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门子在城楼上,望着远方。
我盘腿坐,斜着身子靠在立柱上,面前支着一口锅,锅下燃着旺旺的火,好像水添得有些多了。
我想煮一锅浓稠浓稠的小米粥,看来是不成了。
我捡起一根床腿,往锅下续柴,老门子也不回头,嘴巴子不饶人,骂骂咧咧。
他说我是个混账王八蛋,彻头彻尾的混账王八蛋,城里头那么多空房子,随便拆一点,就能抱来大把大把的木柴。
明明知道那一张张古色古香的宝榻,还有那一张张精雕细琢的老床,他舍不得,舍不得。
我还是劈了一张美人榻,美人榻,美人榻。
老门子的语气有点哀怨。
我扯扯嘴角,翻了个白眼,我很不解,我说,你又不睡觉,留着床啊榻啊的,干啥?
老门子不回答,我知道,这是老门子的情结,藏在心里面,谁都不给说。
就像马小顿总是望着月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老门子忽然问我,我的梦想是什么。
梦想,老门子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我得想想,我有没有梦想。
我说,我得思量思量。
我认真想了想,我好像没有梦想,梦里面都是那堵墙。
老门子有点可怜我,说我梦里面竟然没有一个美人,实在可悲。
我心情低落,又添了一根柴火,我望着攒动的火头,心里面还是凉凉的感觉,美人倾心,心不在我。
噫嘘唏,我这个孤单的家伙。
老门子说的对,我心中便如涟漪荡漾,一圈一圈的悲伤,轻微而绵长。
我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倍响亮,醒醒,少年郎,你这个坚强勇敢,无所畏惧的家伙,怎么可以悲伤。
我以为老门子会回头,瞧一瞧我的壮举。
老门子在城楼上,望着远方。
朝阳在东方,向上,向上,暖洋洋。
可惜老门子不回头,不回头,他娘的,我说,你不瞧一瞧,巴掌印还红彤彤的,我就是这么勇敢的一个家伙。
老门子很不屑,他说一个没有梦想的家伙,就是那么一坨,一坨,有什么可瞧的,他不想恶心到自己个。
我想撕了老门子那张臭嘴,臭嘴。
他怎么可以那么说,这个没有礼貌的老白鹅。
老白鹅,没错,老门子就是一白鹅,雪白雪白的。
我抬了抬脑袋,我想瞅一瞅小米粥的成色,那不是粥,那是一锅稀拉拉的汤,有点米油漂荡。
我想,我应该站起来,弯弯腰,抱起锅,然后,那么一泼,浇了大白鹅,给他一点颜色,颜色。
我太虚弱,怕是抱不起这口锅,老门子真是一个幸运的家伙。
我有些痒,腻着立柱蹭,我知道,我该洗澡了,算了,捱一捱就好了,不知道昆昆怎么样了。
他是不是也饿了,我要不要给他来一碗,热乎乎的,小米汤。
我问老门子,老门子没有回答,老门子要我再想一想,我的梦想,以前或者以后,比如小时候,比如老了。
小时候,我想了想,那会,我好像有个梦想,我要在孩子中间,做一个王,王!
戴一顶金色的王冠,手握宝剑,还有那不怒自威的冷峻容颜。
而不是像那个小屁孩,站在大路口骂街。
那一天,我记得我们都在,在那条梧桐初调的老街,那个小屁孩站在街中间,掐着腰,看上去有点顽劣,可爱。
然后,那个小王八蛋就张口了,他朝着我们笑,就喊了出来,都是傻瓜蛋,都是傻瓜蛋,都是傻瓜蛋!
莫名其妙,目瞪口呆。
我们都傻了,就站在那,看着那个小屁孩,很嚣张做了个鬼脸,他转过身,还扭了扭屁股蛋,然后,施施然离开。
这个小王八蛋,王八蛋!
他好大的狗胆。
骂我就算了,高暖堤,龚思尔都在呢,他嘲讽了两个美人,一点不留颜面,这个小王八蛋。
不要再给我瞧见,不然,我要让他知道,马王爷是有三只眼的,王威不可冒犯。
我没有告诉老门子我要做一个王的梦想,他一定会嘲讽我,他会说我这样的家伙,总那么喜欢痴心妄想。
我说,昆昆怎么样了,要不要来碗汤,热乎乎的。
老门子不说话,我想,他又要跟我借个故事了。
果然。
“我说,借个故事呗?”老门子对我说。
“不借,我哪有什么故事。”我说。
写一个,老门子怂恿我。写不来,我说。试一试,老门子鼓励我。
我摇摇头,我试过,我想了好多好多,写的时候就好像突然都没了。
再说,我也不知道,故事应该怎么诉说。
老门子不死心,老门子要我写一个。不会,我说。
没啥难的,故事重要的是要有一股精气神,得活生生的。不能像一潭死水,老门子告诉我。
比如放一群锦鲤,五光十色的,这潭水就活了。再放一对傻傻的鲶鱼,这潭水就有精神了。锦鲤吃浮萍,鲶鱼吃锦鲤。
于是,噗通、噗通,小小的锦鲤跃起一个又一个浪花,后面尾随着两个傻傻的大鲶子,就像一场亡命天涯的游戏。
你撅着屁股,悬着吊钩,在两个大鲶子的嘴巴边钩来钩去,像个傻子。你说,你要炖一锅念念不忘的鲶鱼汤。
故事都一个样,就是个鱼多鱼少的事。就像一亩池塘和千里湖泽,万里江河和浩瀚碧波。河中有鳄,海中有鲨。你得学会兴风作浪,搅得河海不宁,故事才会蒸腾着一股精气神,活生生的站在你眼跟前。
别傻不拉几的钩来钩去,钩来钩去,老门子语重心长的告诉我。
我不想钓鱼,我饿了,我拿起勺子,我要来一碗热乎乎的,小米汤,我又想起了昆昆,我说,昆昆有什么梦想。
老门子说,昆昆想做一个将军,一个大将军。
就那么站在苍茫暮色里,一言不发,他一个人,望着夕阳,苍苍灰发,身形微微佝偻,仿佛凝着千百年的沧桑。
他低一低头,就俯视了天下,山山水水和千军万马。
都在大将军的脚下。
他会迎着夕阳的方向,一步步走去,留下一个背影,那是一个孤独的背影,那一个孤独的背影,人们会望着,念念不忘,大将军走了。
日子久了,大将军的传说,便都在那个孤独的背影里了。
我没有想到昆昆还有这般雄心壮志,就是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一个人站在苍茫暮色里,还要孤独离去。
老门子说,昆昆在捕捉那种悲壮的感觉,英雄迟暮的那种悲壮。
我喝了口小米汤,心里暖暖的,我说,是不是还要有千军万马泪沾襟,声声呼唤大将军的悲楚场景,那么多的将士心都碎了,可是他们就是留不下他们的大将军。
那个混蛋一定会迈着结实的脚步,狠心离去,绝对不会回头,哪怕只是斜斜的一瞥,都不会。他会说,他不敢回头,他怕一个回头,他便舍不得,舍不得那万千儿郎的孺慕眼神,那样,他就走不了了。
只有这样,那悲壮的意境才够圆满,才能凸显大将军那种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情怀。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高山仰止,光风霁月!
