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顿·夏普站在洗手间里，哀怨地看着沾满雾气的镜子里扭曲的自己。一个略显老态、头发稀疏的男人，有着一双湿润的灰眼睛和一个扁塌塌的大鼻子，上唇留着一撮梳得整整齐齐的小胡子。不久前，他还是一个英气蓬勃的小伙子，城里的女孩都争着要和他约会——可是现在？他却成了一个糟老头。要知道，他可是连五十岁都不到啊。莫顿把这归结于工作的艰辛。谁说当官是件好事？要把这么一个鬼地方管理好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如果有一次机会让他重新选择，他宁愿逃到冰原群岛[1]上去过日子也不要留在这里当什么烂镇长。
“莫顿！已经快十一点啦！你不是要到火车站去接那个什么人的吗？”门外传来了他妻子的大嗓门。
“知道了！你别吼我啦！”他不耐烦地吼回去。
“你自己不也在乱叫！”
莫顿也不明白，当初貌美如花、身材苗条、说话柔声细语的妻子，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嗓音粗糙、头发总是乱成一团、臃肿的女人。他拧开水龙头，往手上沾点水，再一次把那所剩无几的头发向后抚平。一出洗手间，他就看见手里拿着自己外套，像个衣橱那样站着的妻子。“真搞不懂你怎么要花那么长时间，简直比大姑娘还要久！拿着！”她把外套塞到他手里，然后开始替他整理衣领，“就你这个邋遢的样子怎么能够出去见人呢？”
“好啦好啦，”他催促，“我真的得走了。这次来的是贵宾，我可不能让人家在车站等太久。”虽然嘴里这么说着，但莫顿还是站在原地耐心地等待着。他知道她在把衣服整理好以前是绝不会让他出门的。
“对了，帕克那里……”妻子犹豫着问，“有什么消息了吗？”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帕克·费朗罗是他们家请的佣人，莫顿的妻子很喜欢他，而莫顿自己也很欣赏这个能干的年轻人。但就在两个多星期前，帕克失踪了，就在替莫顿买酒的时候。为此，莫顿的妻子已经埋怨过他无数次，说要是那天晚上他没有要帕克去买酒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但这件事带给莫顿的压力不仅于此。“暂时还没有，不过我已经让赫伦那个猪头抓紧调查了。”他低头亲吻她的两颊，“放心，亲爱的，我们会找到他的。我走啦。”
“小心一点。”
莫顿举起手表示自己听到了她的话。屋外，停着那辆昨天才刚翻新过的马车，还有冷得直哆嗦的杰夫·赫伦。他是镇上的治安官，还兼任莫顿的副手。“镇长先生，”赫伦朝他走上一步，“我们最好快点出发，那趟火车快到了。”
莫顿点点头，上车，立刻被里面的新鲜油漆味给呛了一下。跟在他后面的赫伦上车的时候，车身剧烈地倾斜了一下。他觉得赫伦那庞大的身躯能挤过这些狭小的门框简直只有女神才能办到的奇迹。赫伦打开身后的小窗户，对外面的车夫吩咐了几句，马车开始向前行驶。刚刚重新铺过的路面走起来感觉不错，但还是有些颠簸。长得像个肉球一样的赫伦缩着身子，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占地方。虽然没多大作用，但至少能让夏普感觉有那么一点滑稽。如果他现在脑子里不是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事情，或许他还会有心情笑一笑。“帕克那件事有什么进展了吗？”他问道。
赫伦掏出手帕来开始擦汗。“呃，这个……”他支支吾吾地说，“目前还没有，很抱歉，先生。”他低下头，紧张地用扭成条状的手帕缠绕自己的手指，“请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会找到他的。”
“不是我不给你时间，是帕克可能等不及了。”莫顿很勉强地沉住气，“现在镇上人人自危，大家都害怕下一个就可能是自己。这次失踪的不是别人，可是我自家的仆人。这件事拖得久了，你让我这个镇长的面子搁哪儿呢？”
“您……你说得对，我会加紧的。”
看着耷拉着脑袋的赫伦，莫顿越想就越来气。没记错的话，赫伦也是和他差不多时间当上治安官这个职位的，可在自己一天比一天消瘦时，赫伦却在不断发福。“如果你真的有认真工作的话，你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胖得不像样吧。”他厌恶地说，不再理会赫伦，朝车窗外看去。
