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墓园，阵阵微风不时送来树叶的清香，红白玫瑰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着。墓园筑在半山，面临大海，映着蓝天的水面处处闪着银色的光点，要不是矗立着的那些令人生畏的固执地沉默着的墓碑，这里确实能算是一个很美的地方。怪不得荷花俯伏在那洁白的厚墙上往里张望时，会由衷地一遍又一遍地赞叹着：“美！真美！”唉，当时无论是我，还是她，绝难想到，不久以后，这儿竟是荷花她长眠的地方。
这就是荷花的墓。洁白的大理石上，站着一个悲哀地垂着双翅的仙女，墓的四周，围着一圈纯白的百合……这是用汽车公司所付丧葬费和我设法为她募捐得来的钱修成的。荷花总算有了一个称心的归宿了！唉，这个瘦瘦小小的、老是带着一对怯怯的眼神看待人世的小荷花呀！
这还是前年圣诞前夕的事。校方要开整整三个晚上的游园会，专门接待港地的儿童们，特别是贫儿们欢度佳节。我这个单身汉在节日里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再说又可以藉此赚几个零花钱，我就自愿值班，装扮专为孩子们分发礼物的圣诞老人。礼物都是和校方有关的慈善团体及个人提供的，反正他们自有他们的交易。只是校方虽说为这次游园会着实费了一番精力，可气氛总也热闹不起来。这也难怪，有钱的孩子假日里自有他们的活动，而穷孩子们，老实说，要穿过我们学校那扇沉重的铁门，也得有点勇气。在第三天晚上，大厅门口出现一个瘦瘦的女孩子的身影，她穿着一件明显嫌短的红黑相格的薄呢大衣，几乎是踮着脚尖似的怯怯地在锃亮的镶木地板上迈着步子，还时时不安地回头瞧瞧自己鞋后留下的一串脏脚印。那串越来越长的脚印终于毁掉了她的勇气，她惊惶不定地站在大厅中央不知所措地站住了。这模样实在可怜，不禁令我忆起自己五年前穿过这所大厅至校长室求职的情景。
“圣诞快乐，小姑娘！”我忙招手示意她过来。她犹豫了一下，才走过来。
我抖开手中放签子的布袋说：“来，抽个签，看看圣诞老人将给你一份什么礼物……呵，一号，你的运气可真好，瞧，你得到一个多漂亮的娃娃！”
“这是给我的？我能把它带回家吗？”她兴奋得满脸通红，双眼闪烁着喜悦的光彩。
“归你了，拿去吧。”我大方地把手一扬。自忖这姿势一定很符合那个老是给孩子们带来幸福和快乐的圣诞老人的身份，“这娃娃就是童话里的蓝衣仙女，她心肠可好了，愿她给你带来更多更多的快乐！”
“谢谢你！圣诞老人。”说着，她踮起脚尖在我腮边亲了一下。大约她还不大习惯这样的亲热，因此竟一下羞得脸通通红。不过她这笨拙的一吻却使我这个素来不大易动感情的男子汉鼻子一酸。
“来，坐到我膝上。叫什么名字？”
“荷花！”
“好漂亮的名字！几岁了？”
“十岁。”
她告诉我她家住在新界荃湾葵涌，父母都死于白田村[13]的一场大火。留下她和一个八岁的妹妹。她们跟着舅舅和舅母过，靠贩卖芝麻糊为生。
“我舅舅熬的芝麻糊可好吃了，又甜又香，您爱吃甜点心吗？我猜您一定爱吃甜点心的，妈妈说好心肠的人都爱吃甜的呢……”她顿了一下，又说，“要知道您也在这儿，我早进来了，我在外面等了好久，我老怕……”
“现在还怕吗？”
“不啦！”
“你明年还来吗？”
“当然！”
她用细细的手指在我手心上比划着：“新界荃湾……一八号，记住啦？这是我的家。明年您什么时候走过我家，进来喝碗芝麻糊吧，我家难得有客来。不过我家没有烟囱[14]，您能进来吗？”她略略皱皱眉，沉思了一下，又笑开了：“不要紧，您只要敲敲后窗，我就睡在窗下，我马上会来替您开门的……”
“一八”，我记住了，不会忘掉的。而且我知道从此以后的每一个圣诞节，我都要给她送去一份礼物，然后敲敲她的后窗。我要给她带来希望，让她觉得世界并未将她丢弃在一旁。
“……可是亲爱的圣诞老公公，您能送我一段吗？我怕！”
“是怕礼拜堂后面的那片墓地吗？”
“不，怕差人[15]。”
“差人有什么可怕？有了差人，坏人才不敢来呢。”
“不……我怕……”小姑娘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这时我才发现，她眸子里总有一角惊惶不定的地方。这孩子！
