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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南阳下嫁 重兵围府

重兵围府

萧锦玉吓得花容失色,险些要惊呼出声来。

却听耳畔有男子的声音,轻笑道:“我道是哪个宫的宫女犯了错,躲在这里哭鼻子呢?竟然是你。你在这大雨倾盆的,莫非想要引发渭水,淹了这紫薇城不成?”

语声入耳,萧锦玉莫名感到一阵心安。

她抬起泪痕未干的小脸,反唇相讥道:“这个时辰了,你怎么还没出宫。我以为你早就去宇文家喝喜酒了。你偷偷摸摸地藏在夜色里,想要做什么?莫不是想在天子脚下、皇城根儿里拦路打劫吗?”

男子佯怒,在她的朱砂痣上轻轻弹了个爆栗,说道:“呵,你几时学得这般伶牙俐齿了?方才还敢在大殿上砌词强辩,真是越发胆大包天,不要命啦!”

萧锦玉呼痛一声,伸手摸摸额头,另一手则拍开男子揽在她腰间的大掌,道:“哎哟,疼!”

男子奚落道:“哼,你还知道疼?当年是谁信誓旦旦地答应过我,说来到大兴之后一定会收敛锋芒,低调行事,绝不张扬的?今日竟然敢在含元殿上跳舞论政?我倒想看看,你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啦?”

萧锦玉的眼神有点发虚,思绪迅速被拉回到了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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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记得,前一年的春秋佳日,与梳着双环的南阳郡主坐在水阁里研习舞步。

一曲胡璇舞罢。

萧锦玉擦着额角的薄汗,一屁股坐在胡凳之上,笑着问道:“怎么样?这舞步,我可学得不少时日了,你瞧着还能入眼吗?”

南阳郡主眼睛亮晶晶的,恳切地点头道:“嗯,我看着不错。”

萧锦玉顺手接过她捧来的热茶,猛喝了一口,微微喘匀了气,道:“这舞步眼下在大兴城里还算新鲜。可是,世民哥哥如今跟随国公爷驻守西北。我听说,他们那儿胡姬不少,这胡璇舞步可流行了。等他下次回京,我再跳给他瞧瞧,让他也来品评品评,看看我这舞步跳得正不正宗?!”

南阳郡主掩嘴偷笑:“我就说你已有多久不曾这般勤学苦练了?还道是袁大家的教习对了你的胃口。没料到,其中竟原有这一层因由。哎,俗话说得好,女为悦己者容!我瞧放在你这里呀,倒该改成女为悦己者舞了!”

萧锦玉小脸晕红,银牙一咬,挥拳就打。

南阳郡主娇笑着,一边躲避,一边拉着她的袖子求饶:“饶命、饶命,兰陵县主好大的脾气!这番拳脚功夫可别真吓坏了咱们国公府的小将军!”

萧锦玉被她说得愈发害羞起来,两个人你追我躲,绕着桌子,嬉笑打闹。

好容易两个少女累得气喘吁吁,这才大笑着坐了下来。

南阳郡主娇喘道:“哎,这胡璇舞虽好,如今你也算是尽得了袁大家的真传了。可我总觉得舞步之中少了些新意。只是我对舞技一道涉足不深,外行人就看个热闹。终究想不出,到底是哪里还差点儿意思?若只想让俗人瞧一瞧嘛,倒也罢了。倘若想要籍此抓住那位小将军的心,只怕还得从别处,多下点功夫才好。”

“呸,呸”萧锦玉红着脸唾道,“怎地今日说话这般没正经,当真是疯魔了不成?”

她眼神一闪,瞟见一个身影正从花木扶疏间穿行而过,正是她家大哥萧铉。

萧锦玉忍不住在肚子里一阵坏笑,故意叹了口气道:“哎,依我看啊,要想抓住将军的心或许不成,不过要抓住个王爷啊、世子的倒也不难!”

南阳郡主一愣,当即也瞧见了花影深处那个衣袂飘飘的背影。她俏脸晕红,忙别开脸去。

南阳郡主在萧锦玉腰间拧了一把,嗔道:“我说真的,别开玩笑了!前几日,在皇祖母宫里,我瞧见西域番僧进献了一幅神女图,甚是有趣,所以默默记了下来。这会子得空便画来让你瞧瞧。你素来心思机敏,远甚于我,说不定能有些心得也未可知呢?!”

