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石
应约写一个村落,我选择了蒲家。
青春可人的小舒陪我去蒲家采访。途中,小舒表达了她对我选蒲家的费解。我说,是“蒲”字吸引了我。这是实话。资料发放到手,我的目光浏览过一排村名,最后落在蒲家上。直觉里,蒲是一种草,是泽国水湄一片青葱鲜润又古老的所在,它那古典清亮的身影,从“诗风”“唐韵”的“春秋”岁月,一直摇曳至今。《十六国春秋》有载:“苻洪家生蒲五丈长,时人异之,谓之蒲家。”虽此蒲家非彼蒲家,但我深信,一个以“蒲”命名的村落,定是有故事的。
小舒憋住笑:“您到时候看吧。”
高桥至蒲家,不到一刻钟的车程。而我的疑惑与不安,从宽阔的马路拐入村道即开始滋生。小舒介绍说,前面就是蒲家。我眼前的事实是,无论前方还是两侧,除了一些小规模、不规则的蔺草田,撂荒的、开满稀薄野菜花的闲杂地外,便是忙碌的建筑工地,到处是脚手架,遍地是泥沙、砖堆、钢材等建材,此外便是几条屈曲蜿蜒、并不清澈的水痕。不见村落,也少见村人。偶尔可见几处颓败屋舍,没来得及拆,这儿一间那儿半幢,多已人去楼空,显出几分冷清与寂寥。
这不是我想象中的蒲家。在我心目里,蒲家不一定靠山,不一定近水,也不一定要“蒲伏连延”,但至少是远离市廛,有河水浸润的清幽,草木滋养的清新,是一个自然与人间气息相融合的所在。然而事实上,蒲家不仅远山,距市区比集镇远不了多少,驱车至宁波,“最多十几分钟路程”。这且不说,最要命的是,我甚至连一个江南田园村落的基本模样都没看到,城市经济适用房和新村建设项目的实施,把我期待的一切全都抹掉了,整个村落沦为一片建筑工地,灰沉、纷繁、杂乱。这样一个蒲家,就像有人请我去看一棵树,到了那里,却发现那树已被移走,连树蔸也没留下。
蒲家村地处宁波近郊,占地面积2.98平方公里,由蒲家、祝家汇、王千里、边庄陈、王家漕五个自然村组成,户籍人口1840人。村委会所在,是一“匚”型院落,砖木混凝土结构,陈旧、简陋,我想假如不是村“最高权力机构”所在,也许它早已跟邻居们一道,在一场大开大阖的拆迁潮中灰飞烟灭。与村委会所在院子一道之隔,一片住宅类建筑群拔地而起,据称这是海曙区的经济适用房工程,耸立的脚手架把一幢幢大楼的骨架包裹起来,标志着这片新生的建筑群还处于新生后的嗜睡状态。
村支书朱定国的办公室在院子一进朝东房的二楼,很窄小,在塞下两张不大的办公桌和立橱之后,已没有多少空间。朱书记是蒲家本土人,听了我的采访意图后,这位精干的中年汉子脱口说了句令人印象深刻的话:“蒲家村没有过去,只有未来!”见我一脸诧异,才又补充道:“蒲家是个典型的移民村,全村5个自然村,近10个大姓,都是从外地移民过来定居的……几百年前,这里还是广德湖的湖底……”
朱书记的话提醒了我。史料记载,一千多年前的鄞西,有个“广纵千顷”的广德湖,它东起望春桥,西及林村,南到蜃蛟,北至高桥。湖面碧波荡漾,一派芦雁翔集、舟帆竞发的景象,其面积为东钱湖的3倍,为当时宁波重要的水利枢纽,也是鄞西人赖以繁衍生息的母亲湖。北宋政和七年(1117),县人楼异不想去偏远的湖北随州为官,奏请朝廷垦广德湖为田,以其岁收招待由明州换船去京师汴京的高丽、日本等国贡使。这正中宋徽宗下怀,立即调楼异改任明州知府,回乡操办废湖为田之事。翌年,广德湖全部填没,得农田800顷,岁入租米两万石,明州地方政府得到了一笔饮鸩止渴式的收入,但广德湖却永远消失了。