夜真可爱，纯洁无瑕的天空，穹隆似的笼罩着大地，成千上万闪烁的光点在夜空中飘舞嬉戏着。今天晚上，至少会有一个穷孩子，因为我，而能暂时忘却一下这残酷的人生，带着甜蜜的微笑进入梦乡。而在这以前，我还从未料到自己竟还会有这样的力量，我一直还以为自己只是一个刚好能在这芸芸众生之中为自己挣得一碗饭的庸人。
那晚因为是耶诞前夕，礼拜堂后面的墓地到处闪烁着点点的烛光，人们在探望和凭吊长眠在这里的亲人们。
“……主呵，我今来，我今来就主……”晚风送来阵阵催人落泪的赞美诗声，荷花的步子慢下来了。
“他们在干什么？”
“在做追思礼拜，他们不能忘怀躺在这里的亲人。”
“人死了，还能听见这吗？他们知道吗？”
可怜的小荷花大约忆起死去的父母了。
“其实……他们只是睡去了，仁慈的上帝把他们的灵魂接了去……”我不认为这是在欺骗她，我讲的都是心里话。
“那么不管什么人都能被上帝接去吗？假如他们是埋在义冢[16]里的呢？上帝也能找到他们吗？”
“当然能，只要他们是善良的……”
“到了上帝那儿，这些埋在这样讲究的墓园里的人会欺侮那些埋在义冢里的穷人吗？”
哦，可怜的小姑娘，一旦走出那童话的意境，她竟是如此成熟，她那瘦小的身躯里竟藏着那么深的忧虑！她仰脸紧盯着我，仿佛我就是上帝本人似的。
“上帝是仁慈的，公平的，在他那里，人们都是快乐的……”我语无伦次地向她讲解着，深为自己浅薄的经不起一个十岁小女孩一问的人生哲学而惶惑和羞愧。
可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我就只那么一天充当了救世主的角色，余下的三百六十四天，我还是一个整天为生活而忙碌的俗人。为了多挣些钱，我在九龙找到一个家庭教师的职务，每天晚上七点替一个中学生补习功课，这样我每天五时下班后就得奔波于九龙和香港之间，连晚饭都无法正正规规地吃，常常是在电车上啃几口热狗[17]，匆匆应付一下肚子。当家庭教师可不是滋味，虽说人家客客气气地称你为“先生”，到九点左右还会送上精致的茶点和咖啡，可哪怕你肚子饿得咕咕叫也不能吃，只要你尝上一口，那么待你后脚刚跨出他家门，人家的嘴就要刻薄地那么一撇。所以我宁愿在小食摊上吃点消夜，也绝不去碰一下他们的点心，管它是奶油的还是巧克力的。
那天我刚刚走出尖沙咀，就听到一声甜润幼嫩的叫卖声：“芝麻糊——”“糊”字拖得特别长，余音袅袅，令人联想起那又甜又稠的芝麻糊。待我走到摊前，发现叫卖的竟是小荷花。她身边站着一个中年汉子，想来就是她舅舅了。从新界到这儿来叫卖！他们的足迹怕已踏遍全香港了，不过这又有什么奇怪？我不也为了生活而每天奔波于港九之间吗？
荷花！我差点叫出来，可我忍住了。我不愿告诉她那晚的圣诞老人是我装扮的，让那位善良可爱的圣诞老人留在她心里，让她相信他是确实存在的吧！她心里有太多的苦恼和忧虑，却缺乏希望和美好。
她舀了满满的一碗芝麻糊递给我。她的话没有错，芝麻糊确实不错，又香又甜。
“这芝麻糊真是顶呱呱[18]的！”我称赞道。
“当然啰，呒好食呒收钱啰！”她得意地一扬脸笑了，可是笑容马上又收敛了，眼睛不时警觉地四下张望着。
吃完，我掏出一块钱塞在她手里：“我没零钱，还得赶‘巴士’，零头别找了。”说着我转身要走。
“等一等，先生。我这儿有零钱，很快的……”她把钱还给我，转身在放零钱的匣子里翻着。
“快，差人来了！”人群中起了骚动，小贩们纷纷手忙脚乱地收起自己的摊子。
“快，快……”那中年汉子一个劲地催着她，“快把碗收起来。”
慌忙之际，她一下打碎了三只碗，顾不得看上一眼就跟在她舅舅的担子后面跑开了，一下就湮没在熙攘的人丛之中，我这才明白她眼角里总有那么一隅惊惶的原因所在，为什么她那样惧怕警察。原来他们是无照小贩。我手里捏着那张一块钱的票子十分不安；我总不能白喝这个穷孩子的一碗芝麻糊呀！从此我每走过小贩云集之处，总要留神一下，有没有荷花的身影。不过在这人来人往万头攒动的香港，想找到她，简直比大海捞针都难。看来这笔债只能放到来年圣诞节一并由圣诞老人归还了。
