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了些东西,叶慕领着几个人前去李府拜谒。
对于李贤来说,早年间的爱人、至亲、挚友都像他种下的树一样,枯的枯、倒的倒,只有他自己,根须还牢牢地扎在人间的红尘里,因为还有期盼、还有执念,所以虽然孤独,但就是不愿离开。
因此,当他听说有人来拜访的时候,整个人都是迟疑的,因为他想不出谁会来找自己。可是在迟疑之后,他想到了一种可能,这种单纯由他构想出来的可能是飘渺的、是微茫的、是不能触碰的,但这已经足够令他动容了。
也正是因此,他看到来人的时候,才会感到难以呼吸,就像原本准备登高的人毫无准备便跌进了海里。
“我还以为谁来了,原来是你啊,小凝。”
福凝给李贤行了礼,但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什么都好像不合时宜,虽然开了口,但也只能点点头,随后便尴尬地闭上嘴。
叶慕走到李贤面前,也行了礼,问他:“前辈,您还记得我是谁吗?”
李贤想要摇头,但是又觉得她的神态很熟悉,把记忆过了一遍筛,他总算想起了什么,慌忙便沉下身子要拜。
叶慕赶紧托住他的手臂把他拉起来,冲他使使眼色,叫他不要声张。
李贤这时才注意到这一伙人的不寻常,也赶紧收敛了神色。
叶慕背对许展墨和孟合,看着李贤的眼睛,表情是严肃的,声音却是轻快的,对李贤说:“前辈许多年没见过我,我一猜您就把我给忘了,我是石喃呀!”
李贤也顺着台阶打哈哈:“瞧我这记性,原来是石姑娘!失礼,失礼!”说完,他又抬手指向孟早江四人,问到:“这几位是?”
孟早江答话:“我是孟远,是喃喃的舅舅。”
许展墨虽然早就看出了叶慕的马脚,知晓她身份定有不同寻常之处,可他毕竟处于交锋的劣势,实在没有什么可以与她谈判的筹码,所以他并没有戳破这谎言的打算,依旧装出不知道的样子,顺着话头往下说:“在下许展墨,这两位是我的朋友,孟合和沸烟。”
李贤也给几人一一回了礼,请他们入了座,接着就安排家里的小厮去酒楼订一桌饭菜,要宴请贵客。
“这时间可真是了不得,就像有谁追在它身后一样,跑得飞快,一点都不等人!一转眼,你们两个都已经这么大了,一点也找不到我第一次见你们时的影子了。”
他这话一说出口,叶慕和福凝都静了声。
第一次见到李贤前辈时,我是什么样子的呢?福凝不禁回想起来。
这还要从好多年前讲起。
对于死亡,福煦早就有了预感,因此拼尽最后一口气把她送到了云山道人身边,之后便离开了。从此,福凝就跟着云山道人一起生活。
与福煦的过往就像一块裹着鱼刺的糖,含在嘴里是甜的,可是等最外面的糖衣化开了以后,剩下的鱼刺便会把他的心口扎得鲜血淋漓。所以,虽然知道眼前的女孩儿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可云山反而不知道该怎样与她相处了,于是便开始用不冷不热的态度对她,好逃避这段他令他无所适从的关系。
福凝上山半个月后,云山道人实在挨不住一直呆在山上的生活,便决定下山去晃悠晃悠,解解闷。临走前,他再三叮嘱福凝,千万不能随意跑下去,就在山上等他回来。
两日后,正巧是七夕,也是福凝的生日。她毕竟也只有八岁,爱玩,好动,会想母亲,想母亲把她揽在臂弯里讲的故事,想母亲擀出来的喷香喷香的长寿面,想母亲给她绣满了蝴蝶的花手帕......她想见母亲了。
师父不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她想了想,决定去找母亲。
可是她哪知道母亲在哪呢?站在山下,看着长长的路,路通向哪里,她是不清楚的,她该去哪里,她也是不清楚的。
她这副懵懂的样子就落在了满月楼李夫人的眼里。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群不能称得上是人的“人”。他们往往都端着架子,只露出一张富态、慈祥、端庄的脸,却遮掩着内里破败、肮脏、丑陋的灵魂。可是偏偏又有一群“不识趣”的人,洞察了他们的欲望,然后就顺势阿谀着、奉承着,替他们寻找一个个可怜的猎物,惹得那一群魔鬼一边像个正人君子不吐不茹,却又转头对一张张稚嫩的面孔露出猩红的目光。
李夫人就是这样一个所谓的“不识趣”的人。
李夫人看到了福凝的迷茫,也利用了她的迷茫,将她带离阳光之下,去往那个她每每想起都会作呕的地方。那是在她最懵懂、最纯洁的年纪,经历了最难堪、最邪恶的事情,有了最难释怀、最难解脱的梦魇。
下山之后,云山道人就在山下与乡民们喝酒,好排解自己满心难言的情绪。谁也没料到,云山道人多年未饮酒,一饮辄醉,这一醉,便睡了两日。
醒来后,他便得知当朝大长公主叶慕被送出宫来,要拜他为师,连忙回山去迎,这时他才发现,福凝不见了。经过多番周折,李贤帮他确定了福凝的下落,他则设计投幽王所好,带叶慕进入幽王府,制造骚乱,救走福凝。
之后,他们在傅见虹的道观里躲过了追兵,又避了一阵子风头,便来到了这里。
“阿凝,这位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该叫他一声伯父。”云山对福凝说。
她嘴上乖巧地叫了声“伯父”,可心里却并没有对这份恩情十分感激。
那时的她在想什么?她在想,你们为什么要救我回来呢?在那样浊臭的王府里滚过了一圈,皮肉的伤是能长好的,但是我已经没有干净的衣服了,我应该活着吗?我又该怎么活着?
这种想法持续了好多年,直到渐渐长大,她看到了她的另一个结局——同样是落入沼泽中,有人始终都没能等来谁能拉他一把,一直到最后,污泥覆满了他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