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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隽敏穿着一件五彩橡皮缎的旗袍,高高的领口、窄窄的腰身,细细地勾出全身的线条,使她好像一下子老成了几岁。她正在东间大餐间里,对着灯光,一一审视着那些圆肚玻璃酒杯。果然,她从中发现有那么几只,杯壁上还有些雾腾腾的。

“怎么回事,发根伯?”她笑吟吟地对边上垂手伫立着的一个穿白长衫的男佣人发问,那一丝不苟的眼目,却牢牢盯住灯光照拂下杯壁上一块米粒般大小的污斑,让那已年过半百的发根伯,自感脊背上似长了芒刺般不自在。

“我关照过她们,要一一用沙粉擦过的。”他怯懦地说着。

“这不怪你,你年纪大了,眼光自然不大灵了,没有查出来。幸好客人没来,否则让客人看见,传出来难听?倒好像我们祝家门里,缺了个女主人,连几只酒杯都弄不好似的了。只好对她们不起了,发根伯。”她指指那几只拣出来的玻璃杯,“麻烦你再跑一次,叫她们擦干净了再送来。不许再马马虎虎。这种话讲一遍就可以了,再要让我讲第二遍,大家都不自在了。”

发根老伯只有连连点头的份,忙忙把这些酒杯一一放进一只喷银的托盘里,匆匆送到后边厨房去了。

隽敏一个人留在这大餐间里,重番从碗筷的排列到鲜花,细细地打量了一下,发现果真没有什么差错了,才把门虚掩上,退了出来,开始上楼去看她几个妹妹准备得如何了。在她上楼时,手中那串沉甸甸的钥匙合着她的步子发出清脆的金属相击的声音,令她想起学校里的舍监猫头鹰,那串钥匙也是像铜匠担一样,走起路来喳拉喳拉的。她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虽然她只是个女孩子,但就因为她腰间有了这么一串沉甸甸的喳拉喳拉声,使佣人们看见她服帖,在姐妹甚至兄长中也有威信,父亲前得宠,事实上,她的确是父亲一个得力的管家了。

二楼楼道口匆匆走过娘姨陆妈,还没换上指定的白衫黑裤。“怎么搞的?到这辰光衣服都没换好,客人倒要快来了。”她一下叫住了陆妈。

“刚刚在侍候四小姐洗澡呢。”陆妈怯怯地辩解着。

“怎么这工夫才想起替她洗澡?早些时你在做什么?”

“四小姐刚刚睡醒……”

“你不会早点叫醒她?她几岁你几岁了?真正是罗马蜡烛,不点不亮。”隽敏对着陆妈劈头盖脸一阵训,遂自走到三楼。她也十分明白,自己今日的火气特别大,明摆着,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就要闯进这座房子里来,她倒是凭的什么,就这么当起现成的祝太太了?可太便宜她了。二楼朝南一排有三间,东首是大哥隽人的房间,当中是祖母的卧室,她们四姐妹就住在西首。走过琴房,传来一阵深沉的琴声,是二妹隽颖在弹琴。这工夫她还有心思弹琴!

隽颖的眉眼与隽敏十分相像,只是没姐姐那般婀娜,虽说就差那么一点点,却一下子让人觉得,两姐妹相差好大一截呢!

隽颖从小由祖母领大,到六年级时才跟祖母到上海,这令她不论与父亲还是兄妹,都有了一种生分的感觉,而这种生分并没因时间而弥合,再加上她学业不及隽敏,吃力地考上一所三流中学,成绩也还是平平,这令她在父亲前更增添了几分自卑及不安。母亲亡故后,她原应也对家务多关心一点,她也曾尝试着帮大姐管一点家务,无奈她生性不如隽敏泼辣精明,加上大家庭的佣人们本就有点欺软怕硬的。她们知道这位小姐在自家父亲前本就不得宠爱,渐渐的,她的话也装没听见,她吩咐的事也拖拖拉拉的,而大小姐隽敏的话是不敢拖延和耽搁,于是渐渐的,家里要来个新佣人,礼拜天的菜单,都要去征求大小姐的意思。就这样,隽敏代替了女主人的位置,虽说一礼拜才回家一次,但把上上下下、人丁也不算少的祝家,也管得有条不紊的,这样一来,父亲就更宠隽敏了。好在隽颖生性不欢喜多揽事,乐得百事不管一身轻松。只是毕竟也正处在人生感情最丰富最需慰藉的年华,便把这份热忱全部献给了教会。她是个十分虔诚的基督徒。大半时间不是花在礼拜堂里就是琴房里。

