着又喊了一声：“谁没听清楚谁举手！”这时就见坐在阴暗角落的齐大头站起来说：“都听清楚了，就按袁大人说的办！”他这一带头，那些人也都随声附和地说：“我们都听清楚了！”陆局长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跟着又说：“要是都听清楚了，那就叫警察局杨局长说说吧”。说到这，他向杨梆子一示意，杨梆子开口了，他心说，看来这帮人没拿陆局长当官看，好吧，我先给他们来个下马威，想到这他说：“诸位，兄弟我叫杨以德，是新任的警察局局长，干警察这一行，我可是寡妇养孩子老手啦，我跟那些土匪、强盗、流氓、地痞、白钱小绺打交道时，从来没有手软过，要是犯在我手里，不死也要叫他脱层皮。现在，袁大人又叫我兼管卫生，这是给我增添了新的职责，我将全力配合卫生局把天津的卫生工作做好，刚才陆局长把他在推行卫生管理方面遇到的阻力都跟我谈了，在许多阻力中，把市内粪场子迁走是天津开展卫生活动中的重要一项。因此，我在此宣布，从即日起，市内各个粪场在一个月之内全部迁到市外，靠近市民水源河道的则是重中之重，有地契的可以转换，无地契的可以申请。”杨梆子说到这，又严厉地说：“今天的首要工作是检验地契，办理迁移手续，任何人不得借故拖延制造阻力，否则，就按袁大人的指示，以违反社会治安论处！”杨梆子说到这，态度又缓和了许多，又说：“兄弟我是奉命行事，不得已而为之，望各位谅解。”
在杨梆子刚刚提到叫粪场子迁走时，齐大头就打好了谱，心说，这正是报恩的好机会，万万不能错过。于是，在杨梆子最后的话音刚落下时，他立刻站了起来高声喊着：“我拥护杨局长的主张，我同意迁走！地契在这儿啦，交给哪位先生？”齐大头这一反常做法，那些不明真相的人一下子给弄晕了，一看，大旗倒了，一个个地都纷纷站了起来表了态，那些一时抢不上说话的，赶紧把带来的地契，交给了收地契的卫生局庶务科的小李和老张，不大工夫，地契都交了上来。
陆局长一看，人们都积极地把地契交了上来，跟着向小李和老张说：“地契都收齐了吗？”还不等回答又说：“老张！你先验契，完后公布，同着大伙念念。”老张说：“好。”呆了不大工夫，老张开始念了：“齐宝泉。”他念完名字抬起头来跟大伙解释说：“齐宝泉就是齐大头啊。”解释完后又念：“四亩二分，坐落在芥园大堤，买地时间，光绪十四年三月，白银228两，”老张念完后冲齐大头喊：“对吗？”“对！对！”齐大头赶紧站起来点着头回答。
“李怀庆，三亩整，坐落在西窑洼河沿，买地时间，光绪二十一年，白银280两。”
“谢长海，二亩三分二，坐落在赵家场河沿，买地时间，宣统元年，白银215两。”
“……”
老张一会工夫就把二十多户粪场子交上来的地契都念完了，每念完一个都把对方问应了才念下一个，都念完后他又说：“经和底册核对，无一伪造，全都是真的地契，检验、核对完毕。”
当老张宣布了核对结果后，所有到会的人把心都放下了，心说，叫我们重新买地就重新买地吧，既然政府都承认我们的地是花钱买来的，叫我们重新买地，这些钱得退回给我们吧。就在人们互相谈论那白银数目时，卫生局的小李，端着一个大本，说是账本又不像，他咳嗽了一声说：“诸位，静一静。刚才老张已把地契进行了检验，也向大家公布了，但，那只是底册与原件上的内容相符。可是经过我们实地丈量，地契上的亩数与实际占地并不相符，现在我把实地丈量的结果向大家宣布一下。”