对于楼异废湖为田的做法,历来褒贬不一。废湖后虽说官府增收2万石,但鄞西的灌溉却受到严重影响,废湖后仅三年就“下流湮塞,有妨灌溉,致失常赋”。然于蒲家而言,却未必,甚至是件幸事。从地理位置看,蒲家正处于(原)广德湖湖心区域,若没有楼太守的废湖之举,今日的蒲家,或许还在“碧波万顷”的湖底与鱼虾为伍呢。现在回头看蒲家5个自然村独具特色的村名,似也印证了移民村落以姓氏为群落聚居的特征:王千里是第一个在蒲家落脚的王氏太公姓名,村以人名;边庄陈则是三姓的统合;祝家汇、王家漕和蒲家就更是一目了然了。
蒲家村有条河,名千里,在王千里外转个弯,至王家漕,分成两叉,一叉流向武举漕,一叉流向边庄陈,中间形成一块空地,貌似一顶乌纱帽,所以叫乌纱漕头。据传,明朝时蒲家出了个人物,名陈正玉,官至宰相。陈正玉告老还乡后,就住在边庄陈的高昌门,享年98岁。陈死后,儿孙们把他的坟做在乌纱漕那块空地里。刚要进穴,忽见一胖和尚笑眯眯走来,拿出罗盘一对,又细细看了周围地形,说:“这乌纱漕是块风水宝地。这块空地是乌纱帽中的一块白玉。陈相爷坟做在白玉上,后代必发,但要见红盖板、铁顶头。”众人不解,问“红盖板、铁顶头”是咋回事。和尚笑笑,没回答。后来,当坟墓要上盖板的时候,忽见高昌门火光冲天,大家便纷纷跑去救火。忽一声雷响,下起大雨,一会儿工夫,大火被雨浇灭。当人们回来给坟上盖板的时候,胖和尚又来了,他嘴上连连说:“可惜!可惜!火光冲天就是见红,天下雷雨可以用烧纸钱的锅当帽,应该先盖坟上板,再去高昌门救火。火越烧越发,现在水浇坟顶,要一代做官九代穷。”说完匆匆而去。
高昌门在经受那场水与火的洗礼后,想必不再有昔日的气场与显赫,“十代九穷”的说法几乎成为蒲家过往岁月的写照。据一位留守村里帮看村委会院子的王姓老人介绍,30年前,蒲家虽属近郊,却是镇里最贫穷的几个村之一,交通极为不便,既不通汽车,又不通航船。他年轻时,与外界的联系是三条嵌在田间河堤上的窄石板路,分别通往高桥、集士港和卖面桥,近则五六里远则七八里,空手走还好,若要运送什么就只能靠船,先肩挑背扛到船上,再拉纤摇橹上路。“现在多好,油门一踩,几分钟就到……”老人说着,咧开少了几颗门牙的嘴,“阿拉这代人,真是赶上好时代了,再过一两年,村里人都搬回来,可就是新的蒲家村了,家家都住高楼……”
至此,我似乎才明白,朱定国说“蒲家没有过去,只有未来”的含义,一个时代倘若人们提都不愿提及,其实跟被水漫在湖底没什么区别。
这时,朱定国向我们展示了一本图册,那是蒲家新村的建设规划图。
“2009年底,宁波市海曙区经济适用房工程正式落户蒲家。借这个契机,我们全面启动了新村建设工程。”朱定国说,“外面都是工地,没什么好走的,等那些工地都建设好了,就成了图里的模样,到时候我再带你们好好走走。”说这话时,朱书记语气平静,但平静里蕴含喜悦和自豪。
翻开那本图册,我眼前一亮,就像开启一个崭新时代:31幢时尚典雅的浅褐色住宅楼,共六排,高七八层至十五六层不等,坐北朝南、自低向高依次排列,楼与楼、幢与幢之间,间以绿树、草坪和园艺小筑,外围的沿街商铺把整片建筑群拢为一体,之外是宽阔的马路和绿地公园,公园外面是一条蜿蜒的小河……
离开蒲家时,我坚持让小舒带我去村口乌纱漕头的河边转了转。我确信蒲家这些屈曲蜿蜒的水痕是古广德湖的流承。在广德湖匿迹近千年后,明朝那位胖和尚所谓“十代九穷”的沉重一页总算翻了过去,这片来自于古湖心区域的土地终于迎来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崭新、美好的时代,尽管展现在眼前的,还是一幅春日的灰涩、嘈杂与喧腾。
寒石,鄞州人,本名包德贵,20世纪末开始写作,计有七八十万字散文随笔作品问世,在全国各报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