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惊是个有趣的东西,加勒特一边在挂休闲装的货架间漫无目的地行走,一边这样想。震惊还是电影里经常出现的场面之一。
“我的老天,他受惊休克了。”若是第一集里,某位医术精湛的医生这样形容自己遭受了心里创伤的病人,那这个角色会在被误导几次又经历种种出乎意料的波折之后,总会赶在剧结束之前把问题解决。然而,在现实中——现实就是他们被困在这座连窗户都没有的建筑里——震惊是一件真真切切、明明白白的事。加勒特在衣服货架间走着,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出了窍。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而且没一件事符合常理。他第一次认真考量起自己或许再也见不到史黛西的可能性。虽然明知是白费劲,但他再次拨了史黛西的电话,结果仍然不通。
加勒特在一面镜子前停下脚步。这面镜子放在那里,就是好让潜在消费者能在购买前试试那些廉价的衬衫或帽子。现在,他站在这镜子前检视自己。
一头十分浓密的沙色头发,苍白的脸色。不过后者在这种环境下至少是可以理解的。加勒特望着镜中的自己,蓝眼睛里充斥着惶然的困惑。他的胡茬本是为了追求时尚才留的,现在却让他显得又苍老又疲惫。他身材瘦高,穿着破旧的牛仔裤和白T恤,外表看上去……再普通不过。加勒特觉得自己看上去像个吸毒成瘾,年龄奔四的人,可实际上他才二十六岁,而且除了上学时抽过几次大麻以外,从没碰过毒品。
加勒特第三次走过西装裤货架。他睁着眼睛,却并没有在看,心事重重,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就在这时,马克朝他走了过来,浑身的焦躁显而易见。
“嘿,老兄,你怎么样?”马克问。
“老实说,不怎么样。其他人呢?”
“那个试图离开的人制造出的骚动似乎让大多数人相信这里确实出事了。”
“伯纳德呢?”加勒特满怀希望地问。每次想到伯纳德,他都摆脱不了那种不安感。马克摇摇头。
“他还是不相信。实际上,他还在那里告诉其他人这都是鬼扯,想要拉帮结派。”
“那个王八蛋。我们可不能再失去一个人了。”
加勒特疲倦地看了眼伯纳德,他正和一个挺着大啤酒肚的魁梧男人聊得起劲。
“你确定你没事?”
加勒特张开嘴,满心想要告诉马克自己在超市经理带走阿西尼奥时看到的事情,然而他随即记起马克还是个孩子,光是处理眼前的事已经耗尽心力。于是加勒特转而抬手掩住嘴,轻声咳嗽了一下。
“我觉得自己没事,只是在想我妻子而已。我现在本应该到家了,她肯定很担心。”
“我明白。我也老是这么想,想咱们要是没走进这间超市的话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该死的,我当时只是一时兴起,想买几罐啤酒而已……看看我们现在这样。”
“你俩在一起多久了?”
“好几年了。我们七岁的时候就认识了,长大以后很自然地就从朋友关系升级了。”
“你多大了?”
“十七。”
加勒特暗中叫苦,让一个这么年轻的孩子来处理这种事实在太不公平。
马克直视着加勒特的双眼,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
“其实她的状况不太好,她根本没法面对这些事,我让她吃了点镇静剂,好让她冷静下来,但是我觉得就现在的情况来说,镇静剂对她也不会有什么用,我……”
他讲不下去了,低下头盯着地板。
“怎么了?”
“我担心她的精神要崩溃了,我怕她会变得像那群人一样。”
马克朝那群像僵尸一样在超市里游荡的人点头示意。那些人个个双眼迷蒙无神,面色苍白,面对身边发生的恐怖事件,整个人好似“关闭”一般,蜷缩进了个人世界中某个幽深的角落里,因为如此一来,就不用设法应对发生的事情了。
“我觉得,要是我们不想办法从这里出去,我们中的很多人都会变成那样。”加勒特抓抓胡茬,回答说。
“有什么想法?”
加勒特犹豫了一下,然而他发现并没有更婉转的表达,只好直说。
“要想逃出这里,我们可能要杀人。”
他本以为马克会反对,或叫他疯子,并劝说他放弃这个想法。然而马克只是点了点头。
“好。”
“好?”加勒特重复了一遍。
“如果你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
“你好像不太确定。”
“这是个相当大的事。老兄,想想我们在讨论什么吧。”
“这可不是突发奇想,”在确定没有人能听见他们的谈话后,加勒特才开口,“我已经考虑了好一段时间。就我来看,这是出去的唯一办法。”
“应该还有其他的路,其他不那么极端的方法。”
“你有什么主意的话,我洗耳恭听。”
“不,我知道我们可能要这么做,但这实在是件大事,我是说通过杀人……一旦走上这条路,我们就不能回头了。”
“你好像不太情愿,这我也理解。相信我,我只在乎能不能从这里出去,为此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也是。我是说,我只想让莉娜和我活着出去,而且这超市里还有个小孩子,我答应了孩子的妈妈一定会帮他们。”
“你不该那么做。我们什么都答应不了。”
“我也不想,只是……她很绝望,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明白,我不是要因此责怪你,但我们在给人虚假希望的时候要小心。”
“虚假希望?你不觉得我们能活着出去?”
