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席偏头看着几乎快要挤进自己魂魄的亡鬼，面露嫌弃，却还是压下了心中的怒火。
他放低姿态喊问旁边一只鬼：“兄弟，这儿怎么这么多人？”
那鬼侧身扫了他一眼，不耐烦地回答：“新死的？现在正值太阳落山，大伙儿都急着赶集呢，大多数商铺都会将当天货物便宜处理，尤其是托梦丹和附身丸，这些东西保质期只有一天，过了日期就卖不出去了。”
既然是市场，买东西必定是需要钱的。
生人以金物银票作为交换，那么亡鬼大概就是以冥币纸钱作为交换了。
林一席无视了对方的不耐烦，继续问道：“从哪儿取钱啊？”
“不用取钱，报名字就行，但是你个新死的应该没多少钱，先去那边钱铺查查账吧。”
林一席心里不由冷笑。
本座再怎么说也是个人物，怎么可能没人给我烧钱？
虽说降玄山的门规抄袭了浮玉仙门，明令禁止烧纸行丧事，可这门徒千人，无人给我烧纸岂不是丢了面子？
连推带挤间他终于挤到了钱铺。
此时的钱铺与其他商铺截然不同，铺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三只鬼，一个打扫卫生的，一个算钱的，和一个坐在柜台后面无表情盯着大门口发呆的。
他一脸傲气地用食指和中指的指节轻敲两下柜台，拉回了那个伙计的眼神。
“查账。”
账房伙计冷着一张脸瞥了他一眼：“姓名字号，死在哪儿。”
“林肆，字一席，死在销魂台。”
林一席有些自负地说着，等待一阵惊叹。
然而，并没有。
账房伙计拿出一本厚厚的账册，随意一翻，摊开在桌面上递给他看，脸上甚至还挂着一丝轻蔑和嘲笑。
林一席一脸狐疑地接过账册，只见那一页白纸黑字写着：
姓林，名肆，字一席。
卯时生于逍遥山，申时亡于销魂台。
死亡天数：3天。
总计烧纸人数：1人。
总计烧纸次数：3次。
总计烧纸钱数：3000。
林一席死死地盯着最后三行的账目，不用镜子也能猜到自己现在脸色一片铁青。
下一刻，一阵极其尖锐刺耳的笑声从他的身后突然爆发。
“一个人，天天为你烧纸，每天只烧一张，还是最廉价的一千哈哈哈哈哈。”
林一席恶狠狠地转头向后望去，只见一个满头花白裹着几块破布的黄牙老头儿拄着拐杖正偷看自己手中的账册，露着一嘴黄牙笑个不停。
他使劲儿合上了手中的账册，“啪”的一声拍到柜台上，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还没出钱铺，只听得账房伙计喊道：“查账钱五百，已扣除。”
林一席先是愣了一下，突然回头大怒道：“查账钱五百？这不就是坑人、哦不，坑鬼吗？”
账房伙计一脸漠然地回道：“这是规矩，欢迎下次光临。”
林一席攥紧了拳头，面容阴郁的冷哼一声，向屋外飘去。
片刻，他驻身猛然回头，只见刚刚嘲笑自己的那个老头还在他身后跟着，离得不远不近，依然露着他那所剩无几的黄牙笑的莫名其妙。
他冷眼望着这个骨瘦如柴的老头，问道：“老头儿，你可知何处可买托梦丹？”
黄牙老头摆了摆手：“托梦丹？就凭你这穷酸样，买不起的。”
林一席压抑着满腔怒气，一脸傲气道：“你可知本座是谁？”
“后生而已。”
太阳即将落山，亡鬼市场的人也不似之前那般的拥挤，大概是今日鬼市很快便要关闭了。
林一席也不愿再与这小老头浪费时间，平复了一下心情道：“你无须关心本座是否买得起，告诉我应从哪里买便好。”
老头指了个方向，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态：“直走二十米后拐进胡同，药堂。”
林一席道了声谢后立即向老头所指的方向快速飘去，刚巧赶上药堂打烊，他也没抱有现在就买的念头，匆匆望了一眼门上挂的丹药价格，惊得半刻没缓过神来。
一二三四五六……七个零！
一百万金一颗托梦丹！
上清大陆最高价格的纸钱才一万金！
林一席心底默默计算，现在只有一个人天天给自己烧纸，虽不知是谁，但是如果每天只烧一千的话他得猴年马月才能凑够钱买托梦丹？
