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汉水，注入长江。初冬时节，江上水雾飘渺，肃杀冷寂，恍若仙境。
一个穿红披风的男人，牵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走到江边的一处渡口。
水岸边，一个船夫模样的黢黑男人从泊船中钻出来，对红衣男人点头哈腰含笑道：“这位爷，过江吗？”
潘瀞眯眼望着水雾朦胧的江面，微微点头，牵着小丫头一起走上船头。
他一只手负在身后，不知道在想什么。兰衡仰着脸问：“大哥哥，你在想什么？”
潘瀞望着江上的水雾，脸上浮出淡淡的笑意，“我小时候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兰衡“咦？”了一声，歪着脑袋问：“你在船上长大的？”
潘瀞颇有些得意地道：“是啊，我娘将我养大的，她真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女人。”
兰衡问：“你娘呢？她还在这里吗？”
潘瀞挥了挥袖子，叹道：“早就死啦。”
兰衡“啊！”了一下，捂住嘴巴，半天，才愧疚地道：“对不起……”
潘瀞微微一笑，“生老病死本就是常态，有什么说不得的？”
兰衡小心翼翼问：“你是不是很想她？”
潘瀞叹了一口气，“以前很想，现在，倒不是那么想了。我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去见她的。”
兰衡拧起眉，疑惑不解，“我娘走的时候，我很想娘。我以为想一个人，会一直想，直到那个人回来。”
潘瀞在一个小板凳坐下，摇头怅然道：“可是有些人，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顿了顿，他捂住胸口一处隐痛的位置，笑道：“但是永远不会回来，并不意味着我再也见不到她，再过几年，我就会去找她啦。”
兰衡站在他的身边，终于不用仰头看着他。近在咫尺，她可以看清他的眼睛，那其中竟然闪着和她爹爹的眼中一样的悲伤的情愫。
兰衡有些看呆了，潘瀞喃喃道：“我以为你娘去了。本想，再过几年我也去了，就可以看见她，她喜不喜欢我，也没有那么多计较。谁知道你娘没有死，我这最后一点可怜的愿望，也实现不了了。真是，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连去地府找她也不能够。”
兰衡愣愣地道：“你可以去潼川皇宫找我娘亲，我娘亲在那里。”
潘瀞呵呵一笑，“潼川皇宫，不去也罢。兰衡，你知道我小时候的愿望是什么吗？”
兰衡摇头，“我不知道。”
他往着茫茫江面，“小时候，我看到江上的大船，总希望以后有一天，我也能拥有一艘大船，让我娘风风光光地坐在大船上，不用再去给人摆渡。”
他的眼神有些苦意，小的时候，他还不知道他娘为了养他，在江面上，在阴暗的船舱内，和过往的客人做着怎样肮脏的交易。
他不知道，那时候娘将他放在岸边，总有人来嘲笑他，对他大呼小叫，坐着夸张的表情，莫名其妙的大笑。
“瞧啊！你娘的船又在江上停了！”
“瞧啊！你娘又钻进舱里去了！”
“你娘在里面干什么？”
潘瀞微微握紧了拳头，透过满江的水雾，他好像看见很多年前，一个脏兮兮的孩子站在岸边，睁大了眼睛看着江心的那艘船。他甚至还在喊：“娘！你怎么不走！快摇船，快摇船啊！”
而那孩子的身边站着的人，无不以一种玩味的眼神看着他。那时候，他甚至不知道什么叫无助。
兰衡见他神情微冷，有些害怕，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大哥哥，你在想什么？”
潘瀞回过神，闭上了眼睛，叹道：“我在想，我爹真不是个东西。”
兰衡咬了咬唇，潘瀞笑道：“你说，他那样一个无情无义之人，怎么能当皇帝？他的确是当不了，可是身为一个无情无义之人的孽子，我，怎么能延续潘姓王朝，为他绵延国祚？”
他脸上淡淡冷笑，眸光彻底冷了下来，他恨东郡王，甚至痛恨自己是东郡王所出。他恨自己这一副躯体，竟然是东郡王的骨血！
兰衡嗫嚅道：“你不要这样，我害怕。”
潘瀞回过神，揉了揉兰衡的脑袋，温声道：“别怕，兰衡，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条江？”
兰衡摇头，“我不知道，为什么？”
潘瀞道：“当年我带你娘走过襄江，在湍急的江面上，当时我、你娘、还有……你小姨，我们在一艘小船上。当时我想，我一定要把你娘带到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看一看。现在，我真的很想问问她，是在这一江之上定风波好，还是在潼川庙堂上定风波好？”
兰衡道：“这江上有风浪，我娘应该不会喜欢的。”
潘瀞反问：“难道潼川庙堂就无风无浪？”
兰衡想了想，似乎明白了，喃喃道：“潼川庙堂也是有风浪的。”
潘瀞看向她，“兰衡，你长的很像你娘。”
兰衡抿了抿唇，“可是云衡说，我没有娘亲漂亮。”
潘瀞笑而不语，半响才摇了摇头，却没说话。
船行到江心，船舱内忽然钻出一个妇人，粗短身材，脸上一颗黑痣，一双眯缝眼十分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潘瀞。
潘瀞面上淡淡地，那妇人看了半天，谄笑上前问：“大爷，吃不吃荤？”
兰衡揉了揉肚子，她是有些饿了：“有鱼吗？”
妇人一愣，不理会兰衡，只对潘瀞呵呵笑道：“大爷，奴家的女儿，只有十五岁，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
潘瀞摇头：“滚。”
妇人顿时收敛了笑意，眯着眼道：“大爷上了船，不管吃不吃荤，都要另付银子钱。不然，哼！风大浪大，我家男人也不保证能将大爷好好送上案啊。”
说完，船尾的艄公收起木桨，怒气冲冲地站在船尾。一脸凶神恶煞的瞪着潘瀞。
兰衡偷偷躲到潘瀞的身后，潘瀞呵呵一笑，对那妇人慢悠悠道：“黑船啊？可是我囊中羞涩，你待如何呢？”
妇人看了一眼兰衡，见小姑娘明艳异常，起了歪心，道：“没有银子，就把这小姑娘留下来做抵。”
潘瀞眼中浮起一丝杀机，冷笑道：“你确定要留下这小姑娘？”
妇人冷哼了一声，“看样子，她也不是你女儿吧？”
潘瀞冷笑不语，兰衡道：“我不要留下来！”
潘瀞对那妇人道：“听见没，这小姑娘不愿意留下来。”
妇人对着江水啐了一口口水，叉腰道：“由不得你们！”
潘瀞淡淡地道：“你真要找死，我也没办法。不过你那十五岁的黄花闺女要陪你们死，真是可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