加勒特犹豫了,而这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你不觉得,是吧?”马克说。
“不是那样。只是考虑到我们所面对的情况,想到我们所看到的东西,就很难保持乐观。”
“呃,我们最好还是保持乐观吧,”马克说,“尤其是你还想着为了出去而打算采取极端手段。”
“我知道,我也在这样努力。我感觉你并不赞同那个想法?”
“不是的,”马克低声说,“我当然可以站在这里告诉你我同意,但我不知道当时机——万一真的——到来时,我能不能下得了手。”
“我也一样,”加勒特附和说,“我猜其他人也都如此。但事实是,要是咱们想活下去的话,可能必须这么做。”
“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需要拉来其他人入伙,一起制定出一个计划。”马克说着瞟了瞟周围的人,他们现在都三三两两地分散开,低声交谈着。
“我们还需要些武器,用来跟他们搏斗。”
加勒特点点头:“好,你去找找,看有什么我们能用的东西。”
“我觉得应该没多少。”
“我也觉得,但是尽你所能。”
“你呢?”
“你给我介绍员工的时候,提到过一个屠夫,我想找出他在哪里。”话一出口,加勒特就觉得胳膊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这样真的明智吗,老兄?”
“可能不明智。但是我不希望对他一无所知。”
“那他呢?”马克问,冲伯纳德的方向点头示意,那家伙又招徕了几个人。
“他知道的越少越好,至少现在是这样。我们先这样行动,不要声张。”
“我们得让其他人也知道。”
“是的,但要等到我们自己了解更多以后。”
“有件事我不明白。”
“什么?”加勒特问。
“为什么是我们,为什么是我们来做这些事?”
马克很害怕,明眼人都看得出。加勒特不禁想要撒谎,哪怕能安抚下这个孩子的情绪也好,但他一时想不到什么合适的借口,于是只好说出真相——尽管真相是如此丑恶。
“是我们把大家聚集起来的。我想,就算我们自己没有意识到,从一开始就是我们自愿要领导这个……队伍,或者随便你怎么叫。不管你喜不喜欢,我们已经把自己的脖子押在断头台上了。”
“嘿,加勒特,我能问你个事吗?”
马克看也不看他,只顾盯着地板。加勒特并不想回答问题,不过倒不是因为他是个冷酷或自私的人,只是因为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回答马克提出的问题。
“当然,问吧。”
“你觉得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说,这一切。”马克示意了一下四周,他脸色紧绷,神色痛苦。
“我是说,这种破事不该发生在现实生活中,它应该出现在书里。但看书的时候,若是你看够了,你就折好页脚做个标记,然后把书放下,该干什么干什么。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的,对吧?我是说在现实生活里?”
“我不能假装自己知道得比你多。实话实说,我其实也只是在摸着石头过河。我只知道,不管这地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管这里的员工到底有什么目的,现实是我们被困在了这里,我们得想办法逃出去。”
“你觉得我们能救得了所有人吗?”
马克的声音里有希望,这份乐观让人心痛,加勒特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才能不造成更多不必要的痛苦和不安。
“实话实说?不觉得。但我希望我们至少能帮一些人逃出这里。说真的,我只想回家,回到我妻子身边,然后忘记这个地方的存在。”
“有你这些话就够了。我再去看看莉娜,然后就去找找有什么能用的东西。”
马克告别加勒特,在经过伯纳德时向他投去一个憎恶的白眼。加勒特朝哈维尔夫妇走去,看到他的小动作不禁露出了一丝笑意。
哈维尔夫妇正坐在木制长凳上假装试鞋,就像加勒特先前那样,只是想要装装样子。他们看起来很般配。在加勒特的想象中,他和史黛西老了以后就会过上这样的日子。加勒特随即将这些想法完全抛之脑后。他知道,如果总在想妻子,想自己可能再没机会看见她的脸庞,他会轻易地沉沦进自怜和抑郁之中。
“哈维尔先生——”
“——唐纳德,孩子,你可以叫我唐纳德。”
加勒特点点头:“我能跟你单独说句话吗?”
老人看出加勒特脸上的紧张,他一句话没说,站起来和加勒特走了。两人走到远离大部分人的超市另一头。
“要我帮你做什么,孩子?”
加勒特回头张望,想确保没人盯着他们,结果高兴地发现压根没有人注意这边,大家都在自顾自忙着寻找应对眼下局面的办法。
“那个人,伯纳德。”加勒特低声说。
“哦,他啊?那混蛋一直在挑事,你跟马克在他那里似乎是热点话题。”
“我就是想跟你说这事。你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对吧?”