峡谷城虽然名为城，但实际上只是一个镇，而人口却比一个村还要少。就算是平日，走在街上也见不着几个人，而现在则更是如此。失踪事件在所有人的心头上都蒙上了一层阴影。每个人都担心自己会成为下一个受害者。大家都宁愿窝在家里，所以从家到火车站一路走来，莫顿都没能在街上看到一个人。花了二十分钟不到，马车便已经到了火车站。车站的工作人员认出了莫顿，热情地向他打招呼，在知道了他的来意以后还特地让莫顿到月台上去等。因为火车还没进站，所以现在月台上就只有他和赫伦两个人。没多多久，莫顿就已经被吹得双耳通红，浑身僵硬。他跺了跺脚，不耐烦地抬头看看时间，发现才过了五分钟。“我说，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吗？”他大声地问赫伦。
“是的，先生。”虽然两人就挨着站在一起，但赫伦的声音还是时不时被呼呼的风声所吞没，“其他人都出去了……按照您的要求……找帕克·朗费罗……我实在抽不出别的人手了。”
“那卡尔森呢？”
“呃，丹迪……他、他说他很抱歉有事来不了……我尽力了。”
“哼，自命清高的混蛋。”莫顿对术士向来就没什么好感。如果不是卡尔森懂得该怎么样和都城的高官打交道，莫顿才不会专门去请他来。
远处响起了汽笛声。在火车头的牵引下，一节节车厢缓缓地驶入月台，车身上铺满了来自尘埃荒原的沙土。火车停下来后，车厢门被打开，提着大包小包行李的旅客一下子像潮水一般涌出，使得原本空荡荡的月台在一时之间又变得人山人海起来。莫顿又整理了一下衣服，收敛起脸上的怒容，开始东张西望。他逐个打量那些身着贵重皮毛大衣、提着装饰华丽行李箱匆匆走过的人，但没有一个人看上去是他要找的。这些人大都是要在峡谷城这里转车前往格兰德山脉附近的小镇度假的有钱人。
“先生，您确定他坐的就是这一趟车吗？”赫伦凑到他耳边悄悄问。
“怎么可能搞错！”莫顿恼火地回瞪着赫伦，有种想要狠狠地在这个榆木脑袋上狠狠敲一下的冲动，“他在信上写得清清楚楚的。可能是他不想和别人一起挤，我们再等等吧。”
又过了十分钟，车上的旅客已经全部离开。月台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而那个传说中的“大人物”还是没有现身。莫顿急躁地来回踱步，碰巧撞上一个刚从车上下来的、穿着制服的人。“车上还有没下来的人吗？”他一把抓住那个人，问道。
那人显然被吓了一跳，也没能认出莫顿来。“不，车上已经没人了。”他一边说一边甩开莫顿的手，“我是最后一个下来的。”说完，他便逃也似地快步走开了。
那个人在信里很清楚地交代过要莫顿在月台上和自己碰面。莫顿再次扫视了一下月台，然后确定自己又被耍了。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总是他在月台上站了足足一个小时还没找到人，然后纳闷着回到家时却被告知对方因为某种“不可抗拒的因素”没办法来了。他在心里咒骂了一句，对赫伦说：“我们走吧。”
“好、好的。”赫伦战战兢兢地说。
“好你个头啊！整天就知道‘好好好’。”莫顿毫不客气地斥责，把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在赫伦身上，“有时间还不快点滚去干活？我跟你说，我给你一个最后时限，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你都得在那之前把帕克找到。死的也好，活的也好，总之你得把他带回来，不然的话……”他威胁性地竖起食指，在赫伦面前晃了晃，“不用我多说，你知道——”
“请问——”
旁边有人打断了他的话。莫顿恼火地转头瞄了一眼，那人看起来就像个普通旅客。“我不是这个车站的工作人员，”他粗鲁地说，“有什么事的话别找我。”
“我确实是有事而来，而且那还是和你有关的，莫顿·夏普镇长。”
莫顿疑惑地转身，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个人。那是一个高瘦的龙族青年男子，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他戴着一副无框的金丝眼镜，手里提着一个棕色手提箱，身上的衣物虽然不华丽但也相当精致。“我的名字叫珀西瓦尔·沃伦。”他说，“我就是你在等的人。”
