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去厨房倒水,兑好凉温,端杯过来,递给妻子,又抽一张餐巾纸帮她擦汗。
裴芩手颤抖着,喝了几口水,起身说:我歇一会去。
相信托了她臂弯一把,小声说:先洗澡吧?
裴芩不答,向房间走,刚走两步,忽然抬手捂额,身体摇晃起来,接着向后便倒。
相桐上前一步抱住母亲,但没吃住力,跪倒在地。
相信大吃一惊:老裴,怎么回事?一边俯身查看。见她两眼紧闭,脸色发黄,气息粗重,慌忙抓起她的手按脉。
相桐瘫坐在地,让妈妈的头和上半身躺在他手臂和两腿上,带着哭腔连声叫唤:妈、妈、妈!怎么啦妈?
小骥吓得大哭,一边扯住裴芩的衣服不停地叫奶奶。
相信感觉妻子脉象粗急,不禁乱了方寸,扭头呼喊:海云,还不出来看看你婆婆!
海云开门跑过来,拿起婆婆一只手,按了一会脉,又用右手大拇指顶住婆婆的人中,用力按压。
裴芩长长地嘘出一口气,睁开眼睛,一把推开儿媳的手,挣扎着要起来。
父子俩连忙架她坐到椅子上。
相信十分担忧,建议送妻子去医院检查。
裴芩靠紧椅背倚着,摆摆手,让他喂了几口水,有气无力地说:都别走,听我说几句。
海云也只好站着。
裴芩声音凄凉:我真累了,跟你们请假,休息一段日子。
相信接道:你歇口气,让我替你说——
你妈这4、5年,累计没休过一个月假,连过年也没几天消停。帮你们买房、装修、添家具、办婚事,操碎了心。刚喘口气,又照顾孕妇、服侍月子、带小骥,腰都累伤了。你们去看看以前的照片,对照对照现在,她比5年前冒出了多少白头发?添了多少皱纹?在单位累死了是英雄、是劳模,在这里累死算什么?她一心盼望你们平平安安、顺顺当当地过日子,为此,她把自己变成值钱的古钱,让你们卖了都愿意。可你们关心过她吗?你们知道她想什么?要什么?她不要钱、不要物,不图吃喝玩乐穿,就是希望得到一点尊重和信任而已。也许我们播种仁爱的方法不对,但也不应该收获冷漠和猜疑吧?
他叹口气,继续说道:
你们把家当旅馆,饿了吃,困了睡,衣服脏了脱,高兴了才陪陪孩子。不满足、不顺心了还赏个脸色,气气她。你们把她当佣人,还是倒贴薪水的。佣人还能提条件,她连条件也不能提。是的,她好像是心甘情愿做贴薪保姆,不懂得享受。可她过去也是别人羡慕、尊敬的老师……
他哽咽了,说不下去。
爸,别说了,是儿子不好!相桐显得理亏气短。
裴芩含泪问:老相,你要孙子还是要我?
相信:我两个都要。
那好,你留在这里带孙子,明天我去Y市。
相信接道:去相楠家我得跟你走。
相桐抹了一把脸,说:爸妈去妹妹那里歇一段时间也好。小骥我们自己想办法吧。
海云瞪着相桐大声说:你记住,小骥姓相不姓赵。说罢转身回了房间,用力将门关起。
相信拿来那袋古钱,把红绒盒放进去,放在小骥手上,说:给宝宝做纪念品,不珍贵也值几万块呢,宝宝收好。
小骥把袋子摔到地上,哭嚷:我不要古钱,我要奶奶、跟爷爷。
相桐只好抱起儿子,千方百计地哄他。
老两口洗漱就寝。
孙子的哭声渐渐沉寂。小两口也没闹出新的动静。
老两口哪里睡得着。相信给裴芩揉腰。许久,他柔声问:你真舍得孙子?
舍不得也得舍。她腮帮子鼓了鼓,是在咬牙呢!
相信叹息一声,熄灯躺下。
恍惚间,他发现自己变成一条鱼,在吞吃一枚古钱,仿佛听儿子在叫唤:那东西不能吃呀!他却连钩带线一口吞下。一群钓鱼人,有李经理、牛副总、安嘉海云、方老、童伟……,还有几个陌生的面孔,这些人欢笑着合力起竿。他想吐出古钱却没有成功,只觉钩子钩得心痛,似闻裴芩和小骥在哭喊,他猛然惊醒,感到心慌心跳,满脸汗流。看看窗外,只有一片紫黑色的天空。
翌日早晨,相桐来小房间跟爸妈告别,小声说:我送小骥去他外婆家,买的早餐在桌上,你们吃了,打的去车站吧,我不能送你们了。
听见孙子“我要奶奶、爷爷”的哭叫,两颗敏感脆弱的心,被无形的绞索一阵阵地绞勒着。怕孙子难过,自己受不了,老两口躲在房间落泪,没出房门。
接着,海云也不声不响地走了。
他们这才出来洗漱。
吃罢早餐,相信取来一把水果刀,拿出“大朝通宝”,坐到餐桌,在钱背刻字。
裴芩问他干什么,他埋头答道:不能再让它害人!