她缓步起身,径自走到画案之前。微一沉吟,即刻下笔如风,一气呵成。

萧锦玉旁观她提笔作画,眼神渐渐亮了起来。一幅《神女图》画完,竟然是形神具备,跃然纸上。

萧锦玉不禁由衷称赞:“姐姐的画技真是越发精进了。这神女丰肌玉骨,极具神韵。哦,对了,这乐器可是叫做琵琶?听说来自西域,乐声激昂清越,很是特别。我很早就想见识一下了,只是苦于没有这样的机会。”

南阳郡主轻咬笔端,点头道:“呵,我早看穿了你的心意,所以特地为你寻了教席来。你瞧瞧,这神女的飞升之态,可像是在翩然作舞?倘若你能将之融入方才的舞步之中,岂非壮哉?美哉?”

萧锦玉拊掌大乐:“很对!很对!你且容我好好想一想。若是练成了,再来跳给你瞧瞧。你若满意,我便在姐姐与大哥的婚宴上当众表演,以贺大喜,如何?”

南阳郡主本与她说着正事,没想到萧锦玉突然调侃起来,顿时又羞得小脸通红:“怎么好好说着话,你这疯丫头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萧锦玉斜睨着她,故作惊讶道:“自古男女嫁娶、约为婚姻便是再正经不过的好话。哪里又是胡言乱语啦?难道姐姐眼光太高,瞧不上我家那个傻哥哥,不想给我做嫂子吗?”

南阳郡主羞红了脸,垂着头良久,轻声嘟囔道:“那,那我们可一言为定。到时候,你别想耍赖!”

萧锦玉笑得前仰后合,手扶住耳朵,高声道:“姐姐说什么呀?大声些,我可没听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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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的欢笑声仍回荡在耳畔。如今想来,却字字伤人。萧锦玉的眼眶又是阵阵发涩。

她忍了泪意,说道:“该做的,不该做的,反正我今日都做了,也没什么好狡辩的?!”

她见男子眼中似有忧色,反安慰他道:“没事,你放心吧!我早料定今日必不会出什么大事。为着南阳姐姐的这桩婚事,陛下对萧家确有不满。他存心想找一找梁国公府的晦气也是有的。这事儿躲是躲不过。如今让他当着群臣的面,出了这口气,那便好了。陛下是要做千古明君的,断断不会在喜宴上公然对投诚之人出手。”

更何况,萧锦玉事前还曾专程到过凤仪宫知会了独孤皇后。否则今日在大殿上作歌起舞又岂是那么轻而易举之事?!

既然皇后娘娘已答允下来,陛下又怎么会拂逆她的心意?

“哦!对了,这个时辰你还待着宫里做什么?将军府的喜宴早就开席了。你不去朝贺也无妨吗?”萧锦玉问道。

男子掸了掸墨色衣衫上原本就不存在的尘埃,语气陡然间变得森寒起来:“我此番答应了父亲,送贺礼入京。既然贺礼已经送到,任务达成,又何必非要去宇文家凑那个热闹。”

他见萧锦玉斜着一双妙目凝视着他,不由得叹了口气道:“放心吧,我已交代了元吉代我出席将军府的喜宴。其实这种酒我喝与不喝都无所谓。今日出席宴会的人那么多,谁会留心我去没去呀?更何况……”

他睨了一眼萧锦玉扭伤的右脚踝,唇边浮现起一丝促狭的笑意。

萧锦玉被他这一瞅,顿觉一股窘意漫上心尖,讷讷地道:“你,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男子笑得有点不怀好意。他用指腹刮过萧锦玉额间的那点殷红。突然背转身,蹲下:“你可别忘了我是何方神圣?我乃如来佛在世,你这小猴子纵使瞒得住天下人,却独独骗不过我去!”

