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落地的时候是晚上十点钟,就像我突然回来一样,这座城市突然开始下雪了。
我把行李扔下,躺在沙发上,想了良久我还是走出了门。
等我走到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多了,街边已经有人扶着树干呕,也有人刚刚下车,走进附近的酒吧。
我径直走进那条熟悉的巷子,而在巷尾本该亮着灯的小屋还是黑暗的,就像三个月前我回来的时候一样。
刚积的白雪覆盖了脚垫的灰尘,等明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雪水携走灰尘,这个小屋的主人就像是昨天刚刚离开一样。
而这座城市恐怕没有几个人还记得这间小店,因为所有人的生活都像刚通行的地铁那么快,在自己的生命中疾驰而去。
连时间都不记得的我们,又怎么会想起有人离开了,大抵会在酒醉后想起,空荡荡的胃里差一碗热汤面。
每个在深夜还没回家的人,都会有一盏自己的温暖的灯光,有时候是常去的那家便利店,也可能是在停车库里关上的车灯,或者是月亮,永远在那里,却一点都不温暖。
就像那些文艺片的开头一样,我喝的酩酊大醉,扶着街巷的墙把胃翻了个干净,仍然蹲在那里干呕,背后有人递来一条湿毛巾。
“再吐胆汁就要出来了,去我店里休息一会儿喝杯热水。”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我蹲在那里侧着头想瞧一眼,却被巷尾小店的灯光晃得什么都看不清。
我擦了一把脸,站起来走进巷尾。
我晃晃悠悠走进店里,站在门口,看着店里的两个人。
年轻的那个坐在吧台里扫了一眼我,并没有打算过来扶一下我这个连站都站不稳的家伙,他紧接着又低头擦着桌子。
我拉开靠近吧台的凳子,趴在吧台上斜着眼打量着整间店子。
几张木头老桌,并没有什么奇特的布置。
大半夜的,店里也没有客人,桌子却被年轻人擦得干净。
我就这样斜着眼看着,听到后厨燃气灶被打响,又有倒水的声音,我也不知道老板在里面捣鼓什么,但是就算他现在烧一锅水把我炖了,我也只能躺在锅里希望他别把水烧太热。
起码让我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洗个干净澡。
耳边听到油热有东西下锅的声音,我抬起眼皮看着吧台上的三盏灯。
1、2、3......1、2、3......
我数过来又数过去
1、2、3、4、5、6......
怎么变成六盏灯了?我暗暗问自己
数着数着,我听到燃气灶关闭的声音,老板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撩起帘子,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把那碗东西放在了我的面前,老板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又走了进去。
我想我在那一刻理解了武大郎喝汤药的感觉。
我用右手撑起了身子,睁开眼睛盯着眼前的,一碗面。
我嗅了嗅,闻到了一股鸡汤的香味,但也不知道是店里灯光昏黄还是老板在碗里下了药,这碗里的汤汁显得格外的黄,零星漂着葱花,撒了一把香菜,除了面,碗里再一无所有。
连个鸡蛋也不舍得放,我心里想着,这么抠门的老板大抵也干不出杀人越货的事情。
我伸手去抓筷子,而筷筒竟然只剩下一只筷子了,我抬起头扫了一圈吧台,竟然没有另一只筷子。
我正准备喊老板,忽然有人敲了我头一下。
角落里的青年站在我身后,递给我一双筷子。
“谢了。”我说了一句。
可他好像什么也没听到,又走了回去。
我把筷子在桌子上顿了顿,喝了一口汤。
这口汤从嘴里一路进入我的胃里,忽然我的身体就暖了起来,我坐正了身子,一筷子夹起了面条,吸溜一下塞满了嘴,不一会儿就全部吃完了。
我喝完最后一口汤,长出了一口气,放下了碗。
“老板!结账!”我喊了一声。
老板不知道在做什么,一动也不动,在里面咚咚咚地切着东西。
我扭头看向角落里坐着的那个青年“哥们儿,结账。”
青年都没抬头看我一眼,坐在角落里看着店门外,好像下一刻有人能从那里走进来一样。
“老板!不出来我走了啊!”