裴芩走近观望,见他吭哧吭哧地刻着,憋得脖子也发了红,未免有些好奇,就盯着细看。结果,见钱背出现一个一笔一划的“假”字,不觉心头一热。
她默默地走开,把换洗衣服、洗漱用品塞进一个包提着。
相信收好钱币、刀子,查点了身份证、工资卡。
临走,裴芩却留恋地看着餐客两用小厅熟悉的一切,看见壁橱玩具中放着那袋古钱,鼻腔酸楚。听见丈夫在电梯那边催促,才嚯啷一声关门,提起门把保险,扭头就走。
坐在出租车上,两个人都绷着脸不说话。
女司机很知趣,特意播放蔡明和潘长江的小品缓和气氛,自己默不作声地开车。
两颗老心却被一根线扯着似的,越扯越长,越扯越紧。
打断这感觉的是“老祖宗留下一句话”的手机铃声。
相信迫不及待:快看看是谁!
裴芩从随手包里翻出手机。
女司机立刻关闭音响。
两颗带白发的头颅靠到一起看手机屏幕。
见是相桐名字,他忍不住催道:快接,怕是小骥闹狠了。
裴芩瞪他一眼,接听。
相桐焦急的声音:妈,出事了!
裴芩脸色陡然一变:什么事?
海云被人打了,打得不轻(哭声),妈,跟爸说,儿子求你们回来。
裴芩在发愣,相信夺过手机,声音严厉:男子汉,不要脓包!谁打的?伤了哪里?
崔院长来电话说,病人家属打的,出手很重。我在去医院的路上。爸,跟妈回来吧,儿子求你们了!(哭声)
他捂住手机,看着妻子:回吗?
裴芩:还问什么?回!
相信对着手机叮嘱:男子汉,淡定些,我们就来。又招呼司机:师傅,车站不去了!请你送我们去和睦镇卫生院,尽量快一点。
赶到海云的病房时,两个人神情紧张,气喘吁吁,满脸是汗,边擦边流。
海云躺在床上,头上包着绷带,一只手打着吊针。
裴芩扑到床边,抓住儿媳的手,动情地叫一声“海云”,就询问伤情。
相桐两眼红着,讲述经过——
今天,海云本该休息,因为情绪不大好,想上班排解,不料给一个哭闹的幼儿打吊针,两次没戳中静脉,也怪她自己发脾气,责备孩子妈妈配合不好,惹得孩子爸爸发火,打了她两拳,一拳打在胸脯,一拳打在额头,她被打倒在地,当时就昏迷过去,辛亏有人挡住,不然要出大事。
相信怒道:打人凶手呢?
相桐:被警察带走了。医院救醒了她,检查发现,断了一根肋骨。
裴芩忍不住骂道:畜生,对女人下这么重的狠手!
相桐又拉父亲到走廊上,低声诉说:崔院长悄悄地告诉我,海云已经內定为护士长,又被临时顶替,难免有情绪,叫我好好安慰安慰她。
相信点头说:怪不得这两天她没有好脸色。于是进门来看儿媳,见妻子正揭开海云的上衣看伤,慌忙转过身去。
裴芩轻轻地抚摸着海云乳下红肿的周围,眼泪簌簌下落,落在海云白皙的胸脯上。
海云偏过脸去抽泣。
婆婆责备自己:怪我,不是我一定要走,你怎么会遭这个罪!
妈!
儿媳一声叫唤,唤出自己两包眼泪。
裴芩忙劝她别哭,震动伤口疼。
相信侧着身子说道:老裴,你别煽情了,让海云好好休息,我们该回去烧些营养汤送过来。
裴芩回击道:晓得你这个公爹疼儿媳,我不比你差到那里。
相信招手:你出来一下,我跟你说句话。
等裴芩跟着来到走廊,他把儿子刚才告知的事情说了,又说这件事我们最好装做不晓得,给她留个面子。
裴芩叹口气,转身进门,慰问海云:现在疼得厉害吗?
海云哽咽着轻声答道:用了消炎止痛药,好多了。
相信问儿子:告诉她爸妈没有?
相桐说:告诉了。他们已经带小骥赶过来,应该在路上。
海云羞涩地招呼说:妈、爸,看见你们进门的样子,我就明白了,你们是真心疼我的!我对外人不好,立刻就遭报复;对你们不好,你们从来没有跟我顶真。过去是我不懂事。
相桐笑道:两拳能打出个明白也值了。
裴芩呵斥儿子“胡嚼蛆”,又对海云说:我年轻的时候,脾气比你还钢呢!今后,跟病人可得多一些耐心哦!
海云满脸羞愧,嗯了一声,说:我有些明白了,钱和名利,身外之物,真的不是最重要的。爸,妈,有一件事对不起你们,南方真人……
相桐截住她:别说啦,爸早已猜到了。
裴芩轻拍海云的手背:我也猜到了几分,怕你爸生气,一直没说。
相信却大发感慨:海云刚才的话,在间接批评我是老财迷呢,真让我醍醐灌顶!海云,感谢你的启发。
海云尴尬地一笑,漂亮的脸蛋顿时紫涨成一朵鸡冠花。
2017、2、16初稿,2019、8、28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