他这话说得很是得意。见萧锦玉始终站着不动,又催促道:“快上来呀,丑丫头。你那张脸若是再哭下去,只怕更加不能看了。”

萧锦玉脸上发烫,使得她额间的那颗血痣似也褪了两分红色。

她心虚地四下里张望,声如蚊呐地说:“不用了吧?若是被人瞧见,不太好!怕是,又会传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男子俊脸一沉。他原本生得眉目清隽,平素又总是一副温文有礼,笑语晏晏的亲切模样,可这一沉脸,就显得异常冷傲起来。

“放心吧,今日南阳郡主大婚。这宫中的人不是去将军府参加喜宴,就是找地方偷懒、躲清闲去了。这里连半个鬼影也没有。再说了,你放心吧,只要是有我在,你一定能嫁得出去的!”说完,绷不住脸,偷偷勾了勾唇角。

萧锦玉剜了他一眼,那男子却假装没瞧见,厚起了脸皮。

萧锦玉下意识地又瞧了瞧自己已然肿起的右脚踝,吁了口气,鼓起勇气,乖乖地伏到他的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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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的背宽厚坚实,剪裁合体的衣服穿在身上,隐隐现出肌肉的轮廓,一股淡淡的兰香传入鼻端,让人心神荡漾。

萧锦玉暗暗想,果然不愧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唐国公府二郎——李世民。这番人才、品貌不知扰乱了多少闺阁女儿的芳心。

她想着,想着,竟出了神,“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李世民略感奇怪,将她向上颠了一颠,调侃道:“怎么啦?方才还一副不情不愿、誓要水淹七军的模样。现在有人背,不用自己走路,一下子又高兴起来啦?”

萧锦玉吐了吐舌头,语声中犹带着未尽的笑意,道:“我忆起了两年前,你也似今天这样背我来着。那个时候,你全身湿漉漉的,像只落汤鸡。万幸那副狼狈模样没让京中的闺秀们瞧了去。否则,她们还会像如今这般迷恋你吗?小——将——军?”

李世民摇头苦笑道:“你倒是会幸灾乐祸,也不想想当时我是因为谁才落到那副田地。早知你不知感恩,反而取笑我,当日就该让你在滹沱河的冰窟窿里多喝两口冷水。哼——”

萧锦玉完全不理会他的威胁,自顾自地偏着头,枕在李世民宽阔的肩膀之上,又陷入了昔日的甜蜜回忆。

不知不觉间,刚才的忧忌、伤心已烟消云散。就像是一只在风浪中颠簸已久的小船,终于驶入了港湾;一个漂泊无定的浪子,终于回到了故乡。

这股熟悉的味道让萧锦玉有了安全感。

久久无言,只有脚下细碎的脚步声“沙沙”作响。

萧锦玉忽而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世民哥哥,我真的好害怕。我怕自己会步了南阳姐姐和大哥的后尘。一对有情人只落得个劳燕分飞的下场。”

李世民听了这话,心中一紧,脚下的步伐稍有迟滞。

他收拢心神,再次安步前行,宽慰中又带着戏谑:“哦?像你这样无法无天,敢在百官面前强词夺理的小丫头也会有害怕的事儿?我倒想问问你,你到底是对唐国公府智勇双全的小将军没有信心呢?还是对梁国公府胆大包天的兰陵县主没有信心啊?”

萧锦玉胸中愁肠百结,半点也没有被他的调侃逗乐。虽明知男子瞧不见,还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语声中夹杂着浓浓的恐惧,似乎在回答,又似乎自言自语: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皇权这东西当真可怕。说什么亲情、旧识、恩义,一切都脆弱得叫人寒心。这世上最珍贵的感情就这样轻易地被吞噬、碾压得干干净净。这深宫,真叫人害怕。”

萧锦玉缓缓合上了眼帘。一滴清泪不知何时滑过她娇嫩的脸庞,滴在李世民肩头,渗入了他墨黑色的衣料中,晕成一个小小的圆点。

李世民不再多言,只紧了紧手臂,将她牢牢负在背上。大步朝宫门口走去,步伐稳健,目光坚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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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缓缓起行,车轮咕噜噜碾过青石板的地面,发出清浅的吱嘎声。

萧锦玉坐在马车中,从摇曳的窗帘缝隙间,愣愣地看着车外那个骑在马上身姿笔挺的清俊少年。她的心里被塞得满满,没有不安,没有惶惑,只有平静。

转过安平巷,梁国公府的朱漆大门已远远在望。李世民轻声吩咐了跟在马后的小厮两句。小厮流云应声点头,策马疾奔而过。

行至府门口,一袭软轿已等在了门前,而刚刚策马而去的流云也一脸殷勤地候着马车的到来。

萧锦玉感激地瞧向正翻身下马的李世民,清冽的眼波充盈着暖意。

他永远都是这般细心又考虑周到。

大丫头翡翠和琳琅也接到了小姐回府的消息,慌忙迎出来。几个丫头七手八脚地将萧锦玉扶下了车。

还没站定,就听萧锦玉问道:“大哥呢?此刻,他人在哪里?他,怎么样了?”