对吧?
没错,老门子说,昆昆就是这个德行。
昆昆在那倭瓜大的坑里,反复练习离别,他像一个老人,脑袋稍微低垂,双手背后,微微弓着腰,先是抬起头,望了眼,视线浑浊而缥缈,仿佛在望着那千军万马,然后,满目沧桑,低下头,转过身,迈着八字步,一步一步离去,那脚步看上去好沉重,又好坚定。
像极了一个垂垂老矣的英雄。
昆昆在坑里面,一遍又一遍,走来又走去,尤其是那个转身的瞬间,好复杂的感觉,有不舍,有缅怀,有迷茫,有悲伤,最多的应该是毅然决然。
昆昆累了,昆昆捧着碗,喝了口小米汤,那不是我送的,是老门子的施舍,老门子说,他不能饿死了自己的配角。
昆昆还光着脚丫子,他没有走过荆棘丛,没有捡起草鞋,他不肯让出道来,让老门子走一走,走成一个主角。
昆昆一手执碗,仰起脖子,喝了个干净,犹如断头台上的豪饮,然后,猛地一摔,摔在了干草上,没有摔碎那只碗,他的英雄气概就短了。
昆昆有点尴尬,但是很快便如一个豪杰,他嚎了出来,“王八蛋,王八蛋,你等着,你等着···”
我以为,昆昆骂的是老门子,这是显而易见的,在昆昆的故事里,跟昆昆抢主角,昆昆这样敢给自己来一刀的狠角色,我觉得,不会善罢甘休的。
老门子说,昆昆骂的是我,因为我找来的碗,太硬了,他没有摔碎,折断了他的英雄气概。
我撇撇嘴,他娘的,天底下还有这样的说法。
昆昆捡起碗,又一个猛摔,碗还是那个碗,一点裂纹都没有,昆昆的脸就有点难看,所以他就骂了起来,“王八蛋,王八蛋···”
“哪个王八蛋,找来这样一个坚实的碗,王八蛋!”
我真想宰了昆昆这个混蛋,手执一把钝钝的尖刀,他竟然恩将仇报。
如果,我说如果,如果不是看在昆昆和我那伟大的事业,都在一座山头的份上,我就真的把他宰了,我说到做到。
老门子嘲讽我,他说我少扯些里格楞,什么这的那的,分明就是个没有胆量的鼠辈,鼠辈。还说我不敢出刀,因为昆昆那个家伙是个狠角色,狠角色。
我这个欺软怕硬的家伙。
老门子误会了我,我说,我这个无所畏惧的家伙,不晓得“不敢”是个什么意思,老门子得给我解释解释。
老门子呵呵笑,他问我,敢不敢给自己来一刀,来一刀。
我捧着碗,我喝着小米汤,我不说话。
老门子应该给我另一种解释,这样的解释我没法回答。
我想起了尼尼,我问老门子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做尼尼的家伙。
没有,老门子说,他听过一首叫做尼尼的诗,鱼不是鱼,虾不是虾,泥巴不是泥巴,傻瓜不是傻瓜,老马喜欢说梦话,说梦话。
那一匹老马,以前在海角,以后在天涯。
马头已苍苍,马身犹健壮。
他说,他叫少年郎。
这叫诗?假如这是一首诗,它得给自己来了多少刀,才会成就这么一副稀烂稀烂的诗架子,我竟然一句都不懂。
马小顿告诉我,读诗要读出那股神韵来,才好。
我愚笨,我不得不承认,我竟然一句都不懂,一句都不懂。
他叫少年郎,我想知道,他还是它,是不是那匹老马。
老门子没有说话,老门子在城楼上,望着远方。
我放下碗,我望向太阳,阳光白茫茫,光亮亮,那光芒太刺,我就闭上了眼。
你说,他和她会在一起吗。我问老门子。
不知道。
他和她会在一起,我觉得。
走着瞧好了。
“老门子,我要写个故事,以你的名字。”我说。
老门子不理我,好吧,我是无心的,随口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