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抱着灵牌成亲
“你这样子赌气,有意思吗?不是七八岁的孩子了,凡事要讲究轻重。”童峥说。
五福一听就来了气——一见面就是教训,还不如不见呢!
她腰杆直直地坐在马上,道:“我比小人还小人,比猪狗还贱呢,你又何必过来?难道你比我更小人更低贱?”
童峥双眼陡然睁大,恶狠狠地盯着五福,手中的缰绳捏得格格响。她,总是轻而易举地激怒他。她连一个曾经差点纳自己为妾的猥琐老头子都能和颜悦色,对自己却蛮不讲理而绝情,甚至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
他觉得自己长期以来的一切苦心,都变成了驴肝肺,心中又苦又涩,默默松开了缰绳。
他真的累了,不想再像哄孩子一样迁就她,长痛不如短痛,早死早超生罢,便说:“我回我的月典国,你回你的霍家。”
本来,还想多呆几天的,想亲口告诉她,他对她的安排,现在,没有必要了。一颗始终不属于他的心,离开他,他又何必在乎?
五福只当他又突如其来的发疯,毫不示弱,道:“好,不送。”
两人望也不望,各自走向相反的方向。
童峥在最近一个拐角时立住,回头,发觉五福根本没有回头望自己一眼,她渐渐远去,最终隐没在黑暗的街头。
三日后的清晨。
雪已经有点融化了,踏上去再没有豪爽而富有弹性的清脆响声。
五福披了一件半新不旧的斗篷,两手笼着,慢慢走在雪地里。何景珍挨着她,慢慢走着,两人一起去花园深处的梅林那里摘几枝梅花来瓶供。
五福突然擅自归来,霍家内部自然责怪她的负气任性毫无体统,当婚姻大事为儿戏,只是表面还得恭敬,起码要看在童峥面子上。何景珍一方面派人跟童峥报平安,另一方面又着人探听他的动静,但是童峥似乎对五福的归来毫不在意。
她告诉五福,老太太嘱咐问问五福心思,看看什么时候将喜事急急办了,也好让五福身份明白,随童峥一起回去。其实,老太太还另外说了一番说话,只是不好对五福说。
五福冷笑着,道:“随他去,他愿意怎样就怎样!反正我绝对不可能回去!”
何景珍诧异地望着五福。
五福自去月王府一圈回来后,性格大变,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温顺柔弱,凡事总有自己的想法。野性难驯——想起老太太很久以前的评价,她“你跟他认个错吧。毕竟这是皇上亲自许下的婚事,你们是夫妻,一时斗气是有的,但是女子最重要的便是恭顺,不违反夫君的意思。”何景珍劝道。
“认错?不是我的错。何况,他也说过,他回他的月典国,我回我的霍家,我这也算不逆吧?”五福轻笑着,突然指着一枝高翘的梅花,示意何景珍去看。
何景珍摇摇头。
梅林那头传来男女轻语,夹杂着一声夸张的尖叫。五福望去,见远远的有一件红艳艳的披风,与旁边一件蓝色袍子亲亲热热地纠缠在一起。她面红耳赤,赶紧低下头来。
何景珍松开了挽住五福的手,低声吩咐示意她不可声张,自己悄悄上前,一声怒喝。
意乱情迷的两人突然惊醒,回头一见何景珍,大吃失色,男的慌里慌张,马上就逃了。
女的面如死灰,跪倒在雪地里,道:“二太太,您老人家饶了我吧。”
何景珍冷若冰霜,道:“我饶得了你,大老爷可饶不得你,霍家的家规可饶不得你!你办下着不端的事情,还有脸求饶?”
这女的便是霍昭的小妾,自从儿子病死后,无依无靠,失魂落魄的,霍昭成天醉酒在外,她与霍家一个下人暗中缠上了,自以为机密,无人知晓。今日天气寒冷,她觉得人人都躲在房内,便约了那下人到花园中,谁想到竟遇上二太太何景珍。
当下,梅花也不采了,何景珍揪了她,拉到霍家祖先祠堂跪下,着人好好看管,再吩咐人去请大老爷过来审问那男的是谁。
仆妇回来禀告,大老爷与几个“朋友”在饮酒取乐,道天寒地冻,出来不便,着人好好看管那小妾,待天气晴好时,再作打算,要是二太太有余暇,代为处置最好不过、何景珍气得半死。
好大一顶绿帽当头罩落,他毫不在意,就算他大度,霍家颜面何存?不杀鸡儆猴,往后府中还不知出现多少这种事情!