我话音刚落,我听到里屋关掉燃气的声音,老板再次端着一碗东西走了出来。
“把这个喝了再走。”老板把手中的碗放在吧台上,把我的那碗端了进去。
我看着这碗汤,泛着褐色的光,一股酸味。
刚才的我迷迷糊糊,哪怕是老板端来毒药我也吃了,但是一碗面吃完,我早都清醒了,我才不敢喝这来历不明的东西,我扭头看着门,想象了一下我的逃跑线路。
“醒酒汤,喝完了第二天早上醒来不会头疼。”坐在角落里的青年抬头看了我一眼,甚至带着戏谑的笑。
我再次闻了一下,又酸又腥,喝完这碗汤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死,但一定很恶心。
我给自己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设,端起碗咕咚咕咚,都不敢在舌头上过多停留,赶紧喝进了胃里,毕竟胃不会感觉到味道。
等我放下碗,老板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他拆开一包黄色的芙蓉王,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长长地吐了出来。
老板把烟递给了我,我连忙摆了摆手,老板就随手扔在了吧台上。
“啥事儿啊?喝这么大酒,我看你再吐一会小白车就来了。”
“也没啥事儿,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跟老同学聚一聚。”
醒来的我再次打量着这家店,这家店像极了日剧里深夜食堂的风格,墙上贴着乱七八糟的各种贴纸,有的都失去了黏性,感觉忽儿一阵风,就都会掉下来。
“有朋友好啊,可是你出来怎么都没人看着你?”老板侧着脸看着我。
“啊,大家都喝多了,谁管谁啊。”
老板默不作声了,站在吧台里抽着烟。
气氛逐渐有一点尴尬,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老板,这碗面多少钱?哦,还有这碗汤。”
这是我第三遍问价格了,老板还是一句话不说,吸着手中的烟。
我看着老板吸完最后一口,他把烟头放进烟灰缸,转过头来,我看到他下巴右侧有一条长长地伤疤。
“好吃么?”
“当然好吃,老板你这个汤头有一手啊!”我不禁想起了刚才那碗面,舔了舔嘴唇,可是嘴唇上剩下的是那碗解酒汤的酸涩。
“好吃就行了,饭就是让人吃的,这顿算了,交个朋友,还有下次。”
“回家去吧,别让家里人担心。”
老板起身收起碗,又走了进去。
“也好,那就谢谢老板了。”
我收起椅子,转身看向那个年轻人,本来想说一声谢谢,可是他还是盯着那扇门。
这两个人也是有趣。我暗暗笑了一下,推开了门,走了出去。
这家在巷子深处的店,没有名字,没有什么人,也没有联系电话,到今天为止我只知道老板姓杜,而那个年轻人,大家都叫他阿河。
后来我总是在没有事做的夜晚想起那碗面,有时候自己去,有时候带着朋友一起。
老杜其实是一个非常沉默寡言的人,我们每次去都是简单的聊一聊。
他总是听着,我总是说着。
老杜总是会用他过来人的口气跟我说着大道理,而每次醉酒的我都说他局限在这家小店里,一无所知,外界的花花世界,才是这个社会的真实写照。
老杜每次也不跟我辩驳,他总是吸着那支黄色的芙蓉王。
有一段时间,不知怎么的,忽然这种藏在巷子里的小店成了网红店,17年的夏天夜晚,我第一次回家,我去老杜店里吃饭,而那条小小的巷子里排着长长的队。
偌长的一条街道,感觉所有人都挤在老杜这条巷子里。
我挤进店里,走进了老杜的厨房。
“老杜,怎么这么多人啊。”
“先帮阿河的忙,回头再说。”
而这时的厨房里老杜和他老婆两个人都在忙着,店里阿河匆匆忙忙。我连忙挽起袖子,去帮阿河收拾桌子。
一直忙到下午七点多,门口排起的长队才消失了,店里剩下零星的几个人在拍照。
老杜走出厨房,点上了他的芙蓉王,拉着我一起走出了店外。
“怎么人这么多?”我拿了门口的凳子坐了下来。
“都是来拍照的。”阿河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拍照的?”
