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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儿女成群

看官知道,西堡子正好位于西周国都,几千年来繁文缛节积累叠加,每时每刻约束着人们的言行,就拿眼前的婚俗来说,礼数非常复杂,一般大户人家绝对不会省略或者简化任何的步骤,尤其对于忠瑞这样的大户人家。

结婚第三天云儿被接回到娘家,必须住三天,再回到西堡子住三天,再回娘家住三天,然后被接回到西堡子长期住,过正常日子。无人知晓这种婚俗确切的开启时间,他们一辈辈恪守这些规矩,纵然小两口难分难舍,丈夫甜言蜜语,也找不出摆上台面阻拦人家熬娘家的托词。别小瞧父兄接丈夫请,这看似平常的接送,在来来往往接送中绝对没有空手的道理,礼品也是有严格的规定。婚前,一般媒人说合,亲属打听、背见、问名、过礼、握客等程序不可造次,再穷的人家礼数也不能乱。婚后,等接送完毕,新娘以后再去娘家除非逢年过节,这就是所谓的住食熬对月。接送过程主要体现出两家人对新娘的关心,同时,一对新人新婚燕尔难免云雨颠倒,贪图新鲜,伤及身体,用一种婚俗的形式人为制造分离,一来可以聊解亲娘老子对女儿的思念之情,也避免女儿在婆家一时难以适应环境,疲于应付而度日如年。一般情况下,等一个月来来往往结束,智商再低下的新娘通过不停地被婆家的长辈请去做客,也会认全婆家所有的亲属。新郎也会在护送新娘的过程中,一一拜访岳丈家的亲属,家族的概念在脑子里清晰起来,一举两得,人们不得不佩服设计此等婚俗的人英明高明加聪明。只是要耗费不少的银子。

话说过门第三天,李善堂亲自来接女儿回娘家。马车停在窄小的巷子口,亲家见面互拉家常。忠瑞的父亲面冷,不苟言笑。村民从未见过他说笑,即使对待亲家也只“哼哈”应答,目光总不自觉望着远处,眉头紧锁,像思虑着什么,似乎总在为什么事情担忧。亲家把宝贝女儿嫁给他儿,反倒像做了什么亏心事,欠他三斗麦子似的。

忠瑞喂了马,亲自护送妻子出门。新婚燕尔果真难分难舍,可是规矩山大。云儿从小就知道离家不远有这么一座神秘的西堡子,里面住着几百口生活优越,均贫富等贵贱民风淳朴而讲究秩序的人。闺蜜们经常一起议论、打赌,将来谁可以嫁进去,谁肯定嫁不进去,她总是输。要不是忠瑞看上她那双大脚,她是断然嫁不进来的。现在终于要长久生活在这里,一切对她而言都是新的,新的人生,新的生活,新的人际关系。她感觉冬天的风吹在脸上也是温暖的,冬日的阳光似乎格外照顾她,躺在炕上阳光透过窗帘照进屋子,随后一直跟着她,照耀着她,暖洋洋亮堂堂的。

云儿想让父亲也登上城墙。尽管李家村距离西堡子不远,可是非本村人是不允许上城墙的,未等守城人的同意,她拉着父亲的手飞奔似的上了南门,狠狠地纵情地在城墙上跑了一圈,城墙上面铺设的青砖缝隙长出的小草小花对着她微笑,新奇地打量着貌美如花的新娘。

“赶紧走吧,云儿!”李善堂催促女儿。小两口对视一下,即将别过。

当年西堡子建好后,本村无人愿意看守城墙,因为村民一贯本分老实,怕得罪人。所以,让外乡人看门是西堡子几百年的老传统。大约十几年前,到了该换人的时候,村上的保正老爷找来面目可怖的外乡小伙儿曲生生,派他看守题有“紫气东来”四个大字的南门。别小看这紫气东来四个大字,在书法界称不上什么上乘之作,但是,它可是村子明代有名的文秀才希廉题写的。据说,忠瑞一门便是这文秀才的后人。

据说,曲生生的老家原来在四川万源县,那里地少人多,但气候温润。十五岁那年,他第一次只身翻越秦岭,来到了八百里秦川的白菜心——十三朝古都西京城,走进了附近的西堡子,经见了这里农民的淳朴善良,发誓百年以后再也不回去了,在西京娶妻生子,扎根开花结果。村民对他的口语“娃儿、要嘚”之类的语言听不太明白,为方便起见,送给他一个“雅号”叫生生。众所周知,本村人习惯将不讲理、蛮横、莽撞的人称为“生生”,实际上是个贬义词,不过曲生生非常乐意领受乡亲送给他的这个雅号,觉得人家是在夸他颇具生机与活力,自己确实也是个生人,很受用这个名字,窃喜从此有了大号,更有了吃饭的营生。

题有“终南佳气”四个大字的东门则由另一位小伙子石奋看守,他跟曲生生一前一后来到西堡子。终南佳气四个大字是由西堡子的武状元钟魁题写的,他家的祖业老油坊在当时非常兴盛,名扬四海,直到清代。他从小练就了一身好武艺,力大无穷。说来奇怪,当时西堡子走出去的这一文一武两个状元性格迥异,一个好动一个好静,尽管在外面做事多年,却没有官架,对乡党亲切,每次省亲老远就下轿,给一方百姓造了福。他俩的共同爱好是书法,所以城门上高悬的就是他俩的墨宝,八个大字凝聚着他们对家乡的故土情结和良好希冀。朝中的私马是专门给他用的,村上在南门外面专门给他做了拴马石,流传至今。