凑不够托梦丹就联系不上路清歌，联系不上路清歌就没办法让人给他多烧纸钱，身为一只穷鬼，他大概连《亡鬼手册》都买不起……
林一席飘离亡鬼市场时已是月上枝头星垂天幕，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
入秋的微风夹杂着几片新落的黄叶从身侧飘过，他伸出手想将它抓住，却发现那黄叶穿过手掌，手掌也并无丝毫被碰触的感觉。
我怎么……就这么死了呢？
不甘心啊……
“小娃娃，你生前不是修灵气的吧。”
苍老而厚重的声音从身后幽幽传出，若不是他早成了亡鬼，怕是真的会被这么阴森的声音给吓到。
他停了身子转头向后望去，借着街边灯笼微弱的光，看到一个浑身发着淡蓝色光芒的半透明亡鬼正眯着眼打量着自己。
“又是你这个老头儿，你从何而知我不是灵修？”
“月挂夜幕时，生前修灵气的亡魂会发出淡蓝色的光芒，非修真者的亡魂会发着淡淡的白光，而你不同，老夫死了百年，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发着红光的亡灵。”
老头儿慢悠悠地拄着拐棍飘到林一席身前，似笑非笑。
“你，是修玄气的。”
闻言，林一席身形一顿，凤眸微微眯起，面上虽依旧泰然，心里却不由暗惊。
照这老头说的，他生前是个修灵者，看样子死前怕是以乞讨为生，所以死时身上穿的破破烂烂的。
但是他既然已经死了近百年，又怎么会知晓玄气这种东西？
仙泣剑魂末蝶说过，玄修在上清大陆消失近万年，消失前有三名玄修以身祭仙泣剑，遮蔽上清天道以抹去世间对玄修的一切记忆，因此任何史册都不会记载玄气的存在。
六年前是他再次将玄气之道公之于众，那么在此之前，又怎会有人还听说过玄气这一说？
难不成这百年来除我以外上清大陆还有其他修玄者？
应该不可能……
“说谎。”
林一席盯着老头的眼睛，神色越发森冷。
“如今上清大陆真正的玄修只有本座一人，你定是才死不久的灵修乞丐，知晓本座的身份才会如此说的。”
老头儿不怒反笑：“乞丐？你如何看得出我是个乞丐？”
林一席斜睨着打量他，讥诮道：“破布裹身，蓬头垢面，腿伤一看便是简单粗暴的人为所致，只伤皮肉未伤筋骨，一般的灵修轻轻松松便可令其痊愈，即便你是修真者怕也混的十分艰难。”
老头儿看了看自己大腿，伸手抓着林一席的衣袖道：“我这腿部有布衣所挡，以鬼气漂浮移动，你又如何见得是伤了皮肉？”
“本座见过乞讨之人备受欺凌的模样，蜷缩在地护住头部，那些凡夫俗子的拳打脚踢一般都集中在腰部和腿部，即便被围着打也难以重创筋骨，你这腿伤处并未曲折或断裂，虽以拐杖为依靠漂浮，但速度正常，由此看来这伤口也不过是皮外伤罢了。”
林一席将他那皱纹里还夹着泥土的手打开，一脸倨傲，断定了眼前这老头生前定是个落魄的灵修。
老头突然一乐，将手中拐杖扔到一旁，围着林一席快速转了两圈，道：“小娃娃，你又如何见得我是依靠着拐杖漂浮的？”
林一席微微有些惊讶，突然来了兴趣。
“没有腿伤？那你拄着拐杖作甚？这拐杖也为亡物，定是你从鬼市上淘来的……”
老头露着黄牙笑的一脸高深莫测，道：“是谁告诉你，人死时不能带上灵器了？”
灵器？！
修真者都会修炼属于自己的法器，刀剑枪一类的兵器为大多人首选法器，也有一些人用随身物件作为法器的。
就比如林一席的师父凤休，法器便是一把红色的绫罗伞，雨天可挡雨，晴天可遮阳，还可以用来打架；再比如阮见应的法器是棋，棋盘布阵，棋子伤人，无聊时还能解闷……
不过这以拐杖为法器的，倒是十分罕见，大多数人在挑选法器的时候还是很爱面子的，拐杖这种东西都是避而不及的。
灵器分为两种，一种是自成灵器，一种是炼成灵器。
自成灵器顾名思义就是先天灵器，共有九件，现如今已有四件现世，其中一件便是林一席的仙泣剑，还有五件下落不明；
炼成灵器则为修士自己将法器修成开了灵智的器物，这在上清大陆亦是屈指可数。
