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阿白贸然说出棋山之事,詹无忧便明了,在一天之内将面临一个大危机,秘密的壁垒可能被打破。这是她不愿看到的,为此,在危机到来之前,她脑海中酝酿了一系列可行可不行的计划。
这一天心不在焉,公务处理得马马虎虎,十殿阎罗对她颇有微词,几次骂骂咧咧指出她的纰漏,无忧竟无反驳之词。幽冥宫阖宫上下对她反常的行为叹为观止,大都感叹她的君位怕要坐到头了。因为元舒,也就是他们的尊上,对属下的第一要求是做事不可三心二意。她再按没头没尾的干下去,只怕她爹在世,这位子也要拱手让人了。见此,也有一起子小人幸灾乐祸的。
茫茫然一天过去,到了下歇的时候。无忧困在幽闺之中,抱着膝默默啜泣,她五百岁的年龄着实幼齿,终究还是小孩子心性,能力有限,想不了多远,瞒不住秘密,干不好工作。念了一念今日工作的失败:孟老娘修德有小功,寿元本应多加一年,她却按大功记加了十年。程三狗生为强盗,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死后轮回应堕入畜生道,她却浑浑噩噩判了人道......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越是念念在心,越觉平生失败。
还是无知无觉的日子令人神往。
落草后未有机缘得见双亲,只听紫苏说他们羽化了不知何时会归来。年幼时烦恼忘得很快,她也没念双亲之事,与紫苏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生活在一起,日则一同上树下海摸鱼,夜则同止同息,不谙世事。元舒经常来看他们,按无忧想法,他看得是紫苏,她完全是沾紫苏的光。年纪轻,与凶**手次数着实不少,鉴貌辨色,辨得出凶狠与怜爱的神色。元舒对紫苏是一副嘴脸,对她完全是另一番态度。同时她敢赌咒发誓,紫苏定是没有吃过血鞭的滋味。因此她从小就害怕他,这害怕植根于她每一块骨心中。
记忆中刨去了元舒,生活很是惬意。
直到有一天,紫苏带她去下山游玩,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街市上颇吵闹,与无妄山一派静谧气象迥然不同。到底年幼识浅,玩心太重,一会儿吃豆腐店的臭豆腐,一会儿热腾腾的包子,一会儿玩面具,二会儿玩风筝,意趣颇浓,不一时便在乌泱泱人群中与紫苏挤散了。猛然惊觉后,扔下风筝,抱着碗臭豆腐,在人堆里挤来挤去,忽见一男子一身白衣像是参加完讣闻而来,有着如元舒一般的面容,有着如元舒一样清冷的双眸,但长得比他嫩。那时候哪见过什么世面,尚不能分辨美丑,只是按照喜好有个大概的区分,以紫苏那般婉约秀丽为美,以元舒英气硬朗为丑。在这个同样丑的面前,不知为什么,像被雷电击中一般,脑子轰隆隆整个世界消失了,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呆呆地连臭豆腐洒了都不知道。
那人开口便是极好听的沉稳声音:“姑娘,你是怎么了?”
无忧回过神来,不知什么时候抓住他的袖子,看他干净整洁的白衣衫洇染了一圈又一圈褐色的物质。意识到对人无礼做错了事,连忙掏出手帕子去补救。手忙脚乱中将自己用过的旧的脏的那条直往他身上蹭,又笨手笨脚得连干净的地方都被她弄脏了。什么都不重要了,她只想看着他,只想听他说话,至于他说得是什么,完全没进入她脑子里。
措手不及的相遇,飘飘然而逝。他带着一身豆腐汤潇洒地走了,无忧立在原地,仿佛他还在那里,整个天地仅仅剩下她和他,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后来她没有印象,如何和紫苏相聚,如何回了家,如何被挨骂挨打。只是不停地傻笑,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
睡里梦里都不能忘了他。
害了紫苏担心一场,她把一些邪魔招入膏肓了。
读了许多紫苏收藏的话本子,才明白已经不知不觉陷入了情网。
那便是孽缘的开始。
至今回想起来,情窦初开的第一场悸动,穿着湖绿撒花衣衫,蓬头垢面吃得满嘴油腻,活脱脱一个乡下来的毛丫头,该给人家留下多么坏的印象,实在是太失败了!