石奋好歹算半个当地人,他叔父在京里做官犯了事,全家四散逃命,他怕受到牵连,一个人拼命逃进了秦岭,后来从太白山下来,到户县城墙拐角吃舍饭。人常说“吃舍饭打碗”估计说的就是他,他打了人家的舍碗,出得城来往东走,昏昏沉沉不知不觉又进了一个微缩小城西堡子。小石吃了秤砣铁了心,跟城较上了劲,不管里面住着达官显贵皇亲国戚,还是商贾戏子平头百姓,他坚信城里的光景总比乡下强,易于隐藏。他来的时候衣不遮体,瘦得失了人形,手无缚鸡之力,搭眼一看不像个叫花子也像个乞丐,更不用说有什么谈吐见识。因为,各家摆放的农具他都没见过,所以,看见大型水车犹如看见外星之物。也难怪,他的西府老家历来靠天吃饭,从来不使用水车等生产工具。他身单力薄,看来给人打短工干农活算是无望了,有好心人提议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他的长相非常适合看门。听说有人推荐他看城门,一个大小伙子,高兴得猴子似的爬上马道,双手搭在双眉上,里外张望,呲牙咧嘴,天真地傻笑,心想:哇噫,看门好啊,不用风吹日晒,不用磨耙碾打,真乃老天垂爱,天上掉下个好活。上天垂爱笨小孩儿,西堡子东门的差事非他莫属了。

两位看门人相比,曲生生长得比石奋英俊多了。他天生一副好身板,眉弓高,眼窝深,眼球微微外凸,上颌骨将嘴唇高高顶起,典型的“天包地”嘴型,笑起来永远不出声,怕暴露他那即使睡觉也裸露在嘴唇外面纵横显摆的几颗大黄门牙。他的眼窝尽管深,眼睛却几乎呈等角等边的三角形,嘴唇与鼻子之间的距离是常人平均值的一半,搭眼一看,五官整体通红,粘在一起,跟战士紧急集合似的。脸蛋像娃们把玩的装满谷子的沙包,随着他的跑动,包子脸也颤动起来,唯恐里面的内容物被颠簸出来。最可爱的是他的头,长得实在个性,幽默的英瑞专门为他做了一首打油诗来形容他的头:说是个葫芦没搭架,说是个锤子没安把,说是个西瓜不太圆,说是个皮球没有经纬线,光能给鸡做引蛋——太大了。

要么说保正老爷眼光犀利,有这样的人物看城,不说人进城,即使鬼进城,也会三魂不在六魄遁影。

保正后来派人在西京城买来炸药,将炸药一分为二,分别交给曲生生和石奋,嘱咐他们小心保管。看门人在西堡子里没有耕地,也没有宅基地,便吃住在箭楼上,由村民给他俩供应粮食蔬菜。后来俩人娶妻生子,仍然住在城门楼上。村规乡约上非常清楚地要求他俩心无旁骛,吃百家饭,穿百家衣,为西堡子效力。一般人未经许可不能上城墙。城门假如失火殃及的不是池鱼,首当其冲的是他俩项上的人头。同时,两个守门人还有一项职责,就是打更。每晚关门后,他俩得按时打更,如遇风吹草动,鸣锣为号,村民立即起床往两个城门口集结,或者进入地道。当然,乡规民约还规定,天一黑必须将大门关闭,任何人不许进城,走亲访友的、外出做事的、去衙门当差的必须守时,天黑以前必须回来。如果有人发现守门人不按规矩行事,任何人都可以提议责罚、惩处或者换人。让他们不用风吹雨淋,不用汗流浃背,不用把太阳从东山背到西山,手不扶犁,脚不踏车,只干一件守门的差事,这是多少外乡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他俩尽管人长得狰狞,却也能卑微地见谁都笑,把“爷、婆、婶子、伯”挂在嘴上,视西堡子城为家园,视西堡子人为亲人,人在城在,人不在城也得在!吃谁的饭跟谁转,自古一理。否则,将连累妻儿,更对不起爹娘赐给他俩的与众不同的尊容了。

一般情况下,村民的七大姑八大姨看门人都认识,谁家什么地方有什么生意,谁爱坐马车,谁喜欢游逛斗鸡遛狗,大事小情全装在他的脑子里,这是他职业素质的体现。看见云儿出城,曲生生打趣忠瑞:“仁兄呀,新媳妇漂亮的很么,小心腰杆儿!”在人屋檐下,辈分低三辈,按属相算起来,生生比忠瑞还大几岁呢!

“放心看你的门,当心谁家的鸡跑出城了。”

“你放心,苍蝇蚊子都进不来,一个鸡蛋也丢不了。”生生狡黠地说道。

“给你个擀面杖,你就吹吧!”忠瑞闪身出了城门。

“忠瑞,你到时候来接我,爸年纪大了,就不让他送了。”云儿边说边走着下了城墙。

“你放心,我跟黑马一块儿去。你晚上一个人当心哦。”忠瑞实在不放心新婚妻子。男人真实一种奇怪的动物,人家的姑娘在娘家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似乎都与己无关,可是,一旦她成为你的妻子,她的喜怒哀乐全成了自己的牵挂,男人天生疼人的本性自娶妻之日起便自由地攀长开来,责任感油然而生,无师自通。

“知道了。”云儿坐上马车跟着父亲回娘家。

路上的行人有打招呼的,也有小伙子忘情地直瞅看新娘的。李善堂手中的马鞭子刚刚举起来,就瞥见马车左侧小路上挎着提馍笼子的楷瑞,喊着让停下车,等等他。

楷瑞是忠瑞的同门本家,小忠瑞两岁,尽管同为长门,未出五服,平时却与忠瑞家联系不多,在西堡子里算得上有钱人家。楷瑞与李善堂早先就认识,在农村亲戚套亲戚大都沾亲带故,不敢往深处挖,稍微拐个弯儿不是叫姨就是叫姑的亲戚。楷瑞的一个表姐嫁给李善堂的侄子,俩男人坐过一回席,自然就熟识了。

今天他准备独自去采买家中杂物,顺便去看看表姐。他正愁家里那头老马豌豆吃得太多,在地上卧着不起,驾不了辕,出不了差,本想走着去,顺便消消食,没想到刚出门就碰见了李善堂接女儿回家的马车,便急忙跑过来想顺道搭上他的马车,捎个脚。于是,两个男人在马车一边一个,边走边坐着攀谈起来。