“事实上,不,我不知道,”唐纳德说,“但是起码我知道咱们现在的情况不太妙。”
“我明白你的意思。现在马克和我在想办法逃出这里,但是他——”
加勒特朝伯纳德的方向点点头,那家伙还在侃侃而谈。
“——让我很担心。如果他拉拢了足够多的人,我们就可能要同时面对两个——而不只仅是一个——问题了。”
唐纳德搓搓后脖颈。在加勒特看来,那一刻的他显得是如此苍老而疲惫。
“你想让我做什么?”
“不用有直接接触,就坐在他附近,听他说什么,搞清楚他在说什么,更重要的是,要搞清楚其他人是不是开始相信他的胡言乱语了。”
“这很容易。孩子,然后呢?”
“没了,把最新情况告诉我就行,我回来时会来找你的。”
“从哪回来?”
小心点,雷,你可不知道这老人会作何反应。
加勒特犹豫了。犹豫的时间可能太长了点,但在终于想到要说的话之后,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愿不愿意说出口。
“马克说这超市里有个屠夫。出于某些显而易见的原因,我想找出他到底在哪,在干什么。”
唐纳德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下意识地望向他妻子。
“你想干什么?”
“我只会做我必须要做的事。”
“从你的语气听起来,我猜你指的不是徒劳的威胁之类的……普通事。”
加勒特发觉自己很想把计划告诉唐纳德,有什么东西敦促他要相信这位老人。再加上自己针对屠夫的计划都没有把唐纳德吓得到处乱跑、大喊大叫,那加勒特在这超市里或许又多了一个可以信任的人。
来吧,雷,摊牌吧。
“没错,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要采取更……彻底的方法。”
又一次,加勒特惊讶于自己说话时的平静,他不知道这是否正是自己开始走向疯狂的预兆。
“孩子,你想好了吗?你的想法可不是什么小事。”
加勒特感到自己的脸拧出了一个笑容,这笑容看上去肯定和他感觉的一样糟。
“是这样的,我觉得他们根本就不是人类。”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正想开口解释,却见老人赞同地点了点头。
“确实,我也不觉得他们是人类,我也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那个经理。就在他把那个人带进那个房间时,他朝你笑了,那时我看到他的脸了。苍天在上,我真希望自己没看到,但我确实看到了。”
那画面又闪现在加勒特脑海中,清晰得让他作呕。那眼睛。那牙齿。
“千万别告诉其他人,起码现在不行。”加勒特小声说,回头看了看,确保没有人在偷听。
“我明白,这正是我决定保持安静的原因。最怕的就是大家一窝蜂冲向大门逃命,越少人知道这件事就越好。不过大家都已经在恐慌的边缘上了,如果所有人真的陷入恐慌,我们那点细微的希望也会彻底破灭的。”
“我同意,我们必须——”
就在这时,加勒特看见马克急急忙忙朝他们走来,他两眼大睁,双唇紧抿。
“她不见了。”马克冷不丁地说,引来了几个乱转的人紧张的注视。加勒特和唐纳德忧心忡忡地对望了一眼。
“嘿,放松,好吗?冷静点。”
马克对加勒特的话置若罔闻,他不停左看右看,两眼目光闪烁,四处游移。那种黑暗而漠然的无意识状态已经影响了很多人,加勒特觉得马克现在距离它也仅有半步之遥。
“莉娜不见了,我把她安顿在那后面,可她不见了。”
“深呼吸,孩子,试着放松点,她不可能走远的。”唐纳德说,把一只手搭在马克肩上安抚他。
“唐纳德说得对,她不可能走远,冷静点。”加勒特也说,可心里并没有底。
马克照他们说的做了,但他的视线仍然闪烁不定,四处游移,让加勒特很是忧心。
“她可能只是需要活动活动,所以去走一走了。”唐纳德与加勒特对视一眼,说道。
“她不会走开的,她自己一个人不会走的,”马克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目光依旧涣散,“她很害怕。”
他快崩溃了。
加勒特心里清楚,而且他心中病态的一部分还很想看,看那崩溃会如何发生,或许是为了让自己能有所准备,在从盲目恐惧转变成无穷无尽的麻木冷静那一刻到来时。但他并没有这样放任马克崩溃,他听见自己在说话,他的嘴自作主张地开了腔。
“走吧,咱们去找找她。”
马克任由加勒特把他从其他顾客紧张的视线中引开。临走时,加勒特看向唐纳德,只见老人神色严肃,看不出喜怒。
“我请你帮我做的那件事……”
“放心吧,包在我身上。”老人说。
“谢谢,我很感激。你小心点,我不太喜欢那家伙。”
“孩子,你去吧,这边交给我就好。我会搞清楚那蠢货在絮叨什么的。”
加勒特点点头,开始和马克一起寻找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