莫顿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优雅而安静地享用着午餐，心想着这次的会面和他的想象实在相差太远了。在他的设想中，来的人应该是一个长相威严的中年男子，而不是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即便是个带着沃伦这个大贵族[2]姓氏，胸前戴着闪亮军章的孩子。
沃伦放下手中的刀叉，说道：“谢谢你的款待，先生。”
在这位有教养的年轻人面前，莫顿觉得自己笨拙透顶。他甚至已经不记得曾几何时别人用这么文绉绉的语言和自己说过话了。“不用谢，呃……大人。倒是我们小地方没什么好招待。”他紧张地回答，“冒昧问一下，您这次来是为了……？”
“哦，是的，我这次是受军队高层的命令，来查看这里军营驻扎部队还有劳动营的情况。最近我们都在进行这方面的工作。”
听到这里，莫顿的心不由地沉了下去。对于都城的那些大老爷们来说，峡谷城里最能引起他们注意的就只有那个该死的劳动营。他们从来就只关心今年这里开采了多少煤，犯人有没有暴乱而不是峡谷城今年因为沙尘暴的原因死了多少人，倒了多少房子。无数次，他曾经写信去都城请求资金援助，但那些大老爷们只是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态度，回信说他们需要商议。莫顿真恨不得自己能飞到都城去一个个地敲他们的脑袋。不过想归想，在这些人面前莫顿还是得装出个听听话话的模样。他清了清喉咙，问：“那，您打算什么时候——”
“就现在。”沃伦说，“我晚一点就得走了。除了峡谷城，我还有别的地方要去，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
沃伦的语气听起来不容耽搁，莫顿只好勉强振作精神，吩咐车夫尽快把他们送到军营。一路上，沃伦没说一句话，只是定定地看着车窗外快速向后倒退的建筑。莫顿感觉有些尴尬，想着该说些什么来填补这段时间的空白，却又担心会打扰了沃伦。几经犹豫，他装作不经意地说：“您觉得这街道怎么样？其实这些房子都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怎么说至少也得有个五六十年了，从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在这里了。看上去有点破旧，但还算是结实，只是刮起风来话房顶总容易被吹走。您知道的，这尘埃荒原上的风有多么厉害。”
“是该修理一下了。”沃伦附和道，连头也没转。
“是该修理一下，没错。”莫顿灰溜溜地说，“只是这段时间一直在忙别的事情，实在是腾不出更多的人手。”他原本以为沃伦至少会问一下是什么事，但后者这次连话都没有说。莫顿有些自讨没趣，只好继续往下说。“是这样的……这段时间以来城里一直都有蛮人失踪的事情发生，所有的人都心惶惶。我已经让所有能够动用的人员都来调查这件事，可是……有点惭愧，直到现在都没有结果。”
“失踪的就只有蛮人？”沃伦终于对这件事显现出一点兴趣。
莫顿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决定说实话。“一开始是这样没错的，五个都是蛮人，只是最近这次……失踪的是个人类。”
“那劳动营呢？有没有犯人失踪？”
“这个……很抱歉，治安官没有说过这方面的事，所以我就以为——”莫顿瞪了坐在一旁的赫伦一眼。赫伦吓得脸都青了，低着头不敢正眼看自己的上司。
“你该去问问的，先生。”沃伦从口袋里掏出笔和纸，很快地写着什么，“被流放到这里的犯人大多是极度危险的。即使有军队在这里驻守着，但为了峡谷城其他居民着想，你最好还是多留意一些。”
“您说得对。”莫顿说，心里暗暗地骂了赫伦一句。那个糊涂蛋居然连这点都没想到，真是活该被骂。但军队的那些人也是够离谱的。假如真的有犯人失踪了，他们理应通知他或者赫伦，好让他们让城里的居民有所提防。而那些自私透顶的军官，只顾管自己的事情，就好像这世界除了军营以外就没有别的地方。
马车在一扇高大的木门前停了下来。这扇门由粗大的原木紧紧捆绑在一起而制成，比峡谷城的城门还要宽，足足能容下两辆大马车并排通过。在它两侧向外延伸的，是同样高大坚固的木墙。木墙的顶端被削成了矛尖状，整齐地指向天空，带着一种警告的意味，让人不由自地望而却步。
一个身着皮甲，腰佩长剑，身材魁梧的士兵从门边的岗亭走到马车边。莫顿把车窗打开，士兵朝车厢里面瞧了瞧。“我们一直在期盼您的到来，沃伦大人。”他对沃伦说，然后看了看莫顿和赫伦。“这两位是？”
“莫顿·夏普，峡谷城镇长。”莫顿闷声说，“胖子是杰夫·赫伦治安官。”
“欢迎，镇长和治安官先生。”士兵说，语气比先前稍微冷淡了一些，“现在请稍等，我马上去让人把门打开。”