“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二叔两口子是啥人,就把女儿嫁过来了?那老两口子一天到晚就知道抽大烟,啥时候好好种过庄稼,你女儿到他家,真是一朵鲜花掉到泥粪坑里了。”楷瑞斜着眼睛看李善堂的反应。

“你这话就不对了,鲜花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是鲜花。我管他呢,我女儿嫁的是忠瑞,又不是他爸,他抽他的烟,我娃种我娃的庄稼,他能把俩娃咋样?”李善堂嘴上不说,心里想你管得也太宽了,何况你与忠瑞是本家兄弟,男人家挑拨离间肯定不是啥好鸟。我女婿忠瑞为人忠厚老实,天生善良,我们早打听好了,将女儿嫁过来从未后悔。

“你还操我女儿的心,我村的女子嫁给你咋三年都没见个动静?”李善堂岔开了话题。

“谁知道,可能是我家炕边的炕沿太高,要不就是风水不对。”楷瑞自知自己无后,在人面前抬不起头,假装心不在焉,胡乱对答。无后是他的软肋,家里万事俱备,只缺延续香火这一桩烦心事。

“要不然给你抱个娃嘛,全当做个引蛋。”李善堂说道。

“这年头,继子都不好相处,更何况抱养的?娃是前世的冤家,该来的自己找上门来,不该来的,猛敲破鼓三千也无济于事。”云儿结婚那天看见门宗楷瑞来坐席,并未见他的女人过来,尽管说起来与他媳妇同为李家村的姑娘,俩人却并不熟悉。过去,大脚李云儿整天跟母亲李荆氏进进出出,诊病换药样样难不倒她,已阅人无数,根本不像楷瑞媳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刚才楷瑞说的过继之事,分明是在影射忠瑞。原来,忠瑞的养父母是他的亲叔、亲婶子。他俩不生育,过继了大哥的二儿子忠瑞,接续香火。老弟兄俩一条街道居住,亲生母实在看不下去婶子恶待忠瑞,后悔不已,闹着要反悔。一贯严守诺言的大哥说一不二,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送人的儿子说破天也不能往回要。他认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况且自己还有两个儿子,尽管三儿子从小害病没有生育能力,延续香火的重担历史地落在大儿子的肩上,等于只有一根苗苗。可是,男人说话要算数,送给自家兄弟的儿子无论如何不能要回来。再说了,弟弟的香火也是大事。被过继给人的忠瑞宛如一株生命力顽强的小草,三岁时,改了口,跟随养父一起生活,在西堡子里坚强地生活着,直到成人。期间,他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忍受了多少白眼,尤其养母从来不会生养,对忠瑞非打即骂,他实在忍受不了,就跑到西堡子外面的祖坟,哭一阵子,回来依旧给圈里的牲畜添料,埋头起厕所的粪,再把院子整理一遍。勤谨的儿子最终让养父不由得感叹:过继侄子比养别人的孩子强,血浓于水啊!说继子不好相处,那是乡党的偏见。

很快,云儿住食对月熬完,天气渐渐暖和起来……

两个月过去了,云儿发现自己身子困乏,不思饮食,天擦黑就想睡觉,听医生说是有喜了。两个老人不苟言笑,仍然抽他的大烟,爱吃啥买啥,吃完饭出城转悠,或者套上马车到咸阳城购物、到剧院看秦腔戏,快乐逍遥,回到家里,也不向小两口要钱要吃喝,倒头就睡。

天随人愿。年底,勤勉的云儿顺利生下一个粉嫩的女儿,取名奉娴。

女儿的降生让云儿喜悦加激动,第一胎生女儿的人有福。姑娘是娘的贴心小棉袄,将来还可以帮助父母看管弟弟妹妹们,为父母分担忧愁。两个老人听说媳妇生了一个姑娘,看也不看一眼孙女。忠瑞忙完地里忙家里,给云儿把炕烧得温热,三顿饭不差半点儿时间,抽空再洗尿褯子。不管男孩女孩,满月席总该办的,大宅门更不得马虎。亲戚邻里都来祝贺,让忠瑞小两口高兴得合不拢嘴。

第二年重阳节过完,麦子种到地里,云儿去地里捡拾饱胀的豌豆时发现身下见红,连忙回家。一个时辰过后,给安静的美男子忠瑞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取名奉仁。

开春后,云儿抱着奉仁在巷子转悠,邻居看见小孩模样可人,赞不绝口,忠瑞总算给人家老掌柜的留后了。楷瑞也凑上来,揭开襁褓说,“奉仁奉仁心肝肝,花他爷的钱串串。”这时,屋子传来婆婆的厉声:“云儿,回来!”

云儿赶快回到屋里:“妈,啥事?”

“大脚片子整天在门外转啥呢,咱家得是院子小?不要跟那人谝,德行!”不知何故,婆婆见不得楷瑞。

云儿急忙将奉仁放在炕上,去厨房做饭。婆婆的恶言恶语她已经习以为常,孙子孙女出生也未见给老人带来任何喜悦。一贯大大咧咧的云儿实在不晓得自己该怎样讨得老人欢心,本分的心只能期待地里多打粮食,好好伺候牲口,养育好儿子,孝敬老人,不让旁人笑话。安静的美男子忠瑞见人不笑不说话,对待任何人都是一副热心肠,对父母言听计从。他坚信天下父母无不是,错都在晚辈身上。每当云儿说话不得体,无意间顶撞了老人,他总在母亲跟前遮掩袒护。要是母亲责备媳妇,他总是说:“妈,你打我吧,云儿身子留着给你生孙子呢,你打她,我心疼。”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