“大妹,隽玮隽思都打扮好了?”隽敏看见隽颖,即使今天请客,也只穿着一件墨绿底黑暗花的府绸旗袍,外套一件淡黄的绒线衫,虽然色泽十分典雅,但今天实际上是父亲的订婚日,这样打扮到底太素了一点,且隽颖又不烫发,就像不少虔诚的女教徒,那一头浓黑的头发束成一根粗粗的辫子,在头顶上环着一圈,总显得有点太呆板了。隽敏是极爱面子的,她觉得妹妹这样出场太有损于堂堂祝家的面子了。

“大妹,你为啥不穿那件枣红的?去年祖母生日我俩一起做的那件,你今日脸色不大好,穿这件绸旗袍脸色更不好了。快去换掉吧……”说着连拉带拖地把她拉出琴房。

房间里,十二岁的隽玮正在替十岁的隽思梳头,隽玮与隽敏脾气很像,虽则只得十二岁,却已十分乖巧知趣,能当上隽敏的小帮手了。

隽颖拿着那件枣红的旗袍走进洗澡间,对着门背后的玻璃看看自己,觉得在一团黄与绿中,自己那张不漂亮的脸显得十分恬淡清秀,她深知黄色十分相宜自己,但她不愿与隽敏伤了和气,就极不情愿地换上那件枣红色的。确实,枣红色掩盖了她那份恬淡的韵致。但隽敏却觉得妹妹换上了枣红色要好多了。她是真心希望自己几个姐妹,一个好看似一个,不要让别的女人有啥空子可钻,令她顶着个“祝太太”的头衔,也不过是只顶着个空名分。

“小姐们,打扮好了?”景臣在她们房门外只听得一片叽叽喳喳声,就轻轻叩几下门。

在家里,景臣喜欢中装打扮。这工夫,他穿着一件白纺绸长衫,白罗马丝袜配着一双中式圆口的鞋子。线条坚毅的脸庞上,浓浓的剑眉配着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自有那种事业成功的男子的锋芒。

“你自管自去接蒲小姐好啦。”女孩子们隔着房门又是一片嚷嚷。

虽说景臣有四个女儿,儿子只得一个,也不知为啥,他独独喜欢女孩子。或许因为在他,男子都有可能是他竞争的对手,且他也目睹了太多的险恶人生,觉得还是女孩子可爱单纯,难得闲在家,就由着几个女儿摆弄他,时而让她们沾着水,给他梳个时髦的“水包头”,时而让她们在自家鼻尖上涂一层白肥皂泡,给她们来一段《秋江》里老艄公的唱腔。这于他,在繁忙紧张的公务中,也算天伦之一乐吧!

“好,那我去了。”

他驯服地对关着的房门说了一声,就一撩袍子,嚓嚓下楼了。走到楼梯拐角处,他看看那口倚墙而立的红木落地大钟,有点焦虑地皱皱眉:儿子怎么还不见回来?隽人在读大四,去无锡炮兵营军训了三个月,今天该回来了。他之所以搁到今日才请蒲小姐来,就为的要候着儿子回家。

此时,一个全身戎装的青年,急急地向祝家大宅走去,虽然他的军衔不过只是一个“列兵”,但他那适中的个子,温文尔雅的气度,使这个小兵浑身洋溢着一股潇洒英俊的风度,与一般的丘八,截然不同。

他快乐地撮着嘴唇,吹着“扬基杜德尔”的曲调,神气地摆动着双臂,“一二一”地迈着军人的步子行走着。

他就是祝家的公子祝隽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名字的发音与父亲祝景臣一模一样,但实际上他却与父亲大不相同。他是大学四年级学生,专攻化学专业,今年夏天就要毕业了。

“阿人,帮帮忙。帮帮娘舅忙。”

猛地,从马路拐角处,窜出一个衣着落拓、拖着鞋皮的叫花子。同时,一只污秽不堪的手掌,伸到他跟前。

隽人一愣,只看见眼前一张脸色黄里透青、脸面瘦削得成倒三角形的蓬发男子,贴近他站着,身上散发出阵阵难闻的气味。

“呵——”他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将个“舅”字叫出来。

“阿人,你小时候,娘舅可是一直抱你的,你总记得的……娘舅已有两日两夜没有吃东西了……”那男子继续朝他逼近过来,他只得步步往后退,后来他发现,他已退到墙角根子,可那叫花子,还在向他逼近。

“我……我没有散钱了,真的没有了。”他的军人威严顿时全部失去了,“你是知道的,爸不大给我们零花钱的……”他两手插入自己裤兜,恐惧地说。他的右手手指,触到口袋里有几张钞票,这是去军训时父亲给他的,但又嘱他不许乱花掉,如花掉了,一定要报出账来。为此,他一直不敢花掉,再讲在军营里,也实在无处可花钱。