琳琅心虚地瞅瞅身旁的翡翠,嗓子有点发哑:“世子爷?世子爷一直将自己锁在清音阁内。谁也不肯见。听说,喝了不少酒。怕是,怕是已经醉了。”

萧锦玉抬头看了看斜挂树间的一弯新月。尖尖的细钩直刺入心底。她轻轻嘘出一口长气,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怅惘。额间那抹殷红就像是一滴血泪般深深嵌在眉心。

李世民见她的表情愁苦,劝道:“你别着急。我与铉兄已许久未见。今日既然来了,正好去向他讨杯水酒喝。你就放心交给我吧。”

萧锦玉明白他的好意。只是此地人多口杂,也不便说些什么,只好向他点头致谢。

李世民向流云招了招手。流云会意,几步跨到自己的马前,从鞍上取下一个包袱,双手捧了过来。

“日前,无意间寻到一架古琴。我是不懂。你先拿去试试,看看可好。若是不喜欢,我再去给你寻好的来。”李世民随手指了指流云手里的包袱。

大丫头珊瑚就势接过包袱,青色的布巾散开,露出了琴身一角。

只一眼,萧锦玉的眼不由得一亮,惊呼道:“九霄环佩,这样的名琴,你是从何处寻来的?”

说着,指尖不自觉地抚了上去。

“说来话长,自然是颇费了我家二爷一番周折。”素来伶俐的流云眼珠子转了几转。他瞧见李世民只微笑不语,忍不住抢先答道。

这话的另一半,已在李世民冷飕飕的眼风中缩了回去。流云还心虚地后退了半步。

李世民柔声道:“进去吧,更深露重,小心受寒。你这脚伤马虎不得,好好传个太医来瞧一瞧。切不可掉以轻心!若是落下什么病根儿,以后可有你哭的时候。听见了吗?”

萧锦玉粉脸晕红,低低地嗯了一声。

李世民听到她这声鼻音,心脏似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眼见她这幅温婉美好的样子,又忍不住想要伸指去摸一摸她眉心的朱砂痣。

他意识到场合不对,终于硬生生地忍了下来。

萧锦玉朝李世民福了福,转身坐入轿中。

就在轿帘即将放下的一刻,萧锦玉似乎隐隐听到他说:“五儿,万事有我,你放心吧。”

帘幕落下,隔开了两人的视线。萧锦玉顿觉眼中又涌出了酸涩的泪意。

“五儿”如今这世间,也只有他还会这般唤她,这般始终守护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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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凤梧居”,翡翠打了水来,洗净手脸。

刚接过琳琅手里的热茶,还来不及喝,就瞧见被遣出去取伤药的琉璃跌跌撞撞地闯进屋来,口中大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小姐,小姐,出事了。”

一个不留神,脚步踉跄,差点被绊倒在地。

萧锦玉的屋子一向管理得十分严格,四大丫头琳琅、翡翠、珊瑚、琉璃素来矜持守礼,做事沉稳,从没有今天这般惊慌失措的模样。

琉璃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站在一旁的琳琅已出言叱责道:“琉璃,你这是个什么样子,到底出了什么大事?慌慌张张的,好没体统。”

琉璃不理睬琳琅的指责,额上有豆大的汗珠子滚落。

她来不及调匀气息,焦急说道:“外院传来消息,刚刚有大批士兵包围了整个国公府。现下府门口被堵得水泄不通,诚管家带人去问话,来人只说是羽林卫奉旨封府,许进不许出,让,让府中上下不得擅动。”