“瞧你那点出息!”父母拿他没有任何办法,时间长了,不再说教约束小夫妻俩,任由他们做主。

生孩子的事情从来都是越不想要来得越快,孩子像忠瑞挂在裤腰烟袋上的玛瑙穗子一样,丢一个再来一个。当然,按照忠瑞的愿景,云儿给他生十个儿子才好,仁、义、礼、智、信、福、禄、寿、喜、财,说好就按这个顺序取名。他认为世上的事全是浮云,只有儿子是根本,是家庭的希望,是未来的倚靠。

话虽如此,男人一句话,女人十月苦。生奉义却让云儿差点儿丢了性命。

腊月初六的早晨,滴水成冰,房檐上的冰溜子像雨后的竹笋一样疯长。云儿的肚子已经整整疼了三天,就是干打雷不下雨。羊水浸湿了炕上的褥子,她躺在炕上,筋疲力尽。忠瑞将炕烧得热热的,暖水瓶灌得满满的,草纸铺得厚厚的,等待孩子出生。接生婆吃完忠瑞给云儿准备的八个荷包蛋,折腾了不知多久之后,满脸汗水走出房门,无奈地一摊双手,说道:“这个娃简直成了精了,我接不下来。怪咧,我接了一辈子娃,没见过经产妇这么难畅的,娃好像在肚子里边打了桩,钉住了一样,怕是嫌咱家穷还是咋的。真不知她前边那俩娃是咋生的。老掌柜的你快把人送到咸阳或者西京,看洋医生有啥绝招。”说着解下围腰,洗罢手,揣上两把挂面出了院门。

云儿挣扎着说:“我不去医院,丢不起那人。你到李家村叫我妈来,她肯定有办法。快去!”忠瑞得令连忙骑上那匹黑马,飞驰而去,边走边说:“云儿,我马上回来,等着我!

大凡人世间的亲娘有哪个愿意亲眼目睹自家的女儿生孩子?人生人吓死人,但凡有一点办法,母亲是不愿意亲自莅临的。李荆氏也一样,女儿云儿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呀,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看到女儿蒙难。

救人如救火。李荆氏骑上女婿忠瑞的黑马来到女儿身旁,看着奄奄一息的大脚宝贝,泪水顿时顺着脸颊倾泻而下。事不宜迟,她从容地从黑包里取出家伙什儿,在女儿隆起的肚子上放了几片生姜,将细如烟丝的草沫儿捏弄成圆锥体,堆积上去,用火柴点燃,袅袅烟雾慢慢升腾起来。她给女儿嘴里送进一粒小丸药,让干咽下去。不久,云儿肚子开始出现规律性的疼痛,头上的汗珠子滚落下来,嘴角开始蠕动并呻吟着。门口的火盆旁放着锋利的剪刀,以备铰脐带之用。李荆氏的接生绝招是祖传的手艺,谁也不清楚那些香沫子是艾草还是藏红花,抑或其他神奇的草药,那丸药里面使的什么秘方。周围村庄的老乡都知道她轻易不出手,出手定能整出大动静,技压群雄,手到病除,救人于水火。

“忠瑞,快去弄点肉汤让她喝!”李荆氏晓得肯卖力的女儿体力不支,难以完成眼下当女人的苦差事,难过鬼门关。骨头汤是婆婆早预备好的。喝完汤,云儿热血奔腾,似有向下的推动力,宫门大开,羊水喷薄而出。很快,一只胳膊伸出娘体,拳头紧紧地握着,紧接着,身子也出来了,一个白生生的男孩被李荆氏稳稳地接住了……奉义出生了。娘儿俩长长出了一口气,母子平安。李荆氏把奉义抱在怀里,使劲拍打他的脚丫,说:“你个小冤家,快要我女子的命了,早知如此,看我不掰毁了你,要你干啥?”

“是呀,又不是头生子,这么难畅的!”云儿已经精疲力尽了。

忠瑞的母亲早起熬好骨头汤,一直在药王庙焚香祷告,祈求药王保佑媳妇产子顺利。她一辈子未曾生育过,害怕血迹,对生孩子心存畏惧,如临大敌。云儿生前两胎,她不敢近前,听见媳妇的喊声直捂耳朵,恨不能钻进墙缝里,用稀泥把自己再糊上。忠瑞的父亲则躲在自己的屋子踱步,心里忌讳,不敢出来。他们害怕惊扰了云儿,怕他们身上的烟味呛了孙子,怕亲家笑话或者数落他。听亲家李荆氏说孙子奉义顺利降生了,俩老人赶紧从柜子取出一卷上好的红绸子,两把五彩丝线,两双白色男式线袜,还有牛皮纸包着的一包烟丝送给亲家。这是他们的一点心意,本来是给接生婆准备的。

新生的儿子像冬日早晨初升的太阳。

奉义长得与哥哥相似,瓜子脸、高鼻梁、大眼睛、小嘴巴,四肢比一般孩子长出许多,长长的手指头在空中摸索着,挥舞着。他最显眼的特征是与父亲一样,通体肤白如雪,不同凡人。更加令云儿两口子称奇的是娃生下来不哭,眼睛睁得大大的,拳头紧紧攥着,腿不停地踢蹬。身心俱疲的云儿静静地躺在炕上,怀里抱着粉嫩娇小的儿子,幸福荡漾在心头眉梢。

等母亲一走,云儿让孩子吸吮乳汁,无意中打开了奉义的手掌。噫!他左手掌两道横纹交汇处呈现出一块枣胡一样的褐色印迹。她用指头一压,颜色褪去,一松手,颜色再次晕染开来。她早听人讲过,暗记明黡。意思是黡子长在明处好,胎记长在暗处吉利。看来,这娃将来一定好运相伴,是个福星。

按照当地的风俗,孩子满月要去舅舅家住一段时间,美其名曰“挪窝”。按理要等到出了月子才能做这件看似简单,实则意义非凡的过场,因为,云儿在家实在无法安心将息,所以,奉义出生仅仅十天,忠瑞吃完午饭便套上轿车,将云儿娘儿俩依依不舍送到李家村“挪窝”去了。