一声令下，木门开始缓缓升起。虽然已经在峡谷城住了一辈子，但这还是莫顿头一回进军营。随着马车穿过大门驶进营区，他感觉自己就像在一瞬间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中。尽管现在正值一天里阳光最猛烈的时候，但这里还是阴森森的一片。到处都是佩戴这武器的士兵，而且每个人的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就连空气里都散发着严肃的气味。长这么大了，莫顿还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心里不禁有些发毛。
车子停了下来，他们下了车。一个衣着整齐的龙族男子向他们走来。“我是峡谷城驻军的指挥官威利斯·朗曼。”他自我介绍道，“很荣幸见到你，沃伦大人。这两位是……”莫顿不得不再一次通报他们的身份。“镇长和治安官先生，也欢迎你们的到来。”
“还是把客套话都省了吧，威利斯爵士。”沃伦说，“我的时间很紧。”
“抱歉，大人，请跟我来。”威利斯指挥官领着他们穿过操练场，一边为他们介绍军营的情况，“这里驻军的人数连五百都没有，而且大部分都只是步兵和弓弩手，只有很少部分是骑兵。虽然人数不多，但地方也是不够用。那边是士兵的生活区，”他挥手指了一下远方一排密密麻麻的平房，“马厩和武器库就在大门的附近。为了能够腾出训练场的位置，我不得不把宿舍和办公室的规模缩减，现在我也只能和其他人共用办公室了。”
沃伦一边听一边看，在本子上写着什么。“为什么不扩大营区？”他问。
“是这样的，大人，我们工匠的人数太少了，而且资金方面也有些……紧缺。”
“好吧，我会回去跟他们说的，让他们拨些钱，多送些工匠过来。”
莫顿听得心里满不是滋味。他给都城写过无数封信请求相同的帮助，但那些信总是如石沉大海再也没了消息。而这个人却只凭寥寥数语就得到了那些他永远得不到的东西，他有点咽不下这口气。
在视察完马厩和武器库的情况以后，沃伦问起了劳动营的情况。
“劳动营里有一千四百多名来自各地的重刑犯，大多都非常严重的暴力问题。为了防止他们逃跑，我把大部分的人手都安排在了四周的巡逻上，但这就导致劳动营里面的管理相对不足，所以我们也挑选了一批有能力的囚犯担任监工和维持秩序的工作。现在看来效果还不错，根据我们自己的统计，每年的开采量都很稳定。”
“这就好。”沃伦把本子合上，放回到口袋里，“不过我最好还是亲自去看看。”
“没问题，大人。”威利斯指挥官转向莫顿和赫伦，“那你们两位也要一起来吗，镇长和治安官先生？”
“呃，不，我还是……我在这里等等就好了。”赫伦连连摇头。莫顿被这只会给自己丢脸的猪气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了。
“那你呢，镇长先生？”
虽然莫顿自己本来也很害怕，但他不想在这个年轻人面前丢脸。“当然，为什么不呢？”他装作轻松地说，仿佛他们提议的是去酒馆喝一杯。
“那好吧，两位请跟我来。”
威利斯指挥官领着他们走进一条狭窄的隧道。隧道里伸手不见五指，地面凹凸不平且向下倾斜，莫顿不得不扶着两侧的墙壁稳住身体，小心地试探着前方的路，走得比乌龟还要慢。但另外的两人并没有类似的困难，就像这里是世界上最宽敞最好走的大路，健步如飞，把莫顿远远地抛在身后。
“因为多年的开采，现在劳动营的地势要比其他地方要低得多。”黑暗中，莫顿听见威利斯指挥官对沃伦介绍，“不过这对我们来说倒是件好事，因为犯人们要逃跑更困难了。你还好吧，镇长先生？这条路是有点难走，需要帮忙吗？”
“我没事，就跟在你们后面。”莫顿说，但其实他已经在心里暗暗咒骂过无数次了。
“请再忍耐一下，很快就到了。”
莫顿不知道这所谓的“很快”到底是指多久，反正他觉得那比他这辈子都要长。就在他以为自己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时候，前方传来了微弱的光亮。莫顿不由地加快了脚步。踏出地道，夏普第一个感觉就是以为自己走错了路，不小心走到了尘埃荒原上——放眼望去，尽是一片黄色的海洋，四面都是干燥坚实的沙土。衣衫褴褛的犯人们排着队，依次把一车车的煤炭运到指定的地方，而站在一旁的监工时不时用手里的鞭子督促那些掉队的人。当他们经过的时候，所有人都用一种带着极强敌意的目光看着他们。
“开采工作是全天二十四小时不停进行的。”威利斯指挥官说，“这里一共有一千四百八十七个犯人，分两个班次，一轮十二个小时。两位现在看到的只是日班人数的一半，他们负责把煤矿运到地面来装箱。还有一半的人在地下负责采矿。”