“我没有、真的没有……”他的手指触着给体温烘得暖暖的钞票,越来越没有说服力地申明着。

“阿人,你不能像你爸爸那样良心让狗给吃掉,你想想你那去世的姆妈……”

隽人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钞票,看也不看,就往那只指甲足有半寸长,里面嵌满污秽的手掌一扔。那人眼睛一亮,连得脸上那道红疤都发亮了,只见他迅速把手缩成拳头,紧紧地攥着那张钞票,一溜烟走了。

隽人拉了拉衣襟,整整帽子,再擦擦汗涔涔的前额,然后走到自家那扇大铁门前,发疯般揿着门铃。

“来了来了,”门房老常气咻咻地开了门,“唷,大少爷回来了,正在等你呢。”

他三步两步地跨上台阶,却正好与父亲照了个面。有如贾宝玉见到父亲像老鼠见到猫般,隽人见到父亲,虽说没那般严重,至少,手脚总有点像无处可放,拘谨得很。因景臣向来对儿子不苟言笑,严厉得很。也难怪,他眼中见到的不肖子孙,实在多如牛毛。

“爸。”

“唔,军训结束了?”祝景臣上下打量下自己唯一的儿子,三个月风吹日晒下来,儿子是健朗结实多了,军装一穿,绑腿一打,确实挺拔潇洒。看见儿子出落得如此英武,景臣内心十分安慰,很想对儿子表示一点父亲的爱,岂料话一出口,总显得像上司对手下人的询问,连他自己都觉得太见外了。

“铜钿没有瞎用吧?”为着吃的银行饭,景臣开口闭口就是钱,有如常人谈论天气一样,成为他独特的开场白。

隽人就知道父亲会查他的账,他知道父亲这不是小气。按父亲的原则:凡做坏事,诸如吃喝嫖赌,必得花钱。没有钱,也就做不成坏事了。

“用倒没瞎用……”隽人不安地瞄了父亲一眼。

“唔?”景臣原本不过随便问问,但这一来,即警觉地瞪起眼睛。

“刚刚,就在大门口,我碰到娘舅了……他拦住我,硬要问我讨铜钿……正好没零钱,就扔给他两块洋钿……”隽人越说越没把握,刚才那副军人风范,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唷,从来打发叫花子只是几只铜板的事,你倒阔气,一出手就是一块洋钿,该(有)了你这样个大好佬做儿子,我也要讨饭去了!”景臣从来不大声训斥人,不过嗓门虽不大,言语却十分厉害,让人听了会头皮一阵阵发麻。隽敏就有点像他。

“你存心要修个好名声,就自己想办法去赚铜钿,要想施舍,先要学会赚铜钿才是!”他说。

“我……我不好意思回绝他。娘舅讲……”隽人支支吾吾地分辩着,“他没有饭吃……”

“娘舅?他是你哪门子娘舅?他自家家主婆都不认他这个男人,你倒还认他做娘舅?没饭吃,上海滩这般大,真要寻碗饭吃,总有办法的。早对你讲过了,忒个人是只无底洞,阿拉家这幢房子整个给他填进去,只怕还不够呢。”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把儿子骂得垂头丧气地伫立在一边。

固然,儿子或许是对的。舅舅确是舅舅,是他生母贞氏的胞弟,可惜他不争气,连抽大烟加跑狗,把好端端的一份钱庄差事也丢了,家也给他毁了,老婆只得咬咬牙将他赶出去,就此与叫花子为伍,常常乞讨到祝家大门口。景臣知道他已无可救药,就关照下人和儿女们不许给他一个子儿。否则,他三日两头要来找排头[4]的。他就知道,只有隽人,还是抹不开面子。这个隽人,怎么与他妹妹隽敏一点都不像。这两兄妹要能换一下就好了。

儿子额上已是汗涔涔了。他心软了。他相信自己并不是太苛刻,只是这几年来他冷眼旁观着隽人,总觉得他太纤弱,心肠太软,太没主见……一个光知道怜悯、服从的人,是不会有大出息的。他在为儿子担心。

“你呀!社会如战场,心肠太软,是做不出事的。你这样一出手就是两块洋钿。当初我做练习生时,一个月薪水才得四块洋钿,我还要省下来,待年底积起来给你阿奶过年派用场呢。你明年就要毕业做事了,怎么还是这样不懂事?别看现今大家都对你眉开眼笑,那是仗着我的名声!”