母子俩一口气在李家村奢侈地住了五天。云儿结婚四年,肚子没闲过,马不停蹄地怀孩子生孩子,没完没了地养孩子,拖垮了身体,难得休整。这次回家,李善堂两口子心疼女儿,给她偏吃另喝,疼爱有加。云儿真舍不得娘家温馨的气氛,平和的日子。然而,结婚对于云儿来说意味着付出、艰辛和忍耐。娘家虽好非久留之地,家里公婆要伺候,奉娴、奉仁俩孩子需要照顾,还有那些牲口让她牵肠挂肚。女人是家里的魂,真正离开了家,当家庭重担落在忠瑞一个人身上,云儿才格外心疼起她的那个帅帅的、敦厚善良的丈夫来。

早起,她正想与父母商议回家之事,忠瑞的轿车仿佛从天而降,稳稳地停在她家门口,真是心有灵犀。云儿窃喜:懂得体贴人的丈夫接她来了。

出了李家村,展现在云儿面前的是一幅冬日的关中风景图。数九寒天,沣河上结满厚厚的一层寒冰,平日里架子车、独轮车载重从冰面上通过,根本不用担心掉进河里。沣河岸上空无一人,麻雀饥饿地来回觅食,跳跃着、扑腾着。树木凋零,寒霜挂满枝头。老鸦昏昏欲睡,保存仅有的体力。麦苗被霜打后蜷缩在泥地里盘根,等待春的召唤。硬轱辘马车走在宽广的乡间道路上,“咯吱咯吱”作响,拉着安静地躺在襁褓中的新生儿与漂亮的少妇——这是关中农村最平常的一日。

突然,忠瑞听见了远处婴儿洪亮的哭声。循声而去,河岸边有一抱蓝底格子布襁褓,非常显眼。云儿让忠瑞赶紧停下马车,走近一看果真是个孩子,一个男孩子,孩子脐带还未脱落。忠瑞将孩子抱起来,打开襁褓,发现孩子脖子上系着一根“百家线”做成的项圈,项圈上栓着五枚铜钱。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有心将孩子放在原地,怕天寒地冻孩子受不了,如果将他抱回去,怕母亲训斥。忠瑞是过继给人的,他的亲生母亲早先给他留下家训:家里男娃再多,即使垫圈,也不能送人,更不能过继给别人。他们在这方面挨过大挫,悔青了肠子。忠瑞不忍心再次放下这个可怜的婴儿,便征求云儿的意见。云儿刚刚体味了生育之苦,看到可怜的小生命,慈善柔弱的母爱泛滥了,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亲了又亲,解开了衣服。忠瑞将轿车上的脚凳取了下来,径自坐在地下抽旱烟。云儿在车里解开自己的衣襟,露出那一对饱鼓鼓的乳房,将奶头塞进孩子嘴里。呵!这苦命的孩子拼命吸吮,三口并作两口就将一个奶吃成了空皮囊,仍然继续在她胸前踅摸。云儿欣喜地看到:孩子长着高高的鼻梁,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樱桃一般的小口,在用过膳以后异常灵动起来,小脸儿红润鲜活了起来。婴儿吃完奶冲云儿撇撇嘴,嘴唇上的奶泡尚在,非常可爱。因为云儿惦记给自己儿子奉义留一个奶,舍不得全给他吃,便自言自语道:“这年头,人心咋这么狠的,男娃不吃十年白饭,很快就是一条汉子,一个劳力,谁舍得把男娃扔掉呢。莫非是姑娘生的,抑或逃难的人自己性命难保,顾不得孩子死活?不管那些了,先抱回去再说。”

小家伙像小皇帝一样,从容地睡在云儿的怀里,小嘴不停地默啮默啮,一路上眼睛不睁,安稳地享受着属于自己的幸福,有奶便是娘啊!“挪窝”的云儿母子包袱行李很多,根本无人留意是否多出一件两件。于是,孩子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忠瑞抱回了屋子。他在路上已经想好了:对外人就说云儿生了一对双胞胎,反正岳母接的生,并无他人知晓内情。

一夜无事。

第二天,老爷子发现忠瑞屋子有两个孩子在啼哭,便劈头盖脸地问:“不是生了一个娃么,咋俩娃哭呢?”老实本分的忠瑞不敢隐瞒,只好实言相告。老人震怒了:“你俩咋这么爱管闲事的?哪儿捡的闻早放那儿去。这年头谁愿意养个多余的吃货?”

“爸,我俩商量好了,把这娃和奉义一起养,对外就说生了双生,娃很快就长大了,咱家还多个劳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留下他也不枉你老人家吃斋念佛一场,功德无量啊。”

“说的好听,你以为娃是猪娃,半年就出栏?”老泰山的态度不容商量。

“妈,娃不要你们操心,云儿的奶够——”忠瑞几乎在求父亲了,心慈手软的父亲瞅着悠然自得的老婆大人,示意儿子听母亲的话,赶紧将那娃送人了事。

“别废话了,送回去!瞎耽误工夫。”母亲呵斥道。

云儿真舍不得这个可怜的没妈没爸的男孩。他的眉毛鼻子是那样像她,感觉与奉仁小时候一模一样,此时如果告诉别人她生了双胞胎,绝对不会有人怀疑的。忠瑞一贯对父母言听计从,遇见这种大事,他左右为难。一个母亲奶两个娃,云儿肯定供应不上,原本鼓胀的乳房总感觉少了内容,少了奔涌而出的乳汁,她总口渴。诚然,现在还不是云儿当家,她说了不算。自作主张收养孩子,别说西堡子,就是在咸阳、西京城,一个小媳妇能做这么大的主吗?公公婆婆的话媳妇敢顶半句嘴吗?