林一席心下一惊：既然死后灵器可跟随原主，为何仙泣却不见踪影？
老头儿看着林一席那一脸的难以置信，捡起拐杖在地上敲了几下。
“这灵器化为亡鬼体态便能连接生物和死物，生人虽看不见它，它却能碰触到生人世界的东西，小娃娃，现在你可信我说的了？”
林一席沉思片刻，摆了摆手道：“漏洞百出，难以相信。”
话毕，转身便要离开。
“诶小娃娃，你先别急着走，老夫说的全是真话……诶呦！你怎么又突然停下来了……”
林一席的神色宛如冰霜覆于其上，他看这个刚刚撞在自己后背上的老头儿，目光锐利而又深邃。
“想让本座相信你？可以，那你先告诉本座你是谁，你这灵器又是什么？”
“这……”
老头露出一脸为难的神色。
“不说？那便不要跟着本座。”
林一席再次要转身离开。
“等等，哎呦小娃娃，你怎么性子如此急躁……老夫并非是不告诉你，只是……只是这时间太久，我也忘记自己是谁了……”
老头叹了口气：“若非是这么多年总有人为我烧纸，我早就能够转世投胎了，你这才刚死几天，等日子久了，便也会同我一样，记忆消散在这亡鬼之地，忘记自己是谁了……”
秋风本与林一次无感，此时他却微微发现周身有点寒冷。
忘记自己是谁？
他可是一世魔主，实力超群，自立降玄山，门徒三千有余，上清大陆第一阵修……
如此丰功伟绩怎么可能说忘就忘？
“这拐杖的名字我倒是记得，叫择木，你可有听说过？”
“从未。”
老头轻抚手中拐杖，叹道：“我死后的前些年它没事儿还能同我说说话，可不知怎的，日头越久，它越发安静了，恐是这亡鬼之地再无灵气，它也逐渐被世人淡忘……”
林一席逐渐将半数防备之心放下，觉得这老头儿说话亦有可信之处，自己如今不过是一届亡灵，也没什么值得他图的，他又何必费尽心力骗自己呢？
“你说你曾经还见过与本座一样的修玄之人？”
“不错，那是个长得挺惹人喜的小姑娘，老夫在这亡鬼市场门口见到的，同你一样发着红光，自傲的不行，告诉我说她是个修玄气的，自杀来的亡鬼之地。”
老头儿眯着他那原本就不大的眼睛，像一只狐狸一样暗自盘算着什么。
林一席总觉得这个老头儿在算计自己什么，可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他一只鬼又有什么可算计的，喃喃道：“自杀？”
“不错，自杀，只为渡一人转世。她说二十三年后我若还未转世，可以助我入轮回，不过前提是需要一直守在此地，等一个同她一样的修玄之人来到这儿，然后带他去一个地方，今年恰巧就是第二十三年。”
老头盯着林一席的脸露出几颗黄牙，笑的更深了。
“呵，所以，你胡扯这么多，就是想让本座跟着你去一个地方？不好意思，没兴趣，不去。”
林一席摆了摆手再次转身离去，原本有七分相信这老头的话，现如今一分不剩，同为亡鬼，想必他也奈何不了自己。
“小娃娃，老夫劝你还是跟老夫走吧。”
老头的声音从后方幽幽传来：“你应该发现了吧，在这里，除了你能看见这些生人以外，其他亡灵可都看不到，玄修生前以亡鬼之气为修炼基础，你本就不被这这里所接受，鬼魂颜色会越来越淡，不出七日，便不入轮回归于天地了。”
林一席不禁微微哆嗦了一下，嘴上依旧冷言道：“我信你个鬼，你个糟老头子。”
他猛劲儿飘了几里远，却听到身后老头儿的声音越来越近，伴随着一句“既然如此，那便对不住了”，老头突然在他的后背上一拍，似是贴上了什么东西。
林一席顿时感到身下一空，直直的掉进了地里，除了周身发的红光和身后发的蓝光外，一片漆黑。
一双布满皱纹的手按在他的肩上拽着向前冲，竟让林一席这只已经死了的亡鬼感受到了莫大的疼痛，直到——
嘭！
林一席被老头扔到了一块滑溜溜的地板上，似乎又撞上一面坚硬的墙壁。
他下意识的护住了头，依旧是被撞地头晕眼花，片刻才缓慢地睁开了双眼。
一瞬之间，一道明晃晃的光芒刺痛了他的眼睛，眼前的一切令趴在地上的他瞠目结舌。
金砖、金链、金地面、金摆设……还有一口金棺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