“哐当!”萧锦玉手中的茶盏跌落在地,漆金描花的杯盏瞬间摔得粉碎。

来了,果然来了!只是没想到竟是如此之快。

院子里的婆子丫鬟乍然听闻消息,无不惊慌失措。“乒乒乓乓”地一阵桌椅翻倒,场面慌乱。

几个大丫头还算沉得住气,面面相觑地望着萧锦玉,要听她示下。

如月光清辉般绝丽的脸上,此刻已似雪峰顶端万年不化的坚冰,透出冷酷的杀伐之气,萧锦玉额间殷红的朱砂痣泛出一股子血红。

情势紧急,萧锦玉反而镇定下来。她在脑中飞快地盘算着,如静水寒潭般的眼眸内闪过无数风雷。

只听她沉声问道:“现下是什么时辰了?国公和我二哥,如今人又都在哪里?”

琳琅扭头瞧了瞧天色,答道:“才刚过了戌时,还不到亥时一刻。国公爷一早借口身子不适,躲回来了。如今正与几位幕僚在外书房议事。二公子受了国公爷的嘱咐,代表咱们府去了城南吃酒了。这个时辰,将军府的酒席只怕还没有散,应该还没有回来。”

她答得虽条理清楚,声音里却也夹杂着恐慌。

“珊瑚,你去问问,李公子出府了没有?如果没有,请他立即到外书房相见。”

“是!”珊瑚领命,飞奔着去了。

“翡翠,去安排轿子,送我去外书房。琉璃,你去告诉诚管家,让护卫们关闭府门,严守各院要道。府中诸人自此刻起,务必待在各自屋中,不得四下走动。违者家法处置。另外,你让李忠带人去给我守好了上房,切莫令新夫人受惊。还有,通知各房管事马上到外议事厅内听候差遣。琳琅,替我更衣,随我去见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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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我总感觉,今日陛下在大殿上说得那番话别有深意。只是尚未想通这症结究竟出在哪里?怎么突然就激怒了陛下呢?!哎,这一回只怕真是大祸临头了!”

萧锦玉赶到外书房时,正听见梁国公萧琮对着李世民如是说。

透过半掩的窗户,萧琮的样子看起来尚算镇定,只是握着茶杯的手隐隐发抖,泄露了他此刻复杂焦虑的心情。

与他的气急败坏不同,李世民的眼中充满了坚定又无畏的神情。

两人见萧锦玉瘸着腿,扶着丫头的手走进来,不约而同地止住了话头。

李世民露出一丝安抚的笑容,快步迎上去,扶住萧锦玉的胳膊,道:“你不必心急,我已经派了流云出去打听消息,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相信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了。”

话音刚落,只听外面一阵吵杂之声,流云已急急地赶了进来。

李世民眉头微蹙,问道:“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出去打听消息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

流云面带尴尬,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为难道:“小的是打算出去的,可是却被羽林卫副使姚玉清给拦下了。小的一再表明身份,可是那姚副使非说有圣旨在身,国公府上下许进不许出,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行。流云不敢硬闯,只得先回来禀报二爷一声。”

李世民听了这话,左拳握紧,一股风雷从脸上刮过,瞬间隐去。

梁国公萧琮手里捧着的茶杯“咣当”一声倾覆在案上,茶水顺着桌面漫延开来,浸湿了铺陈开的一叠纸张。

琳琅惊叫一声:“王爷?您不要紧吧?可烫了手吗?”她连忙赶上去,手忙脚乱地帮着收拾桌上的狼藉。

萧琮顾不上理会琳琅,一头栽倒在太师椅上,空洞失神的眼睛遥望着屋顶的横梁,喃喃自语:“哎,这前前后后被围得跟个铁桶一般,如今我们是坐困愁城。为今之计,当如何是好啊?”

他瞅了瞅正与女儿交换着眼色的李世民,语带凄惶地道:“李贤侄,无论如何,今日之事也不能连累到你,否则我该如何跟你父亲交代。不如这样,我现下就出去,要杀要刮,好歹让他们给个痛快话,只求他们莫要伤及无辜。”

萧琮满脸都是颓败和懊丧,已全然没了当年的王者之风。

李世民脸上阴云密布,冷声道:“国公爷,何出此言?所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今日之事究竟为何,总该有个说法。这样不清不楚地,是看萧家好欺负吗?”他轻蔑地一笑,“何况,我李世民又岂是怕被连累之辈?”