她就自己做主,先审出奸夫。没想到那小妾竟咬舌自尽了,府中一个挑水的男仆赵老三逃去无踪。
霍家上下一片哗然,报了官府,只道那赵老三盗了家中财物,官府四处缉拿,无果。霍家暗中也派人查探,也不见踪影。
与此同时,童峥向景炅请罪,说女王不知陛下安排,已经为他聘下雪佛将军的小女儿为正妃,请求废了与五福的婚约。
皇上景炅应允,童峥启程回国,临走前,并没有来向五福告别,也未派人跟她说一声。
十一月十八,晴,宜嫁娶。
京城中的人都涌向霍府门前,等着看高玫迎娶霍僧达的长孙女为续弦,一边伸长脖子望,一边议论纷纷,有咒骂的,有艳羡的。
“这个该死的酷吏,害死那么多人,也不见有报应,如今又当新郎!”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哪!”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迟早有报应的!”
“呸!看他横行到几时!”
“他靠上了霍家,还不更加风光?继续横行罢,霍李两家富贵到几时,他便富贵到几时咯!”
“霍家富贵无穷,哪能说到几时?上次三个儿子都下狱,还不轻轻的又起来了?”
“皇后是他家的,太子三皇子是他家的外甥,霍家啊霍家!”
高玫一身新衣,亲自骑着高头大马,率领迎亲队伍前去迎亲。他洋洋得意地听着喜庆的乐声,陶醉地微微眯上了眼睛。
霍五福,既是恩师李志冲的外孙女,也是霍僧达的孙女,虽然霍李两家矛盾加剧,自己娶了霍五福,两家均不得罪,两全其美。至于她不过是李佩仪收养的小孤女,又有什么关系?
更重要的是——他轻轻抚着脸颊,捋着稀疏的胡子,心满意足——她曾是童峥的女人。
想起当时童峥响亮的啪啪两掌,他就怒气横生,自己近年来何尝受过这样的屈辱?不过,这怨气终于出了,他已经可以想象童峥的女人在他身下挣扎求饶的美好景象。
桐音院内。
张灯结彩。
时间虽然仓促,霍家将一切置办得妥妥当当的。
仆妇虽多,往来奔走脚步轻快,不敢大声。
五福端坐在梳妆台前,任梳头婆一下一下梳着自己的头发,将长发慢慢盘起,戴上凤冠,插上金凤钗。
青葵立在一旁,脸上焦急不已,好几次要开口,见房内人口众多,又吞下腹中。她为童峥从火场中救出,经大夫诊治无恙后,便与绿草一道被送来了霍家,继续服侍五福。她想不通的是,为什么五福不肯跟随童峥,却迫不及待答应了高玫的求婚。
她这样赌气,根本就是破罐破摔的自毁,是折磨别人还是折磨自己?
薄如纸人的绮晴轻轻走进房来,走到五福身边坐下,望着她的凤冠与金钗,也不言语,只伸出手去,抚摸凤冠上垂下的莹莹珠串。
“恭喜你。”绮晴说这句话的意思,绝不是恭喜,其中浓浓的硝烟味,连青葵都嗅得出。
五福感到抱歉。绮晴一直以为将是她自己嫁到高家去,将要成为堂堂正正的高夫人,到头来,仍是自己嫁到高家去。
别说她绮晴想不到,就是自己也想不到。
“你为什么还要回来?”绮晴恶狠狠地问,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裙裾。
为什么?五福现在都不断地问自己这个问题。如果当初她跟随童峥远走高飞,去月典国,哪怕是个侧妃——她到底回来了。
更可笑的是,现在的她,依旧找不到答案,为什么自己要回来?
为了心底那一抹挥之不去的不甘心,不甘心童峥如此轻贱自己?以自己的身体报复他?
她微微眯起双眼,眼前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为了大少爷吗?不甘心十年来的美好回忆烟消云散?
回来之后,霍家根本不给她任何接近霍子琳的机会,他也从来没有出月波无双楼一步。何景珍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名为陪伴安慰,实则监视,生怕自己打扰了大少爷与郡主?
在霍家大难临头时投向李桓的高玫,厚着脸皮上门来,重新向霍家求婚,指名道姓就是要娶五福。老太爷前事不计,欣然应承。
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顺从这一门亲事。
为了让自己死心?
为了让霍家放心?
“我哥,昨天又跟郡主吵架,吵着要去做和尚,郡主说,好,他做和尚,她做尼姑,最好。多可笑。”
嗯,所有的理由都是可笑的。
说到底,她不过是懦弱,因为累了,因为不能再相信,无人可依,便放弃了过去所有的幻想与抗争,将就着?无论大少爷或者童峥,都轻易放弃了,她一个人坚持,为谁而坚持?
二太太说得好,女子总要出嫁,自己也不能依靠霍家一辈子,如果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嫁给谁又有什么区别?