“不错。”沃伦用审视的眼神环视四周，“夜班的人呢？他们现在在哪里？”
“他们在休息，在他们自己的宿舍里，就是这里。”在他们走过一列破烂不堪的小木屋时，威利斯指挥官说，“每个班次的犯人被分成了不同的小组，同一组的人住在一个屋子里。”
沃伦凑近窗边向屋内看去，把所有的木屋都看了一遍。“组长也是从犯人里面选出来的？”他问。
“是的，大人。每个组负责不同的区域。”
“我想到底下去看看。”
威利斯指挥官皱了皱眉头：“大人——”
“没关系，更糟糕的地方我也去过。”
“好吧，那请跟我来。”
“我留在这里就好了。”莫顿连忙说。
“那么我建议您先回办公室好了，我们去的时间可能会比较长。我派人护送你回去。”威利斯指挥官朝身边一位士兵点点头，“科尔，送镇长先生回营。”
莫顿感激不尽。光是站在这里被一群有着暴力犯罪史的人包围就已经让他非常不舒服，更别提要和他们一起挤在狭窄的地道里。他在那名叫科尔的士兵的陪同下回军营。再次经过那条黑黑的隧道时，他问道：“矿井里也和这差不多吗？”
“我不知道，先生，但他们说很糟糕。”
“你没有到底下去过？”
“没有，先生。底下是犯人待的地方，他们又不可能从那里逃走，我们是不会下去的。”
既然是这样，那为什么沃伦要坚持到下面去看看呢？莫顿忍不住纳闷。即使是在认真负责的人也不会做到这种程度啊。回到指挥官办公室，他看见赫伦正坐在办公桌后，大大咧咧地翘着脚。一看见莫顿，他立刻脸色一变，慌慌张张地跳起来。
“你不是还有案子要办吗？”莫顿一见他就来气，“还是说我一不在你就忘了？”
赫伦掏出手帕擦汗。“呃，我当然没忘，先生，我现在不就在看嘛。”他把资料递给夏普，“您还记得沃伦大人说过我们最好调查一下犯人有没有失踪的状况吗？所以我就问士兵拿了些资料，发现一直以来其实这里时不时也会有犯人失踪！”
“有这回事？”莫顿也很吃惊，但随后立即又害怕起来。如果这上面写的是真的，那岂不是意味着峡谷城附近正危机四伏？他翻看着这一沓厚厚的资料，一百个，两百个，说不定有三百个。这些穷凶极恶的罪犯就在附近，说不定就在城里，就在他们身边……女神啊！
倒是士兵科尔显得很冷静。“这没什么奇怪的，先生。”他说，“矿区里偶尔会发生些小型的坍塌。我们是因为没有找到他们的遗骸所以才把他们列为失踪的，实际上他们应该已经都死了。”
莫顿不太相信这个解释，但赫伦则显得很失望：“真是的，我还以为找到线索了。”
“那你就不会到别的地方去找吗？”莫顿冷冷地说。
“是、是的，先生。”赫伦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莫顿摇摇头，后悔自己当初怎么没有找个更能干的人。
“请您在这里等等。”科尔说，“威利斯指挥官很快就回来。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能替我那些喝的东西吗？我有些渴了。”
科尔带回来了一瓶酒和几个杯子。夏普就这样坐在窗边，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外面训练场上人来人往。喝了大约大半瓶酒的光景，沃伦和威利斯回来了。两人都灰头灰脸的，但依然不失风范。沃伦拿了一个杯子，替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完。“回去以后，我会尽快把你们的诉求传递给上级。”他对威利斯说。
莫顿闷哼了一声，但又马上端起杯子掩饰了过去。还好那两人都没留意到他。“非常感谢，大人。”威利斯说，“今天能够招待您是我的荣幸。如果不介意的话就请留下来用餐吧，我们为您准备了很丰盛的晚餐。”
“谢谢你的好意，指挥官，不过我预定了晚上六点的火车，而且在去车站前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接着，他转向了莫顿，“镇长先生，你认不认识一个叫丹迪·卡尔森的术士？”
莫顿有些诧异：“当然，他就在——”
“你能够替我引见他吗？”
“当、当然，大人。”
“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尽快，我在赶时间。”
“是的，大人。”莫顿闷声应答着。他根本不明白自己在这里到底有什么意义。或许是因为当镇长太久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试过这样子被呼来喝去。而且还要是被一个年轻人，他觉得受到了很大的侮辱。