失败就失败吧,反正是没有结局的孽缘。
在阳界,詹无忧假扮木晓混进棋山的事已经暴露,今日阿白那个大嘴巴不分场合的嚷嚷,她在棋山那点子时只怕已经被解得干干净净。
房门大开,不管主人方不方便,不管有没有主人的首肯,紫苏大步流星地闯进来,落坐在床边,扳过她的身子要求她说些知心话。
紫苏用绡帕揩掉她的眼泪,缓缓道:“听说今日工作很不顺,是不是?”
无忧重重点头。
他没有直问到她脸上,但她明白,他的身后还有元舒,所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表现得尽量很自然,希望不要元舒出马。
紫苏道:“有心事,跟我说说吧,你消失的那三年,可把我和元舒急坏了,上天入地就差把天捅一个窟窿。你回来说是在临安呆着,可阿白却说你一直在棋山,恋着那家的二公子叫欧阳森的?”
说起她回来的事,让她瑟瑟发抖,手心直冒冷汗。刚从棋山回来,元舒不分青红皂白握着血鞭打了她三天三夜,方才从她嘴中抠出她在临安被妖怪所设的梦境魇住了,幸得一过路道士救了她一命。
这是无忧第一次在元舒的鞭子下扯谎。此事的真假,他们很好验证,但没有验证,因为无忧没有撒谎所具备的表演能力。
在棋山这个秘密,便像一个快要孵化的鸡蛋被无忧小心翼翼的保护着。他们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打破它,让里面的血与泪尽情的流出来。
而现在,机会已经来了,鸡蛋有了缝隙。
此时此景,无忧双手掩面,肩膀一耸一耸的,泣道:“是的,是的,我知道我丢了大人,我给兄长丢人了,给兄父丢人了,给无妄山丢人了,更给爹娘丢人了。要打要罚,我认了。”
仿佛心间有什么东西碾碎了,一抽一抽绞得肉痛。
紫苏将她拥入怀中,就像怀抱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温柔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个小鬼头也长大了,懂得情爱了,有了心上人了,有了自己的心事,也有了自己的小秘密。这是都是你长大的征兆,有什么可耻的?”
听他这么一说,很感动,还是感觉元舒不会轻易放过她。
就着他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悉数抹在他身上,洇湿了一大片,后来无法自抑,一阵强过一阵。
紫苏并不嫌恶,这时候颇像一个好妈妈,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好了!好了!好孩子,就为了这点子事瞒了我们十年。我们是你的亲人,有什么难题是不能帮助解决的?”
大概是到了破罐子破摔的地步,无忧觉得应将心里另一个疑惑放出来,不想再憋得难受了,不要了性命也罢。
哭了一会儿,无忧道:“我真是你的亲人吗?他们都说我不是爹亲生的?”
紫苏像是听到好笑事情一般,笑个不停:“我当是什么大事?哪有这回事?他们嚼舌,你不去打他们,跟他们理论一番,反而疑惑起来,可真是糊涂?”
无忧心道:“我那这当一件顶要紧的事和你说,你竟看我笑话。”嗔道:“我怎么打他们,凝聚不了多久灵力就散了,跟他们理论我也没有凭据呀?”
紫苏拍着胸脯子笑着发誓道:“我可以证明,元舒也可以证明。”
无忧奇道:“你怎么证明?”
这话算是把紫苏给难住了,他顿了一顿道:“总之,你是你爹生的。”
无忧急得坐起身来道:“骗人?若是同父同母,为何元舒哥哥天生神力,而我连自己佩剑都拔不出来许久,为何他姓元,我就姓詹?”
紫苏辨道:“龙生九种吗?不要在意。按照你娘的安排,无妄山早晚是过继到你手上的,你姓什么也是经你爹同意的。”
无忧见他神色躲躲闪闪,问道:“你有什么瞒人的事情,赶紧说,我将我的心事同你说了,你却支支吾吾的,好没意思?”
紫苏深吸一口气道:“你知道你为何有仙体,却没有仙灵?”
无忧调整了一下舒服的姿势,放肆的躺在他膝上,由他伺候着扇凉气,似笑非笑道:“还能因为什么?我不是爹的孩子,我是凡人的种?”
紫苏嗔道:“少胡说。”
见他今日言语和缓,不似往日那般交由元舒任凭他处置,便变本加厉,放胆道:“既然我是他的亲妹妹,为何他对我这么凶,时不时就拿鞭子打我,明知我没有灵丹。我都这个样子了,他还不爱惜,难道要我死了他才甘心?”