说不定是谁家媳妇与公婆闹矛盾使性子丢了孩子,也许过了一天,缓过劲来,想再抱回孩子。想到这里,云儿索性让忠瑞把孩子放回原地,看有没有人来寻娃。木讷的忠瑞一步也不想动弹,他喜欢娃,本身还是个男娃,已经抱回来了,怎么舍得再送回原地,又不是挖红苕,看着个小,再埋进去让它长,这是一条命啊!可是,老掌柜的发话:“才过门几年,生了女子奉娴,再生了奉仁。奉仁刚会走,又生了奉义,两儿一女,还要那么多娃干啥,趁早抱回去。”老爸数落云儿,忠瑞只好洗耳恭听。

三九三,冻破砖,西北风“呼啦啦”地刮着。云儿见忠瑞舍不得娃,顾不得月子人虚,包上头巾,穿着回门那身大红棉袄,黑棉窝窝,脸蛋冻得像红萝卜一样,抱着孩子站在沣河堰的野风地里,见人就问:“你丢娃了么?你听说谁把娃丢了么?”可是,人来人往,有做生意的,送灯笼的,要饭的,赶车的,就是没有寻娃的。找了一天,小两口的脸被风吹红了,头发也被吹乱了,就是不见半个找娃的人影。云儿心里嘀咕:这娃真是人家有意扔的,没人性的生娃不管娃。这个命运多舛的孩子啊!你爹娘老子咋这么狠心呀?他们只好把娃又抱了回来,现在,剩下的也许只有一条路可走——按照老人的意思将孩子送人。

世事周全,都有个预备,有个卖啥的就有个买啥的。

楷瑞听到消息,立刻找上门来。他老婆娶进门不开怀,本不想抱养孩子,无奈媳妇一天到晚闹腾。忠瑞与云儿商量:与楷瑞同门同宗,两家距离不到十丈远,将孩子送给楷瑞完事,两厢相安。一贯迷信的村民说:最近的喜鹊成群地落在梧桐树梢,命该这娃落脚在西堡子,也许是灵童转世,他的机缘造化到了。

生的没有养的亲。云儿奶了几天孩子,还真与他有了感情,舍不得送人。可是,老人态度坚决:绝对不留。仁爱的心折磨得云儿夜不能寐,就在这时,一个奇怪的想法盘旋在她的脑海:将捡拾的这个男孩留给自己,把奉义送人,上演掉包计,天知地知,无人能知。她不敢与忠瑞商量,不敢与公婆商量,怕他们反对,怕他们阻拦。云儿甚至大胆地想:楷瑞是谁?西堡子有名的大财东家,老油坊的金山银山在那儿放着等着人享用,他们家啥都不缺,缺的就是这一脉单传的男孩。假如把奉义调换给楷瑞,那么将来楷瑞家的所有财产都是我儿的,捡来的孩子长在自己家,他仍然可以得到全家的疼爱,已经有老大奉仁守住家,为他们留住根,她对得起忠瑞了。不行,万一楷瑞将来对她的亲生儿子奉义不好怎么办,孩子受罪怎么办?覆水难收啊!她反复寻思一个万全之策,女人的豌豆心又转了回来:不行,万一老大奉仁有个三长两短,掉进护城河淹死,得瘟疫病死,遭年馑饿死了怎么办?到时候,奉娴长大嫁人,我守着一个不成器的捡来的孩子,岂不自断香火,自掘坟墓?到时候假如让忠瑞和公婆知道了端倪,我还有脸活在世上吗?左思右想,云儿心烦意乱睡意全无。后半夜,她披衣起床,点亮油灯,突然,她下意识地摸到了枕头边的一枚硬币。噫嘻,有了,抓阄!万事再难总有个了断!

云儿暗示自己:正面朝上送奉义,反面朝上送捡来的,五打三胜。于是,这位天底下最聪明的母亲取下头上的银簪,拨亮油灯,披上棉袄。她坐在炕头,开始向空中抛掷铜钱,第一次袁世凯大总统头像朝上;第二次,仍然不见背面的麦穗图案;云儿心脏突突地直跳。万一还还是袁世凯大总统头像朝上,那么她的宝贝儿子将离开自己。她将硬币攥在手心,双手合十,反复摇动,祈求以最直接最本真地展示出来结果。她的心脏简直要跳将出腔子了,硬币“咕噜咕噜”在炕上转了很久,她闭上眼睛,用手压倒硬币,扣在手心底下。她不敢睁眼看结果,忐忑的心“腾腾”直跳。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鼓起了勇气,结果已经非常明白:老袁冲着她笑。现在还有什么借口?宝贝儿子得离开她了。她不死心,再一次高高地抛起硬币,祈求哪怕一次的反转。结果,硬币落到席上转了一会儿,自动停止了转动,老袁的人头依然朝上!云儿仍然不信邪,她不相信儿子就这样命苦,非得离娘。于是,她再次将硬币掷向空中,这一次,硬币跟捉迷藏似的快速落在炕脚底下的木凉椅上,停止了转动。云儿惊奇地发现,钢镚上的大总统头像仍然颜面朝上,直挺挺地躺着望着她家的天花板。天啊!齐刷刷五次全部正面朝上!说什么五局三胜,人家是大获全胜。云儿一下子热血冲顶,难不成母亲李荆氏一语成谶,亲骨肉果真要亲娘的命啊?倔强的关中人一贯说话算数,哪怕是心理暗示也要兑现。

心爱的儿子明天即将离开娘怀,到门宗的楷瑞家当儿子了,以后的命运生计山高水低要靠娃自己了,李云儿抱着孩子,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她想叫醒忠瑞与他商量,刚刚伸出的手又收了回来。不行,忠瑞肯定反对她调换儿子,血亲至真,奉义可是忠瑞亲亲的没掺杂一丝丝假的儿子啊!心中毛焦的她辗转反侧,索性转身到厨房美美地喝了三碗浆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期待着酸汤能够浇灭陡然间燃烧起来的心火。