小李说到这，他把那账本打开，念道：“齐宝泉，原地契为四亩三分，经我们实地丈量，他在芥园大堤有七处粪场，总计为十三亩三分二，超过地契上数目九亩一分三厘；李怀庆，实际占地八亩七分，超过地契五亩七分；在马集的钱万有，超过地契三亩四分；南台子的胡全标，超地契六亩二分；棺材厂的王忠信超地契一亩三分；赵家场的谢长海超地契十一亩六分二……”小李把各个粪场的地契与超地契占地的数字一报，立即使会场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当他把数字报完之后，又说：“地契一共26份，没有一个粪场子不超额占地的，这可是一种触犯法律的恶劣行为，现在警察局杨局长在此，卫生局只好把这种侵占国财的行为交由警察局来处理。小李刚说完，张诸葛发言了：“这可是肆意侵占国土的行为，无论是按照大清律法还是现今的民国法律都要受到严惩，不仅没收地契，判处罚款，还要收监服役，这是我们警察局的责任，决不能姑息养奸！”张诸葛说到这，回头问杨梆子：“局长，按条例执行吧。”张诸葛的话刚说完，杨梆子正要表态，就听会场突然响起了一片悲哀地呼叫：“杨局长，您可别那样做啊！”随着哀鸣声一起，人们忽拉地都跪在了地上，一边磕头一边求饶，杨梆子一看，赶紧大声说：“大家都起来，都起来，现在是民国了，不兴这一套！”他这样说，可没有一个站起来的，仍然跪在地上不起来，杨梆子一下子急了，“别嚎了，听我的！我这可是在执法，在你们不触犯法律的情况下，可以退款，公平合理，任你们自由申请购买新地。现在，你们既然触犯了法律，我怎能于法不顾？”他刚说到这，那齐大头从偏僻的角落里站了起来，紧走几步来到杨梆子跟前，扑通跪倒，一边嗑着头一边带着哭泣的声音说：“杨局长，您就开开恩吧，只要不把我们送进大牢去，您说嘛我们都答应！”那些跪着的人一听齐大头的话，也都抢着说：“您只要不把我们送进大牢，您要嘛条件我们都答应。”
杨梆子一看齐大头这手来得还真及时，心里那份高兴劲就不用提了，心说：“张诸葛这小子的办法还真顶用。”再看大伙这情景，又尝到了有权的甜头。但是，他仍然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上去一把拉着齐大头的手，一边冲大伙喊：“都起来！都起来！你们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陆局长一看，知道够火候了，跟着冲大伙喊“杨局长不是叫大伙都起来吗，还跪着干嘛，都起来，我替你们向杨局长求求情。”大伙一听俩局长都叫起来，一个个地都站了起来。陆局长一见人们都站起来了，他把杨梆子拉到一边，俩人小声地谈了起来。
他们两人谈，站起来的人们也都站在原地不动，瞪大了眼睛看着，支棱着耳朵听着。只见这俩局长又像是争吵又像是商量，话是一句也听不见，呆了有工夫了，才见俩人都有了笑脸。这时就见陆局长过来了，他冲大伙说：“大伙好好听着，刚才杨局长说，对这样的案件他是处在两难的地步，按照法律规定，有两条：一条是打，一条是罚。打就是关起来判刑劳役，杨局长不是说吗？不把你们关起来，他失职，只有把你们关起来才合适。”人们一听这话，立刻像炸了营似的，呼啦又都跪了下去，连哭带喊地乱成了一团。陆局长一看，立即厉声喊道：“都起来！我还没说完啦！下面还有啦！”人们一听，就知道有缓，于是又都站了起来，陆局长一看都起来了，又说：“这是关，再说罚吧，最简单最合理的罚是实事求是。”陆局长说到这，像是思索什么似的，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咱举个例子吧，拿齐大头的占地说吧，那盖有天津县衙户房大印的地契上写得好，光绪十四年，他花228两白银，买了四亩二分地，每亩地是57两白银，可是，他实际占地为十三亩三分二，超过地契上数字九亩一分二，如果他实际占地八亩四分，那就是还有四亩二分地没交钱，把地契收回相抵就算罚了，可是他多占的地不是四分二，而是九亩一分二厘除去四分二还多占了四亩九分二，咱就按五亩说吧，一亩地57两白银，五亩地等于285两白银，要罚就罚280多两银子。”