他说得豪气干云,丝毫没有畏缩之色。

萧锦玉忍不住感激地瞧了他一眼,也出声劝道:“世民哥哥说得不错,阿耶不必过于忧虑。二哥现下不是还在宇文将军府上赴宴吗?我料羽林卫胆子再大,也不敢公然跑到婚宴上去拿人。若是搅了南阳姐姐的婚礼,就算姚玉清有一百个脑袋,也是不够砍的。二哥既然暂时安全,他又素来为人机警,一旦觉察事情有变,定会想办法救援。”

李世民附和道:“正是!国公爷别忘了,还有元吉那小子呢,他带着我的风云十二骑也去了宇文府赴宴。他们明知我到了府上,一旦听说萧府被围,也必会想法子的。”

萧琮听到这话,才稍稍放宽了心。萧锦玉与李世民对视一眼,微松了口气。

“阿耶,女儿刚刚擅自做主,让各房管事到议事厅中等候吩咐。现下还请阿耶先去下个令,让府中上下谨守本分,凡事隐忍,切不可与外面的羽林卫正面冲突,吃这个眼前亏。至于以后嘛,”

萧锦玉落落大方地望着李世民,道,“阿耶放心,女儿一定会想出法子来解萧家之困。此刻办正事要紧。我与世民哥哥便在此处等候。咱们先静观其变。”

梁国公萧琮的目光在二人脸上逡巡片刻,终于点了点头,疾步出了书房,下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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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望着静静端坐在椅子上,如娇花映水般的萧锦玉。

她穿着一袭素色长裙,裙摆上绣了海棠花的暗纹。纤纤细腰束着根银丝细带。如瀑的头发松松挽起,斜斜插着一根海棠花式样的白玉簪。额前鲜红欲滴的血痣,愈发称得她整个人明眸微睐,却又人淡如菊。

李世民本想上前去安慰两句,却始终见她面色平静,如玉般莹润的脸庞上微微笼着一层朦胧的光晕,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到嘴边的话反而说不出来了。

忽听萧锦玉清凌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其实,在跟随阿耶和大哥来大兴之前,我已料定必有今日之祸。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竟如此之快。哎,连你也被牵涉其中,实在抱歉得很。”

她眼中充满了无奈和歉疚。一声长叹后,默默垂下头去。

李世民听她话说得见外,一股郁闷之气充斥胸臆。他长长吸了口气,勉强压下不悦,道:“你这话说得,可是要与我生分了吗?此时此地,你我二人何须说什么抱歉之类的话?说实在的,我倒是高兴得很。”

萧锦玉未料到他竟会是这般回答,疑惑地抬眸望向李世民,却与一双炽热的眼眸不期而遇。

“五儿,能与你共赴危难,世民今生何其有幸。”

李世民的态度诚恳,与萧锦玉四目相交投,浓浓的情愫在空气中默默痴缠。

眼前这个出身高贵、气质温润的男子,儒雅中还夹杂着勃勃英气。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王者之风。

幼年之时,他就曾被人断言,“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身负济世安民之才”,故而唐国公李渊给这个嫡次子取名世民。

年纪渐长,他温润如玉的处世之风便与文武兼备的才名一并流传于世。多少名门闺秀对他芳心暗许,提亲说媒的人早踏破了唐国公府的门槛,却只换得他一笑置之、婉言谢绝。

京中的豪门世家自此传出一些流言。这位李家二郎“文能治国,武能安邦”,只是太过“眼高于顶”,也不知将来什么样的女子才入得了他的眼。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足以睥睨天下的伟丈夫却屡次为了萧锦玉甘冒奇险,甚至不惜以死相护、以命相搏。

思绪渐渐飘远,萧锦玉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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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还贵为西梁公主的萧锦玉瞒着一干宫女內侍,偷偷溜出宫外去驰马。不知不觉跑到了西梁与大隋联军的驻地。