儿子只是垂着头不作声。

“快进去洗个澡,改日抽空去拜访一下贝先生,你自己谋事总要自己去求的,我不好替你包办的。走吧。马上就要毕业进入社会了,万事自己多生个心。”

儿子走了。他怔怔地望着儿子的背影。凭良心讲,儿子蛮不错了,门门考A,不泡舞场,不上赌场,还要如何?但他又想到在刘家见到的那个年轻厂长蔡先生,不过比隽人长几岁,看人家资格多老?办事多能干?硬碰硬在经营一爿有几千只锭子的纱厂!怪来怪去,只怪儿子过得太惬意了!要按景臣的心思,中学毕业后先且慢进大学,就送他去学生意,让他天天倒夜壶、老虎灶去泡开水、擦柜台,煞煞他那股骄娇气,再进大学。老法学生意,自有它的规矩道理的。无奈现在这一套已不时兴了,即使时兴,除非让隽人隐姓埋名。否则,只怕没人敢收祝经理的儿子呢!他摇摇头,走向自己那辆“别克”。隽人只见父亲将袍子前片一拂,先将半边身子移进车里,待坐定后,再缩进还有一半身子,然后“砰”一声关上车门。不像那种阿屈死,车门一开,只看见只屁股在门外一拱一撅的。

自然,父亲是一个成功的男人。一个成功的人,一举一动,都充满着无可言喻的魅力。每每隽人与父亲单独在一起,总自卑得很。虽说,他祝隽人的战役还未开始。

一进客厅,只看见一簇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妹妹们。

“看,大哥一身戎装,真神气。你挺合适穿军装。”老四阿玮侧头欣赏着阿哥,说。隽敏却皱着眉催他:

“好啦,快把这层老虎皮剥下来,难看煞了。等一下让蒲小姐看见,要想堂堂祝景臣的儿子,哪能是个大兵。”

“你不要看不起大兵。”隽人正色说,“刚刚我们的大卡车开过虹口日本人兵营。因为全上海大学生军训都是今天结束的,所以一辆一辆满载我们这些兵的卡车不断,几个日本人看着蛮紧张的,以为我们是哪调来的兵……”隽人越说越自信:“我们就故意放开喉咙唱着,‘我们肝脑涂地也要报国仇!冲过去!炮弹儿飞过来,莫惊慌,冲过去’……”说着,隽人就唱起来了。

“日本人还会来挑起战事吗?‘一·二八’这种战争还会再起吗?”隽敏疑惑地问。

“那就讲不出了。不过,你们这些小姐整日价只晓得电影看看,赞美诗唱唱,哪知道局势很不好呢。”

“春天,不是孔祥熙作特使参加了英皇加冕,后又转去美国与罗斯福总统会谈的,难道英美两国也无奈东洋人?他们可以阻止日本对我们的军事攻势吗?”隽敏向来倒很关心时事的。

“有啥用!”隽人“嗤”一笑,挥挥手,很为妹妹的过于天真可笑,“日本人才不把美国英国放在眼里,欧洲形势也日益紧张,英美两国根本无暇顾及远东。”隽人觉得自己军训后眼界大大开了,自信也足了。

“你们知道,局势很不好呢!知道?最近,日军驻北平部队与二十九路军宋哲元的部队,开了个联谊会。北平市市长秦德纯也去的,算是联谊会,实质上,是一场新的鸿门宴。他们日本人先舞刀,我们宋哲元就推出一个人去打八卦拳;他们日本人借着酒力,把我们宋将军、秦市长都一一高举起来,我们也不客气,把两个日本将领松宝孝良和宫崎岛也一一举起,真正是千钧一发呢。”

“后来呢?”妹妹们都听得紧张。

“后来?我看这事发展到后来,就讨厌了。”看看妹妹们像听故事般的神情,他倒不愿多讲了。她们不过是些小姐,啥都不晓得,只知道打扮、看电影,与她们多讲也是白搭。

“呃,告诉你们,我今天在大门口,碰到娘舅了。我看他怪可怜的,就给了他两块钱,岂知让爸给骂得……”他话题一转,说。

“哎呀,你还管他叫娘舅,这种叫花子,去睬他做啥,”隽敏将手一挥,颇不屑地说,“他好几次给爸骂出去,给老常骂出去,就再也不敢上来揿铃了。”

“有一阵他经常在候我们上下学时,立在大门边。一次他欺我年纪小,又来缠我呢。我就讲,我去叫巡捕了,他就不敢了。”方才上初中的阿玮,也双手往胸前一搁,双肩像外国人一耸插嘴道,俨然一派洋小姐举止,“这样三次一来,他就不敢上来缠我了。就像爸那样。否则,他一天到夜盯着你,怎么吃得消!这点,二姐也是心肠硬不起来了。当然,她是信徒。”