紫苏见他枕在膝上,终是男女大防,她也大了解了人事,如此亲密不妥,遂将她安放在云被内。她则任由他施为,终是不情愿得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盖住了头。
由着她耍性,久久不见她漏出头来,紫苏笑道:“长这么大,还是小孩子脾气,以后可怎么好,你要不要听故事,要不要我陪你说话,你哉这样,我就撂开手,我有了走意你求我我也不回来?”
无忧急得掀开被子,坐起身来,抱着他的胳膊,直问他脸上道:“刚才的问题为何不答?看你一时面色沉重的,一时神色躲躲闪闪的,有什么难言之隐,有什么不可以讲的,还一家子亲骨肉呢?摆弄我这么久,还是拿我当小孩子看待?”哼的一声头扭向一边,仰得高高的,攀他手的力道丝毫不松。
紫苏道:“哎呦喂!这可是你哥的私事,我不大方便讲?”
无忧的手抓得更紧了,笑道:“他的私事?那我就更应该听一听了,他将我的事打听得一清二楚的,他的事我竟一概不知,真是不公平,可恨我比他晚生一万年。再者,他有什么难事,我也大了,可以替他分忧的,譬如他让我作鬼君不是干的好好的。”一面抿着嘴笑,一面想紫苏挤眼睛。
紫苏忙将她的手拽下来,避祸似的离了榻,叹道:“不妥,不妥,你呀,分明是要看你哥的笑话,你哥会生气的,若是被他知道了,连我也吃不了兜着走,更何况你?这事不提也罢,我是为你好。”
在被元舒狠巴巴打,和觅得云舒秘辛之间,无忧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眼珠子一转,当即沉下脸道:“哼!我就是小孩子,我就是外人,不配听你们的事。要走,不送,我还要睡觉呢?”将被子重新一展,打在元舒身上,佯装赌气躺下睡觉。
紫苏重坐回榻上,掀了她的被子笑道:“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话说起来,你哥哥有些丢人,外人是万不知其一的。”
无忧一听“丢人”二字,更加激动起来,可知道,元舒只与英雄二字挂边,跟丢人二字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上,缠着他央告道:“好舅舅,好兄夫,好哥哥,快告诉我吧,你要唱戏,不能只打鼓拉开架子,得唱戏。话说了一半,折磨得我的心痒痒的......”
经不住她的歪缠,紫苏道:“好!好!好!我可以跟你说,但你不许和你兄长嚼舌,还有躺下来规规矩矩听我说话,不准动手动脚的,不然我可不说了。”
被他一哄,无忧果乖觉起来,对他的吩咐唯唯听命,躺着笑嘻嘻的。
紫苏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道:“你哥这般对你,你不能怪他。这是你家家风始然,他也受过这样的苦楚。若是你父亲还在,或许你会觉得你哥开了天恩了。”
无忧“啊”了一声,又按住了口,双目清凉一眨一眨的,露出疑惑来。
紫苏续道:“想必你也风闻过你父亲的赫赫战功吧。在洪荒变换的年代,元彻可是一代枭雄,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远古神祗被他像扫落叶般斩杀殆尽。后来他与桔梗成婚,居住在无妄山,见了我总要呵叱几句,我见了他可是一句话都不敢说。对我态度差也就罢了,可元舒是他的亲生儿子,待他不像亲子倒像仇敌,日日要他经受天雷磨砺,夜夜要他读书上进。太严了,我和你母亲看不过,我不敢和他说话,也不便说他的家事,怂恿你母亲说,反倒被他申饬一番。说道:‘我若不如此,这嫩娃子如何成器,长大还不是一个小白脸有什么用,如何能保护咱们这个家?还有这是我儿子,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无忧道:“啊?一道天雷?不得去了半条命吗?还日日?舅舅,那时你是不是老给紫苏上药,才成就你俩的姻缘?”
紫苏道:“你是没见过他的伤口,心伤叠旧伤,我是很懒的仙,我的医术也是那时候摸索出来的。现在你若是看了他的后背,准把你吓一跳?”
无忧抖了抖冰凉的脖子,诧异道:“啊?爹爹原这么凶、这么暴躁,那娘亲怎么会看上他,怎么跟他过日子的?”