那一年,西梁的军队正与陈朝大军在滹沱河两岸对峙,情势严峻,大战一触即发。

她的小马因为从未上过战场,受惊狂奔,一下子将她甩进了结着薄冰的滹沱河中。

厚厚的狐裘被浸湿之后变得越来越沉重,直将她拽入了汹涌又湍急的水底。

那一刻,周遭只余下死亡将至的沉寂。额间的朱砂痣也渐渐变得黯淡无光,仿佛预示着即将流逝的生命之光。

萧锦玉真切地感受到一种透入骨髓的冰寒。她心知,这就是死亡降临前的痛苦。

这时,从耀眼的日晕中伸出一只大手,牢牢地抓紧了她脱力绵软的手臂。在令人发狂的绝望中,那只就像是从天上伸下来的大手重新将她拽回到了人间。

上岸之时,他几乎已全身脱力。

众人皆竖起大拇指赞道,唐国公家的二公子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悍勇和胆气。萧锦玉却听说,在历经这次生死劫难之后,他染上了严重的风寒,差点又搭上了半条性命。

当她带着丰厚的礼物,一脸愧疚地站在病榻之前,稚声稚气地说:“我乃是大梁五公主萧锦玉。你是本宫的救命恩人。你不要死,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他却似笑非笑地盯着眼前的小女孩儿,伸出已经瘦得脱了形的食指,摸摸她额间的朱砂痣,好奇地问:“这个是画上去的吗?颜色倒极是好看。”

萧锦玉皱起两道月牙儿似的小眉毛,不满地抱怨:“才不是呢!人家天生就有的。”

“哦?那倒是有趣。咳咳,对了,你说你叫……萧锦玉?这名字不好记。对了,你的乳名叫什么?你母亲私底下是如何唤你的?”

萧锦玉一脸茫然,想了想说道:“我母后吗?母后,母后叫我——五儿。”

“那行吧!从此以后,我便也叫你五儿,可好?”

萧锦玉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稚嫩的她当时还弄不明白这双暗藏着笑意的眼睛里所包含的情谊。

自此后,他与她的生命渐渐有了联系。

他的坐骑名叫“疾风”,她便把父皇新送的小马取名为“骤雨”;他偷偷招募精锐,建立了“风云十二骑”,她便偏要把自己身边的近卫们称为“十三影卫”。

总之,她以事事强过他为乐,而他却总是淡然轻笑,不以为意。

今生能够遇见他,与他这样的命运牵绊,难道不是她萧锦玉最大的幸运?

一时间,思绪如排山倒海般涌来。

可是,后来呢?……隋国皇帝传来了御令,她不得不跟随父兄,带领两百多名文臣武将远离故土,抛弃了原本尊贵无比的身份,万里迢迢来到大兴,受制于人、俯首称臣。

起初,萧家受到了皇帝最高规格的接待和礼遇。萧琮获封为梁国公,大哥萧铉被封为世子,而她萧锦玉也被尊为兰陵县主。萧氏一族在京城风头一时无两。

可是渐渐地,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时日愈久,局势仍在每况愈下。

父皇头顶的白发与日俱增,叹息声也越来越频繁。大哥终日惶惶、愁眉深锁,对赐婚的圣旨望眼欲穿,可最终等到的却只是南阳郡主下嫁宇文士及的噩耗。

世事有如兰柯一梦,总有清醒过来的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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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锦玉微红了眼框,嗓音中带了一点哽咽,问道:“大哥,他还好吧?”

李世民抬起头来,见萧锦玉如小扇子般的羽睫扑闪,眼眶中使劲憋着泪意,不禁暗自在心头叹了口气,劝慰道:“没什么大碍,只是醉得厉害。临走前,我已吩咐过丫头们好生照料。你不必太过忧心。”

“哀莫大于心死。我只盼他醉过今日之后,从此死了心、忘了情。这样对他、对萧家、对南阳姐姐,都好。”

“嘡嘡——”远远传来更漏敲击声。

外书房里除了萧琮来回不停的踱步声,静得落针可闻。

李世民闭目养神,耳朵却一刻不停地聆听着外面的动静。萧锦玉的眼睛始终盯着墙壁上挂着的一幅江南烟雨图,默默想着心事。

梁国公府门外,全副武装的羽林卫手执着明晃晃的火把,箭上弦,刀出鞘。铮亮的银色铠甲在跳动的火光中泛起一层血光,如饿虎般的士兵只待一声令下,就要立刻杀进门来。

与府门口亮如白昼相比,梁国公府内却黑沉沉地,一片死寂,仿佛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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