当马车停在卡尔森家门前的时候，红月[3]——或者永恒之眼，龙族是这么称呼它的，已经低悬在天边。今天是盛夜[4]，红月看起来就像一个圆盘。院子里冷冷清清的，想找个带路的人也没有。莫顿走到房门前，正准备敲门，门却自已开了，一个手捧着托盘的小男孩走了出来。他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们，眨眨眼睛。从他的着装来看，莫顿很肯定他不是卡尔森的学徒。“喂，小子，卡尔森在吗？”他问道。
男孩点点头：“卡尔森大人就在客厅，和治安官先生在一起。”
莫顿皱起了眉头。赫伦那家伙不好好干活儿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他正想要问，但沃伦却抢先一步。“能请你再进去帮我们通报一声吗，小朋友？”他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和男孩的齐平，莫顿甚至觉得他的语气也变得柔和了许多，“就说是镇长和他的客人想要见他。”
男孩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还搞不清楚状况。最后，他点点头，一眨眼又闪进了门，过了五分钟左右又重新出现。“这边走。”他小声地说，眼睛看着自己的脚。
刚一进门，莫顿就听见了赫伦的声音：“看在我们多年朋友的份上，你就帮帮我吧。”
“我不是说过不行了吗？你可以写信去术士公会，他们会派人来帮你。”
“拜托，丹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里有多穷，我怎么雇得起术士？”
两人的辩论是如此激烈，以致于当莫顿站在离他们身后只有几步远的地方他们也没发觉。男孩有些不知所所，回头看了看沃伦。沃伦示意他继续。男孩轻轻地咳了一下，赫伦和卡尔森立刻停了下来。“大人……我把镇长和他的客人带来了。”男孩说。
赫伦畏畏缩缩地把庞大的身躯挪到一旁。莫顿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想着等这一切结束以后再来收拾这头猪。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为卡尔森作介绍，沃伦就已经大方地走到卡尔森身边，伸出了手：“非常感谢您抽出时间来见我，卡尔森大人，我就是珀西瓦尔·沃伦。”
卡尔森礼貌性地握了握他的手，但立刻就松开了：“你好，但是我不认为我们认识对方。”
沃伦笑了笑：“您当然不认识我，但您肯定认识我的叔叔马克斯韦尔。”
“噢，马克斯。”卡尔森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抱歉，我当然记得，只是你的名字……太陌生了，一下子没能想起来。”
莫顿有些尴尬，他可没想到原来卡尔森和沃伦还有这样的关系。果然还是应该把卡尔森也叫来的。为了不打扰老朋友的团聚，他连忙告辞退了出去，却在门边撞到了正在偷偷摸摸想要逃走的赫伦。他的火气一下子又上来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呃，我，没什么。”赫伦支支吾吾，“只是……咨询一下意见。”
莫顿极想要冲这个猪头发一通脾气，却发现这一整天下来自己早就已经被折磨得连发脾气的力气都没有了。“随你便。”他有气无力地说，“但可别再给我拖拖拉拉！赶紧把事情弄清楚，把帕克找回来。”
“当、当然，先生，一定！”赫伦拍着他那装满肥油的胸脯再三保证，然后如获大赦般跑掉了。莫顿抬头看着红月，重重地叹了口气。这真是漫长的一天。他离开卡尔森的院子，朝家的方向走去，努力把一切都抛到脑后，只想着家里那张舒适的椅子，还有妻子亲手烹饪的晚餐。
注释：
[1]位于世界的最北端，终年气候严寒，冰雪覆盖，只有少数生物能在此地存活繁衍。
[2]指在龙族的贵族之中，地位低于作为皇族的霍华德家族，但高于其他贵族的六个家族，分别为阿伯特、道恩、沃伦、帕森、史蒂尔、梅尔。
[3]顾名思义，即为红色的月亮。因为在夜空中位于银狼座头部靠近眼睛的部位，因此龙族的人称呼为“永恒之眼”，而魔族和人类将它称呼为红月。每隔三十个夜晚为一个盈亏周期，因此在异域“一个月”的时间被定义为“红月从最初显现到完全消失”。
[4]相当于一个月的第十四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