“你们这些小姐,还算是做做礼拜的,良心这样硬!”隽人双手往兜里一插,抽着冷气说。当他穿着汗湿的咔叽军装挤在大卡车里,颠颠簸簸地穿过那些布满衣衫褴褛、目光迟滞的贫民的小城镇街道,过了整整大半年用洋铁盒盛饭菜的军旅生活后,再回到自己几个鲜艳娇媚、举止文雅又有点做作的妹妹们跟前,他微微感到有点惊异,有点不习惯乃至不平。

“不是我心肠硬不起,”隽颖一边玩弄着手中的火柴盒,一边说,“一个人沦到乞讨的地步,不管是如何滥污不成器,总归是十分可怜的,更何况,我叫过他好几年的娘舅了。没有堕落时的娘舅,也是一表人才,写得一手好字,十分和气可亲呢!”

“是呀,记得小时候,姆妈带我去娘舅写字间玩。那时娘舅手气好大,总从长衫里摸出那么厚一叠铜板给我。”隽人接下去说,神情很有点凄然,“那时娘舅在钱庄里做得很好了,买了白克路的房子,一家人家给撑得像模像样的了。岂知竟会染上这个恶习!”

隽敏看看那口落地八音钟,双手一拍巴掌,高贵的下巴颏一扬表示这个话题可以结束了,“我们拯救不了他,连爸都拯救不了他。这是个社会问题。”

“哟,看你这话,倒像是共产党讲的。”隽人用食指吓唬着她。

阿敏却长长地吐了口气,讲:“要我是个男人,我倒挺想玩玩政治的。”

“参加共产党?”

“随便啥的党,反正,发发传单,做做秘密工作,送送情报,蛮有劲。”阿敏说着,倒激动起来了,“看,刚才说的那场鸿门宴,要我也在场,那有多刺激……想想我现在的生活:读书、吃饭、睡觉,真呒趣!”

“得了,”隽人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我们这次军训,就抓走了几个共产党呢。是复旦大学的。因为这次军训伙房弄得不卫生,结果有的军旅里传染起副性霍乱,复旦就有学生拒绝出操,还鼓动全体军训学生拒绝出操……”

“你也拒绝了?”隽敏很感兴趣地问。

“我才不敢呢。这种事可以随便去轧闹猛的?”隽人用手掌切切自己脖子,“要吃官司的。果然宋希濂大发雷霆了,他是我们军训团的总指挥,当场就把那几个闹事的学生抓起来关禁闭了。”

“唷!”女孩子们惊叹着。

“呃,都讲宋希濂长得十分帅气,是?”隽敏不合时机地话题一转,问。

“帅气!”隽人站起身一挺胸,“标准的军人风范,不过挺威严的。那天在靶场刚巧碰到他和几位副官在巡视,与他面对面走过,我只好‘啪’来个立正礼。禀告他我是×团×营×连军训生,岂料他从腰间拔出他自家的小手枪要我当场打几个靶给他看。我紧张地接过枪,不及瞄准就乱放一气,然后把枪还给他,候得他一声‘归队’就脚下擦油——溜了。”

女孩子们笑得前俯后仰。隽敏笑毕后却说:

“要我是你,我一定特别用心打几枪给他看看,让他从此记住,×营×连有个祝隽人,枪法很好。这是个机会呢。”

隽人却连连摇手:“算啦,这最没意思呢。”

“哪能没有意思?这可能就是机会,我们育秀称此为Social,交际能力……”隽敏柳眉一扬,与哥哥争辩起来。

“这一套对你们女孩子或许还有用,对我们男人,未必适用。对了,这次军训时,我们举行了一次篮球赛,不知怎的,裁判不公平,于是,双方运动员争执起来。一个军训同学,是清心中学的,激动中捶了裁判一拳,本是轻轻一下。这下可好,正好又给宋希濂撞到,当即全体军训学生集合,众目睽睽之下,罚他二十五军棍。打屁股呢。”

“哎唷,疼吗?”老三叫了起来。

“疼倒其次,那张脸可没处搁了。”

“他哭了吗?”老三又问。

“岂止哭?是嚎呢!”

“真厉害!”隽敏吐吐舌头。

“所以讲,碰到这种大人物,最好的办法,就是脚底抹油——溜!”隽人挺权威地下了个结论。

“唷,隽人回来了。”老太太午睡醒来,也摸过来听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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