苍天作证,天底下最心硬的母亲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大早,云儿给两个孩子调换了襁褓、衣服,将那串铜钱用帕子包好,从银柜底下取出结婚时穿的凤冠霞帔,将帕子和钱藏在口袋里边。等楷瑞来到自家门口,云儿强装欢笑,亲手将奉义递与他。临走前对楷瑞说:“你们一定要善待他,娃可怜没爸没妈,要是找不到奶妈就把娃抱来,吃我的奶。”就这样,从那一刻开始,捡来的这个孩子就叫奉义,而真正的奉义送给了楷瑞家。天机不可泄露,云儿未敢露出半点马脚。

“嫂子,你放心。”楷瑞爽快地答应了,从怀里掏出几个袁大头来,硬要塞给云儿。她执意推辞,转身就走。假如她收楷瑞一毛钱,性质就昭然若揭——无异于卖儿。不费吹灰之力得到白白胖胖的儿子,楷瑞觉得自己刹那间摇身变成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他欠欠身子望着云儿的背影,给她深深地鞠了一躬。也是,民国初立,婴儿死亡率那么高,要不是山穷水尽或者大姑娘生养,谁家愿意把男娃丢到荒郊野外,让他捡了个便宜。

人常说私生子漂亮聪明。楷瑞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不住地看娃。娃确实长得与一般娃不同,白净的皮肤,尤其睫毛长得很长很长,听老辈人说,人的睫毛长,寿数长。娃的脐带已落,不红不肿,证明健康无恙。孩子个子这么高,脚丫子几乎磴出襁褓外边,不像个婴儿,倒像个满月的大娃。楷瑞相信这个娃能给他撑起半边天,他家的香火这下终于有救了。

那张蓝底格子布包裹着云儿的心尖儿去了富有的楷瑞家。全家人像丢掉包袱似的欢天喜地,而云儿心里的忐忑却正好如西堡子春节燃放炮仗所释放出来的烟雾一般,久久不能弥散。

只因牵挂那个小生命,云儿隔三差五找借口去楷瑞家。她端起饭碗想儿郎,五谷饭食不再香。睡觉望着天花板,想起儿子泪涟涟。她平时抱孩子出门,唯恐别人揭娃的襁褓,跟做贼似的,诚惶诚恐。她反复告诫自己:忘记一切,怀里抱着的就是自己的亲儿,千万不敢露出破绽,否则对两个孩子都不好。听老辈人说,人心里如果有秘密,可以找一个树洞,对洞说出所有的心事,然后用泥巴堵上树洞,从此便无人知晓,顿觉浑身轻松。于是,云儿径自来到自己家桃园的桃树跟前,百十棵老树疙疙瘩瘩,不乏树洞,她站在树下,泪流满面,抱着桃树泣不成声。她相信所有的树洞听懂了她的心语,她的委屈,她的无奈。回想前几天,她路过楷瑞家的门口,看见儿子哭得死去活来,楷瑞媳妇根本不到娃身边去。云儿已经抬脚,准备进去把娃再换回来。她刚迈过门槛,理智占据了上风:木已成舟,不能反悔。她走过去把儿子抱起来,给娃喂奶。娃在她怀里吃饱了,安静地冲着她笑。那一刻,她的心都碎成了瓦渣滩。这么乖的娃,她咋舍得送人呢?她想:我一定是着了魔,财迷了心窍,才想出这阴招损招来。罢了,横下一条心,泪水坠埃尘。福祸天注定,强求亦无根。她建议楷瑞给娃买一只羊,五块钱一只的好奶羊,让娃能喝上有营养的饮品,总比饥一顿饱一顿强。楷瑞照办了。

半月后,婆婆来到云儿房间说道:“楷瑞给儿子做满月,你引奉仁坐席去,这是两块钱,给他们买三尺红布,礼馍在礼笼子里,正好十个,其他礼我也给你备齐了。”婆婆一边抽烟,一边不屑地出去了。

云儿将头发梳通,抹了桂花头油,引着奉仁,用礼笼子提着十个礼馍,上面覆盖三尺红布坐席去了。乡党们早已聚集在楷瑞家搭的凉棚里说着闲话。农村的红白喜事最能体现一个人的人缘儿,这不,半截巷子的女人拖儿带女都来了。

吃完臊子面,在等待后晌“十三花”的空当,楷瑞把儿子抱出来给亲友观瞻。初为人父的他眉开眼笑,有后了嘛。孩子眉宇饱满,肤白清秀,小嘴眨巴眨巴很是可爱,收拾得倭也。在乡亲们的祝福中,主人家热情待客。他们的三间厅房宽敞明亮,家里摆设一应俱全,床上铺的全是丝绸被褥,八仙桌上供奉着与忠瑞家相同的祖先牌位。楷瑞的卧室陈放着金丝楠木家具,大柜上雕刻着五子登科八仙过海的人物,一对箱子上雕刻着开口石榴仙桃王母的形象,泛着枣红色的幽光。八仙桌上悬挂着一张卧盘猛虎,两旁对联上写:“德沐春风名高金鼎,神凝秋雨节映冰壶”,乡党们一看,真真有钱人的排场。比起忠瑞家,楷瑞果真更有钱,今日一见真是名不虚传,看来长门的实力非凡——云儿捡来的男孩掉进福窝了。

被剜掉心头肉的云儿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王顾左右而言他,故意问抱着“金蛋蛋”的英瑞:“哥,你说方圆几十里,独有咱西堡子风景独特,敢不是周文王保佑我们村子,让他的九王子姬康叔长眠于我们村,优化了咱们的风水?”