“每次来不是情侣就是几个女生,坐在店里点完东西就咔咔咔拍照,根本也尝不出味道,好多老主顾都不来了。”阿河蹲在地上,从老杜手里接过来芙蓉王。
“嗐,我管他来干嘛呢,反正是来吃饭的。”
店里有人叫老杜,老杜连忙熄灭了手里的烟,走了进去。
我和阿河一左一右,一个蹲着一个坐着,看着巷口,好像还会有人走进来。
等到华灯初上,收拾完店里,老杜给我做了一碗热汤面和几样小菜。
待我吃完,我们像以往那样在店里坐着,我抬头看看头顶新换的灯泡,再看看原本只有一画板大的贴纸,如今已经贴满了一面墙,写着‘李春花爱王二狗’,‘我要成为世界首富’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这次回来待多久?”老杜看向我。
“可能一个礼拜吧,学校那边事情有点多。”
“那早点回家吧,陪陪你爸妈。”老杜不等我说话,收起碗筷走进了里屋。
我只好应了一声,跟阿河道了别,走出了巷口。
一个礼拜后,我刚回到学校的第三天,我从教学楼出来,突然接到发小的电话。
“老杜的店子关门了你知不知道?”
“关门很正常啊,过几天就开了吧。”我淡淡地回着。
“开不了了,你知不知道老杜蹲过监狱?”
“你听谁说的?”我忽然停下了脚步,站在了人潮的中央。
“各种公众号都是的,扒了老杜跟阿河,你都不知道那个阿河,以前是个小偷,惯犯了。”
我立刻挂断电话,给阿河打了过去。
“喂?”
电话那头半晌都没有声响。
“咋了?”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听到了阿河熟悉的声音。
“店怎么关了?”
“还不是街上的那群孙子,看不得杜哥生意好,搞了一大堆营销号攻......”
阿河正在说话,突然电话被抢了去。
“喂,我是老杜,没啥大事儿,你别听这小子胡说。”老杜熟悉的声音再次传了出来。
“那接下来怎么办?”我再次走向宿舍。
“我准备带着阿河换个城市,这半年挣得挺多的,打算带着这一大家子出去转一转。”
“好吧。”
“我把鸡汤和解酒汤的秘方叫阿河送给你妈了,以后喝多了就回家,多在家里留着,少出去喝酒,就这样,挂了啊。”
我还没说再见,老杜就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的我,心里突然升起一阵落寞。
我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见到老杜跟阿河了,连一次正式的道别都没有。
虽然我知道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一觉醒来,有的人就会离开你,可能你们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可是也许我们就再也不见了,哪怕事情发生有无数种可能,我们都要接受最落寞的那一个选项。
或许我以后再也不会醉酒了,或许我以后再也不会踏进那条巷子了。
或许我也有可能没有踏进过这条巷子,就像是一场大梦长兴,我头顶的天蓝了,梦就醒了。
最后一次见到阿河是今年冬天,他送来了老板亲自做的柠檬汁,我俩站在环岛路口,他点燃了那只芙蓉王。
“都还好么?”
“换了个地方,一切都好。”
我蹲在地上,他坐在路边的台阶上,一言不发。
阿河最后抽完了那支烟。
“走了。”
阿河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兜里装着两瓶柠檬汁,迎着月色。
大抵这就是相遇吧,我们总是期盼着下一次相遇,却永远记得第一次相见。
如果时光向南先远去,我想站在原地。
容我吃一碗热汤面。
抽一支芙蓉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