“家里为你安排的亲事,远远胜于高家,你可以安心。”五福轻轻地说。
霍家为她安排的,竟是嫁给李岳襄,门第高贵,少年英俊,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无论二太太还是绮晴,都应该心满意足。
“到手的,我才觉得是自己所拥有的,否则,永远不是我的。”绮晴道,声音中水平无波,刻板,冷漠。多年的忍耐与忍让,让她早已习惯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感情,然而,将要到手的幸福,又随手失去,依旧让她感到不平、嫉妒、愤恨,恨不得将五福的凤冠扯下来,狠狠摔到地上,再踏上几脚。
人人都恭喜她将要嫁给李岳襄,她却暗自哭泣。李家,不过又是一个霍家,李家老太太、太太们一大群,她过去了,不过又是过着霍家一样的影子生活,看着别人的眼色小心翼翼地行事,她不是娘亲,如何熬过这漫漫数十年?
如何比得过高家?高玫虽然年老,过去了,便是一家之主,什么都可以捏在手里,他有儿子儿媳妇又怎样?还不是得乖乖喊自己娘?
“这句话,你对我说,也无用。”五福道。她们,不过同是霍府的棋子,老太太愿意安置在哪一个位置,就安装在哪一个位置。
房外响起了一阵轻轻的骚动,细细的脚步声响过,如风吹过低坡的草地,很快又平复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眼见窗外日影渐高,接新娘的喜娘没有来,一直没有。
五福宁愿那喜娘迟一点,再迟一点过来,最好永远不过来。之前她恨不得马上离开霍家,距离霍子琳远远的,真正穿上了大红喜服,她的心却渐渐下沉,感到从未有过的惶惑。将来,她真的不会后悔吗?
她如愿以偿。
她在房间里一直坐到天黑,何景珍走进来告诉她,她的夫婿永远不会进府来了,他死在大街上,离霍府还有三十多步的地方。
谁也想不到,高玫得意洋洋坐在高头大马时,一个短小精干的汉子突然从路旁的小巷冲出,快如闪电,纵身一跃,一把尖刀瞬间深深插进了高玫的心脏。他从马上跌落,跌在大街上,仰面朝天,眼睛瞪得圆圆大大,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相信自己跌在大街上。
旁边的人也不敢相信竟有人刺杀高玫,而且还是在霍家大门之前,直到高玫倒地,人群中一片死寂,发出一个梦游般的声音,微弱,颤抖:“杀人了,杀人了!”
“好!杀得好!”如梦初醒的人群中爆发了热烈的欢呼与掌声,涌向那个汉子,将他与奔过来的霍家护卫隔开。
那汉子并不逃跑,也不自伤自残,摆摆手,示意人群安静,大声交待自己杀人的缘由。
他叫张芳,父亲为高玫屈打成招,胡乱招认杀人,判斩首,母亲不堪刺激,绝食而亡,他杀高玫,不过为父母报仇,为千百个为高玫冤死的人报仇。
街边响起热烈的掌声,众人都交口称赞,他是条汉子。
张芳说完,突然一阵强烈的痉挛,倒地而死。
他早已服了毒药,众人相救已不及。
谁也没有注意,斜对面不远处,翼背手傲立,望着这里发生的一切纷乱,见张芳已死,他悄然离去。
霍府内,笑逐颜开顿时化作愁眉苦脸,彩带红灯笼纷纷取下,来贺喜的文武官员惊疑不定,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交头接耳,看霍家如何化解这个僵局。
霍僧达与霍明、霍晔在书房中商议此事如何善后。
霍晔道,既然五福尚未出门高玫已经死去,五福不能算是他们高家的人,这门喜事变丧事,晦气,往后另议便是。
霍明坚决不同意,坚持京城众人都知道今日霍家长孙女出嫁,嫁给高玫,高玫虽死,五福生是高家人,死是高家鬼,应该送到高家去,为高家做主处理后事。
两人僵持不下,齐齐将目光望向霍老太爷,看他如何取决。
“自然应该送到高家去。”霍僧达决然说。
于是,五福一身红嫁衣换成白孝服,脱了凤冠金钗,鬓上戴上白绒花,给一顶白轿子抬到高家去,抱着高玫的灵牌成了亲。
她白着一张脸,心头没有悲伤,只有凄凉。青葵扶着她,生怕她有什么不测举动,进入阴恻恻的洞房后,继续好言安慰。
五福凄然一笑,道:“这比他活着要好,不是吗?”
青葵手一颤,含着已久的泪珠悄然滑落。
京城中无人不晓,纷纷传说她便是那个割肉救母的孝女,难怪年纪轻轻,贞烈如此。
高家第一任夫人去年亡故,留下两个儿子跟儿媳,儿子与儿媳都比五福大,如今见父亲突然横死街头,那个扫把星黄毛丫头还给抬了进来,虽然碍于霍李两家权势不敢声张,心中自是愤愤不平,只想着待丧事结束后,再给五福好看。
霍家借口五福年纪尚小,不通事务,派了霍明霍晔过来高家主持丧事,一应事宜办得隆重得体,妥妥帖帖,连高家远近亲友都说不出半句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