“那肯定了,文王是何等英明果敢之人,如今的礼义廉孝规矩方圆都是他老人家定的,孔子说的克己复礼复的就是周礼。你才嫁到咱门里几天,想必忠瑞没有告诉过你,咱们祖上借着好风水也出过几个文秀才。文人好静,庇荫后代,才导致人丁兴旺呢。”

“秀才?该不是杜撰的吧?我怎么没听说过?”云儿一边说话,一边看着襁褓里的婴儿出神。英瑞不知端的,也不体察云儿的表情,径直打开了话匣子。

“其实咱们西堡子的历史像黄河长江一样源远流长,几次险些遭遇灭顶之灾。远的不说,1867年回乱分子从同州一路杀将过来,周围村庄被血洗了,汉民死伤大半,而西堡子城门紧闭严防死守,任庄稼荒芜决不出城。慈禧太后对回乱分子恨之入骨,发誓要铲除他们,救陕甘民众于水火。于是,政府选派左宗棠带领朝廷官兵清剿追杀回乱分子,一个不留,誓死把回乱分子消灭干净。那时,清兵直杀得昏天黑地,回乱分子仓皇逃窜,妇孺老弱躲避不及。清兵把我们的堡子也包围了,说发现有个回回白姑娘藏进了城堡,请示要不要用火攻城。左大人指示宁可错杀,不可漏网。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营务来报,说城内居住的文秀才是皇亲,不宜擅动。这时,即使有太后老佛爷的袒护,也无人再关心秀才的亲戚那位白姑娘是不是吃猪肉的,而一贯神勇的左大人已经抬起来准备下达命令的手一下子挪到了脖子后面,未发出任何的指令。”

“看来是文秀才救了我们?”云儿到底是明白人,听清了关键词。

“是呀,按照大清律法,窝藏回乱分子按律当剿。左宗棠在关键时刻放我们一马,绕道西行而去。十几天后,秀才的亲戚白姑娘,也就是转窝回回出了城,趁机直往西逃,在新疆与逃出去的族人汇合,逃往沙皇俄国定居下来。当初要不是我们祖上修建了城堡,早被回回杀光了。要不是秀才在太后跟前行走,我们也许被左宗棠的部队绞杀了。”

“你们再别杀呀杀的,不嫌忌讳,人家给娃过满月呢!”旁边席上英瑞的女人提醒道。

“哎呀,失口失口,忘了,忘了,不说了,不谝了,筵席开了。”

众人正襟危坐,远近闻名的“十三花”已经端了上来。坐席的乡党亲戚们开始优雅地享用。

甜食一般安排在坐席的后半段,是需要等待的。有钱人家一贯要连上八道甜食,这也是孩子们的最爱。

闲着也是闲着,席间,楷瑞媳妇将孩子的陪房拿出来与大家眼宽。堂间竹床上摆满大小各异一年四季孩子穿的衣服、被褥、玩具,包括到十几岁都能穿的大衣服、大鞋,引得众人一阵咋舌,羡慕之情溢于言表。自小吃斋念佛从不看人下菜的英瑞媳妇则轻蔑地说:“娃才满月,谁家给娃预备这么多的大鞋,不嫌晦气。”话一出口,马上有人提醒道:“不敢胡说,亏你还是本家,有钱人都是这样,提早预备呢,懂不懂?”英瑞媳妇当着花店的家,一般情况下她不说话,说出的话能把脚下的地面砸个坑。

这时,有一个女人大声问楷瑞:“楷瑞哥,把你家饭快吃完了,还不知道咱的宝贝疙瘩叫个啥名字。”“呵呵,名字?好名。你没听说古代有个尧舜,是圣贤和福寿之人,人中枭雄。为了沾点儿他的福气,我给娃取名泓顺。”楷瑞其实并不知道尧舜两个字咋写,只知儿子这一辈人该从“泓”字取名了,所以新上任的老爸十分得意给儿子取了自以为是的好名。

“乖乖,这么伟大的名字!娃将来可不敢成了西北王了。尧舜不过是要顺,你心重地要那么大个顺。”英瑞打趣道。“借大家吉言,我一定按照大家的意愿把他培养成王,人王。”楷瑞高兴得忙前忙后,合不拢嘴。三十好几的汉子得个儿子自然喜不自胜,为了这一天,他实在等得太久了。

席间,云儿抱起“奉义”,哦,不,现在叫泓顺,亲了又亲。没人处,她悄悄打开泓顺的手掌,那个酷似枣胡的梭型胎记清晰可见,那是她永远无法忘掉的骨肉印迹。

满月后,楷瑞给孩子先后找过几个奶妈,都是因为既要奶自己的孩子,泓顺饭量又大,无法兼顾而放弃。于是,楷瑞隔三差五把泓顺抱给云儿,匀奉义的奶水。云儿同时奶两个孩子,几个月下来,原本圆圆的脸颊变得颧骨凸显,眼圈乌黑了,为此没少挨婆婆的骂。不周到的时候,云儿给奉义喂点面糊糊,留下奶水给泓顺,手心总比手背暖,那可是自己的亲儿啊!还好,娃半岁会坐时,楷瑞给儿子另外买了一只更肥的奶羊,满足儿子不断增加的饭量。这只神奇灵醒的奶羊每每跳上炕,跟人似的静静地卧在娃身边,叫娃吃它的奶,不劳人侍弄。

自从泓顺吃上羊妈妈的奶,脸红扑扑的,只是拉出来的屎像羊屎蛋儿一样,一颗一颗,活脱脱云儿亲手做出来晾晒的药丸。云儿打趣楷瑞:“啥时候你偷了我家的跌打损伤丸藏在娃的裤裆里?”

“是我偷的,我连你家的秘方都偷回来了,你没发现吗?”楷瑞哈哈大笑。

“我的秘方是留给给最有善心的儿子的。”

“你最好睡觉的时候也睁着眼睛,小心梦话出卖了你,嫂子!”

“呵呵,你放心,你把娃看好,他是你的希望!”

正笑着,懂事的奶羊窜上了楷瑞的炕边,自动卧在炕上,有意挺起了它的肚皮,给泓顺温顺地开起了早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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