陆局长说到这，大声地说：“我说的，你们都听明白了？”下面稀稀拉拉地说听明白了。陆局长又说：“这样罚，又合理又公正，可是杨局长感到还是行不通，因为他不敢这样做。”陆局长拿眼一学磨，就见人们有的不言声，有的在交头接耳地议论，于是又说：“这就是杨局长的两难，头一难是把大伙关起来吧，于心不忍，大家这些年跟大粪打交道不容易，更别说大家伙儿这些年对城市卫生有功劳。再说，罚款吧，这笔钱上哪缴？不交，自己昧起来，那不成了贪官了吗，法律上有规定，贪赃枉法，经查出要予以严惩，他刚当上警察局局长，这不惹祸烧身吗？交吧，交给谁，管他的上司要是知道这钱是这么罚的，杨局长必定撤职，那上司会说，该判刑的你不判，拿人钱手软，受贿了，你们说，杨局长这是不是两难？”这些人叫陆局长这么掰开揉碎一讲，这才明白，可是到底怎么办呢？仍然是摸不着大门，只好耐心听吧。陆局长见人们都在点头，心说，揭锅吧，跟着又说：“杨局长这两难，开始我也不明白，可叫杨局长一细说，我才知这真是两难，难是难，可总得有个解决办法吧，最后杨局长提出十六个字，就是地契作废，罚款豁免，重新申请，筹款买地。这可是杨局长担着风险的无奈举措，你们大伙同意不同意？”陆局长这么一说，这帮愁眉苦脸的人们立刻活跃了起来，一个个都说同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那齐大头古冬又跪在了地上，口里喊着：“谢谢杨大人恩典！”他这一喊，人们也都跟着，谢谢杨大人恩典，谢谢杨局长恩典。陆局长顺势又说：“我还要提醒大家，这事千万不要传出去，一旦传到上司的耳朵里去，不但杨局长要受处分，大家伙儿也免不了那牢狱之灾！”
陆局长的三个难题中最大的难题，就这么解决了，这个功劳应该归于张诸葛与李孔明。因为，在这个会前这两个人在听了杨梆子的介绍之后，李孔明说他们在保定学校学习时，也曾经参与过对粪场子的治理，其中发现有的粪场子买了地后，在晾粪过程中，因为都是一片荒地，也没人检查，他们一点点地扩大，多年来也没人过问，只是在核查时才发现多占了土地。由此，想到了天津这些粪场子是不是也那样做，如果也那样做，以认打认罚一要挟，都会老老实实地把粪场子迁走。李孔明说完，张诸葛接着谈起了齐大头，他对齐大头有两点怀疑：一是他说是王占元的小舅子，王占元前几年在天津过生日时，因为上了六盘用鸡做的菜，王占元大发雷霆，在天津闹得满城风雨，人们才知道，他是属鸡的，整五十大寿，今年也不过五十三四，可齐大头今年六十三，这不可能。另外，王占元那么大名气，小舅子开粪场子，这不是给他脸上抹黑吗？杨梆子听这俩人一说，觉得有道理，于是叫他们两人把说的情况摸一摸。李孔明通过了解，经天津县衙，县长罗正钧帮助，在“户房”档案中（户房，是负责土地管理的部门）查出了这些人当初申请买地的底本，然后，用脚步丈量出实占土地面积，发现这些粪场子都超额占用土地，最小的多占一亩多，最大的是赵家场的谢长海，超过地契十一亩六分二。张诸葛通过了解，王占元是山东人，齐大头是唐山人，王占元是天津武备学堂出来的军人，他一直活动在河南、安徽、湖北，从未去过唐山。他提议叫杨梆子把齐大头请来，诈他一下，拿王占元请客做笔头，看看他是真是假。
从前面的介绍中看出，李孔明、张诸葛两人确实是有功之臣，杨梆子高兴自不必说。卫生局陆局长开始听了介绍，后来又和杨局长导演了这出闹剧，获得圆满成功，更是感激万分。于是，陆局长把他们三个和卫生局的小李、老张等人都请到了聚源成饭庄，吃了一顿庆功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