转眼间夏季来了。夏天，对学生们说，意味着假日和游玩，而对我，却意味着又多一个赚钱的机会。我得趁着假期再找一个补习先生的饭碗。找饭碗真不是一件好差事，好容易找到一个相适的主顾，可临了连酬金都没讲扎实，我又不好意思钉着追问。哼，这身白麻布西服穿着真憋得人够苦；又要顾面子又要顾腰包的，还不如在大街上叫卖芝麻糊爽气呢；三毫子一碗，少一个“斗零”[19]都不给。想到卖芝麻糊，我眼前又掠过了荷花那对惊恐的眼睛，唉，真正是做人难、难做人呢！
“主呵，我今来，我今来就主……”
僻静的半山顶上却传来这样一阵甜润的歌声，是谁呀？顺着歌声我走到那片墓园边，只见一个瘦小的女孩子正伏在砌得方方正正的矮墙上往里面张望。听见脚步声，她马上住了嘴，并轻捷地跳下来就要跑。
“别跑，小姑娘。”我为打扰了她而感到不好意思。
小姑娘站住了，她瞪起一双眼睛，警觉地盯着我。是荷花。
“不记得我了？那天我吃了你一碗芝麻糊，还未来得及付钱就来了警察……”
她茫然地摇摇头：“不记得了。”
“你还打碎了三只碗……”我还试图唤起她的记忆。
“那是常有的事。”她不介意地笑了笑说。
我依然掏出一块钱塞在她手里。
“可是……我身边没零钱，一碗芝麻糊，算了，算我请你吃的。得了。”她说着把手一摆，表示这事再也不用提了。随后她举手指着我们那隐没在绿树丛中的学校问，“你上那儿？我去过那儿。去年圣诞节，我在那儿碰到了圣诞老公公，你常常碰到他吗？”
她毕竟是个孩子，尽管生活使她过早成熟了，可是一旦涉及到孩子们所神往的话题，她还是不禁流露出她那个年龄的孩子常有的天真和富于幻想之情。
“圣诞老公公很忙，你想想看，天下有那么多孩子需要他关心……”我还是竭力小心地保护着她心目中的圣诞老人。
“对的，他一定很忙。”她同意地点点头，咬着嘴里的一棵小草，轻轻地，像在吐露什么秘密似的说，“他心肠可好呢，他告诉我，每个人都有人爱着他，那就是上帝。上帝爱人们，不论是躺在这里的还是躺在义冢里的……可是，这里和义冢毕竟是多么不同呀，你看，”她遥遥指着一座坟上伫立着的一尊悲哀的仙女塑像说，“她真美，就像那个蓝衣仙女一样美，将来我要死了，但愿墓上也有这样一位仙女伴陪着我，不要像爸爸妈妈那样，只光秃秃的一层黄土。”
“你在说什么呀，小姑娘！”我急忙地打断了她。
“这有什么，”她却格格地笑我的大惊小怪，“死只不过是睡了，到了上帝那儿，那才好呢，那儿全是好心肠的人，没有人会欺侮我，我还会遇见爸爸妈妈……”她说着，声音颤抖了，泪水一滴滴地淌在洁白的矮墙上。我感到一阵无法表达的忧伤，只能轻轻搂着她肩头说：“可是，你前面的路还长着呢，说不准你面前开着许多许多十分漂亮的鲜花，你会遇到很多爱你的人，当然你得等着，耐心地等待……”
“是吗？”她半信半疑地看着我。
时间真快，转眼间，圣诞又临近了。一八号，我怎么也不会忘掉的。我弯入一条小马路，准备随便找一个吃食摊打发了肚子，就为小荷花和她妹妹物色一件圣诞礼物。这时忽见人丛一阵混乱，哪个小贩的鱼桶被踢翻了，活蹦乱跳的鱼撒了一地。原来来警察了。
“饶了我吧，先生，我这一家大小都靠着这副担子呢！”
“行行好吧，先生……”
顿时哭闹声和苦苦求饶声混成一片，我只得闪过一边，给那些慌忙出逃的小贩们让路。这时忽听见前面街口一声刺耳的急刹车声，紧接着是一声撕裂人心的惨叫。
“不好了，出事了，碾死人了！”
“一个卖芝麻糊的小姑娘……”
我心猛地一坠，忙奔过去挤进人群，只见碗碴子撒了一地，一辆接送孩子的校车左轮边伸出一只细细的胳膊，红黑相格的大衣袖子已碾成条条了，那只瘦小的手里还紧紧抓着一块碎碗片。
尽管荷花已经去了，可我还是去了她家。一八号，那是新界荃湾葵涌那些低矮黑暗的木屋丛中的一间，我很快就找到了她说的那个后窗，我弯起手指轻轻地叩了几下。
“谁呀？”也是一个甜润稚嫩的声音，和荷花的一模一样，大约就是她的妹妹吧。
我把礼物——一个蓝衣仙女的娃娃留在她的窗台上，然后悄悄地走了。我知道原先的那个已让荷花带走了，希望这一个娃娃真的如那位好心肠的仙女那样，会给这家人带来快乐和幸福。
不管怎么说，荷花总算如愿躺在这块她喜欢的墓园里了，这是通过我们一场竭力的口舌之争才为她争得的。那位漂亮的仙女伴着她，她永远摆脱被追逐的惊惶和求生的苦恼了。安心地睡吧，再没人打扰你了，小荷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