紫苏道:“你爹待人不客气,但对你娘却是真心的,我是多么无能为的仙,跟他较量半招都抵挡不了,因桔梗心中有我的位置,受她的庇护我才活到今天。你娘是仙界最美的女人,现在也是,吸引不少仙家来上门求亲,触怒了你爹,怒发冲冠为红颜,所以才能洪荒大战。战乱之前,一直直着脖子不点头,一万千年方才点头。因此,桔梗在仙界的声名不是很好。”
无忧道:“是了,我娘也挺无辜的,跟凡间的美人一样,被叫作红颜祸水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那我娘婚后生活是不是不如意呀?”
紫苏道:“这你就错了,虽然二人秉性相差太多,但夫妇相处言合意顺还是不错的,只是在教育一事上意见不一致。我曾私下问过桔梗,她说挺好的。我鉴貌辨色,应该不差。”
无忧道:“原来如此,现今的家风就是继承爹爹来的?可恶?他继承了爹爹的位子,连他的脾气也学了十成十,还这么暴躁?”
紫苏道:“这你错了,元彻话多,对我这个外人尚有许多话,而元舒则相反,他话少,甚至不知道如何表达他的感情,其实连你不知道,他对你这个妹妹有多上心!”
无忧嗔道:“他对我上心?那他的家法能不能改改呀,我这几根轻骨头可禁不起他那么硬的鞭子?”
紫苏道:“我跟他说过,他说:‘不打不成才?’你哥哥才一万岁,比许多十万岁的仙还要有本事,现今的声望不下于你父亲。记住打是亲骂是爱就够了。你哥那样刚强的人都被你爹打得三天三夜下不了床。”
说到这里,无忧发现自己想象中的父亲跟他口中的父亲不太一样,瑟瑟发抖道:“若他在,我的小命早被他打没了?”
紫苏道:“这话差了,若是没有他,你的小命在襁褓中的那一天便终止了。”
无忧奇道:“这又是怎么说的?”
紫苏道:“都三更天了,你该睡了,明日你还有公务呢?”
无忧拉着他手道:“我不让你走,话只说一半,你把另一半说完我再放你走。”
紫苏道:“我许久没跟他们打交道了,听说有小人诟谇谣诼,你都听到了什么,跟我说说吧。”
无忧一心只想听他的话,随口讲了几句:“我娘亲收了一个名叫汪湛望的做徒弟,父亲怀疑二人私情,便把娘亲杀了,又不分青红皂白将欧阳夫妇给杀了?如今听你说父亲的暴躁脾气,谣言倒像是真的。”摊摊手,表示你不告诉我真的,我会把假的当真的。
紫苏道:“棋山的人真是没道理,明明是他们的不对在先。”
无忧道:“到底怎么回事?快别迈关子了。”
紫苏道:“说来话长,长话短说。欧阳家和詹家都是上古神祗,因为理念不合很少来往,几乎不通庆吊。你突然降生,我和元舒出游去了,你父亲出外游猎不在。赶回家之后,发现你桔梗已故,你没了灵丹在襁褓中奄奄一息,为救你的小命耗尽了半生的修为。后来听闻是欧阳家所为,你父亲冲上棋山便杀了欧阳芸夫妇,后来你父亲的下场你是知道的。”
无忧道:“听人说?听谁说?怎么判定是欧阳家所为?”
紫苏笑道:“这事根本不用怀疑?欧阳家是炼丹炼药的高手,采药手法精炼极好辨识,就可惜你爹豁出了性命,还是没能要回你的灵丹。”
无忧道:“我的灵丹用作干什么,给谁了,查到了没有?”
紫苏道:“棋山那么大,那里找得?除非是你本人,我想你的灵丹是在欧阳森那小杂种身上。”
无忧奇道:“这是为何?”
紫苏道:“你这么小就动了情根,我才不信呢?欧阳森短短五百岁,就有能与元舒匹敌的力量,说是天资傲人我才不信呢?八成你的灵丹在他身上,他才有如此修为,你的重要东西在他的身上,你才会觉得他亲切喜欢上他。”
无忧脱口而出道:“不是吧。”
紫苏道:“不管是不是,那作案手法出自他家总跑不了吧。”
无忧遥遥头道:“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呀?他家为何会要我的灵丹,我跟他家无冤无仇呀?”
紫苏轻咳一声,掩面道:“快睡吧。不管怎样,这事你解决不了,交给我和元舒,不早了快睡吧。”
一阵异香扑鼻,无忧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